到达驿站的时候,夕阳刚刚落下。小弟将马拴好,进屋吃了文瑾留给他的一碗面,却见驿站的驿丞张罗几个人跟在身后,进了楼上的一个房间。
“你吃完了没?”时护卫见小弟一直没回来,便下楼找他。
“那是干嘛的?”小弟那衣袖擦了擦嘴,抬了抬下巴。
时重其实也早已注意到了,从他们进入驿站就发现这里应该是来了什么贵人,驿站里的每个人都显得那么谨小慎微。
“怕是京城里的贵人,咱们还是小心些,走,回房吧。”时重谨慎的看了一眼周围,一拍小弟的肩膀道。
夜已深,驿站里除了守夜人,便是一片寂静。文瑾蜷缩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翻了几次身,她还是从床上爬了起来,想起晚上驿站里的那个一闪而过的人影,他是故意要让自己看到他的!心里越想这件事,就越着慌,终于,文瑾还是没能安奈住,穿上了外衣,蹑手蹑脚的出了房门。
走廊的尽头一个身影孤独的站着,他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果然是你。”文瑾朝那个身影走了过去。
“你要是再不出来,只怕我······”那个身影低头笑了笑,却又摇摇头,继续道,“你要是不出来,我还真不知道要怎么办。我在驿站等了你们三天,再不走,只怕我都应付不来那个驿丞大人了。”
“你要杀我?”文瑾的声音冰冷的响起。
“我不杀你,我想救你。”
“可我不想活着了,你救不了我了。”
“我知道,所以在你死之前,我想让你救一个人。”
文瑾低头,没说话,她知道他说的是谁。
“文姑娘,我希望你能去见见他。”
驿站里还是一片寂静,他以为她会拒绝,却没想半晌后,她轻声道,“我也想见见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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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的人正在熟睡,只是脸色惨白,嘴唇上干裂的起了皮。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文瑾不敢走进,只是轻声的问道。
“他一直都这样,自从那日在金陵见到我。娥屿死了,谢潦也死了,冉府派人传话,要他回京完婚。”
“娥屿,怎么会死?”文瑾小心的问着,眼睛却一刻也离不开床上之人。
“娥屿其实跟死没什么分别,只是活着的人不愿接受这个现实。如今,她甚至连支撑下去的最后一口气的力气也没有了,走了,于她,于所有活着的人,都是一种解脱。”
“谢大夫,是去陪她了,对吗?”一刻泪珠悬在睫毛上,只要微微抖动,便会落下。
身后的人没有说话。
“宁湘王,你说,我死了,他会不会也去陪我?”
“文姑娘,你······”
“我不要他陪我死,殿下,我只求你最后一件事,让他好好活着,好吗?”文瑾的声音越来越轻,像是生怕惊醒睡梦中的那个人。
“我知道我没有任何权利去要求你为我做任何一件事,可我还是求求你,让他活着,让他好好地活着,行吗?”
“这正是我把他从你身边带走的原因,你大可放心,文姑娘,你们不可能在一起。”宁湘王的声音还是那般冰冷,没有一丝人情味儿。
房间里是良久的沉默,好一会儿,文瑾从手腕上摘下了什么东西,慢步走到床边,跪在地上,轻轻握住他一只无力的手。
“你这辈子最不该遇见我,我竟然开始害怕死亡了,冉冬,我从未想过自己会爱上除了薛哲瀚之外的第二个男人,可偏偏造化弄人,害了我,也害了你。从明天开始,这个世上的冉冬便没了文瑾,所以你要活着,知道吗?如果实在忘不了我,那就不要忘了我,记着我,如果那样能让你好受一点。”眼泪止不住的落了下来,一颗一颗砸在那双手背上。“你看,我说过,我都不能陪你再去芳蹊看今年的海棠花了。”
文瑾哽咽着,许多的话都欲言又止,如今,她已无遗憾。
“你该走了。”宁湘王开口道。
文瑾的身子只是微微一震,停顿了半晌,只见她把一直攥在手里的那件东西放在唇边,深深的吻着,不舍的看着床上熟睡的人,轻轻凑上前去,用自己的唇轻柔的抚摸着他干裂的嘴唇。
那一刻,宁湘王是想开口救她的,可有些话还是没能说出口。
良久之后,文瑾起身,走到他身边,说:“要是他忘不了我,就把这手串给他,告诉他,我死了。要是他······忘了我,也把这手串给他,告诉他,我死了。”
宁湘王看着手掌里的那一抹碧绿,轻声问道,“文姑娘,你爱过冉冬吗?”
