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鲸和游四方自然知道这是钟侯川的手笔,他总是给人稍稍喘息的机会之后又打出一锤重击,只有阿墨云里雾里的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还时不时义愤填膺的骂那些利益勾