文瑾看着他的眼睛,眼里还有化不开的雾,“我好爱他,可我答应过一个人,我会死的。”
最后,他们之间还是无解。
文瑾没有再回头去看床上的那个人,只是双眉紧蹙,痛苦的闭着眼,从宁湘王身边走过,却又在那一刹那,有一刻的停留,“宁湘王,曾经有个姑娘叫阿凉,她把心给了你,你还记得吗?”
话音刚落,文瑾便一把推开房门,再无留恋的走了出去。
从此,你我,阴阳两隔。
宁湘王站在原地,紧闭的双眼上一双浓密的睫毛不停的颤抖。
阿凉,阿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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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未亮,阿时默默站在文瑾身后,有些话想说,却又不敢说。
“董老大,为什么会这样做?”半晌,文瑾先打破了沉默。
“三十年前老董随师傅行医却在金陵城中得罪权贵,十九岁发配充军,并一生不得再入金陵城,这是仇。后来偶然在太子军救人性命,便得重用,这是恩。可为了报恩而复仇,老董的心思本是与我一般,可后来到了金陵知道公子见了冉冬,他便有所察觉,直到再次见到乌左,老董虽没与我们在一起,可有了乌左军中亲信的通传,也更加肯定了公子的心思,便私下与老鬼做了交易,老鬼用那颗九眼天珠换了乌左的三千铁骑,他们都是对前朝有旧恨的人,而他们的恨不是针对某个人或者某座城,他们恨的是这个国家,是京城中每一个口口声声权谋天下的人。我们救不了他们,唯一能救他们的只有自己。”阿时如今终于可以淡然的说起这件事。
“我也恨,可我只恨我自己。”文瑾看着远方逐渐发亮的天空道。
“阿时,你怕不怕死?”文瑾忽然回头轻笑一声道。
阿时本是一愣,随即却转而一笑,“不怕,你呢?”
文瑾也是一笑,“我也不怕。”
身后的房门被猛然推开,一身玄色衣衫的人形立于他们二人身后,两人转身,讶异到。
“公子说,她从不置身江湖,从始至终,她要的,都只是恩怨。我本一无所有,赤裸裸的来,赤裸裸的去,文瑾,我也不怕死。”
这种热泪盈眶的感觉文瑾第一次感受到,她强忍着眼泪,走过去,将公子的一身黑色斗篷披在他的肩头,目光笃定的望着他和阿时。
天微亮,京城外十里的荒山脚下,三个人,三匹马,清一色的黑色斗篷,风帽压得极低。
上官翼的叛军已抵达荒山脚下,领兵的副将看见三个不知死活的家伙挡在路中间,不屑的一声冷笑,却被身后人喝止。副将牵马退后,身后人一身戎装,抬起头。
“丫头,公子已死,不要再做无谓的牺牲,况且今日之事,都是她一手所致,你又何必出头。”
文瑾目光灼灼,没有丝毫的避让,“董老大,事已至此,到底是谁在做垂死挣扎还说不定呢,你以为乌左的援军很快就会助你攻城吗?问问老鬼,昨夜送出去报信儿的鹰隼回来了没有?”
老董眉头微蹙,只是转身与身后人低头交流了几句,老董的脸色果然暗了下来,却转而继续道,“丫头,就算我攻不了城,可也能让那狗皇帝受挫,到时候外族乘机而入,这皇位也迟早易主,你们不过是螳臂当车,自不量力!”
“螳臂当车?那也要试试看看你这辆车值不值得我们拼尽全力!”话音一落,风起,吹散三人的风帽,中间一人的玄色衣衫随风而摆,老鬼蹙眉,“公子没死?”
“不可能!不可能!”老董也着了慌,心下一紧,却见那人微微抬头,半张金色面具显露出来,二人心中不禁大呼不好。
“董老大,三十年前你在金陵城中得罪权贵,发配充军,并一生不得再入金陵城,是萧太子给了你重生的机会,如今你却恩将仇报!”阿时愤恨道。
“正是萧太子给了老夫再次为人的机会,老夫才要为他报仇雪恨!那个女人只是妇人之仁,什么还天下太平,不过是不愿白白枉死罢了。既然我董老大如今有了这样的机会,便绝不会放过,是成是败,都还不一定!”老董笑道。
“我老鬼在关外混迹三十多年,如今的事态是在你们找上我之前想也不曾想到过的,可既然都到了这步田地,岂是你们说不做就不做的?!不管乌左的援军来是不来,这城,我们是攻定了!”老鬼也笃定的说。
“谁还没点儿家仇国恨?!既然都是来算账的,老鬼,你也该为我那只海东青偿命!”玄色衣衫下是一抹诡异的笑,小弟的声音一出,下一刻,一把抽出腰间的软剑朝着老董的面门直刺而来,文瑾的刀和时重的剑也在此刻飞出。
万箭穿心的小弟凄然的看着远方,拼尽最后一丝气力挡住刺入文瑾心口的红缨枪,那一身玄色的衣衫在剧烈的寒风中支离破碎。阿时以一敌百,用肉身抵挡住上百名叛军的来袭,终被长枪刺穿身体,直直的钉在了冰冷的大地上,身体在半空中逐渐僵硬,一双手紧握的那柄剑直直刺入砍伤文瑾的叛军体内。文瑾撑着最后一口气,踢散马车上撒满火油的枯草,天边是数万只燃烧着火的箭身无情的坠落,却在此时她听见一个人在轻声说着,“一开始,我只愿我所经历的都只是一场梦。”文瑾抬头望向天边,只见一个金边玄衣公子坐在桂花树上,脸上,是一具半边的金色面具。“可偏偏遇见了你们,我只愿这场梦,不要太早的醒过来。”
一阵微风拂过,轻轻掠起树上人的衣衫,那一抹玄色在稚嫩的桂花花瓣下是那么耀眼,她一双清亮的眸子透过那面面具望向远方,身边,是风吹落花瓣的呻吟,是风拂过青草的沙响,是血色中一抹宁静的渴望,是每一个人,内心善良的呼唤。
树上的人轻轻回头,眼神落在每一个人的身上,桂花树还在落着花瓣,风中一阵阵的清香沾染在每一个人的身上,只愿此生,只愿此生,与此刻。
那一瞬,文瑾在笑着。
大火瞬间吞噬了小弟,淹没了阿时,也将文瑾一生的罪孽烧光殆尽。刀剑已出鞘,这注定的结局只能用生命来终结。
除夕夜里,有人说城外的烟花格外绚烂,可他们不知道,那是一万将士的哀嚎,用每个人的鲜血染红了赤色的大地;也有人说,前朝的萧太子没有死,他带着两个部下,仅凭三人之力便抵挡住了上官翼万人的叛军。
城外十里荒山的大火烧了三天三夜,血水汇流成河,沿着蜿蜒的河道流入每个魂魄的家乡。
宣武帝站在城墙上,看着一手建立的大好河山,目光坚定而使然。
身后一身戎装的将士禀报着城外惨烈的一场大战,城里的百姓对着燃烧的孔明灯许着来年的世代平安,这一战,在大火浇息的一瞬间就会被世间的人遗忘,不曾有人记得三个人的名字,也不曾有人真切的看清三张年轻的面庞。只是多年之后,有人路过此地,隐约听到数年前那场大战中的哀嚎,模糊的看到三个血肉模糊的身影挥舞着手中的刀剑守护着对于一个人的承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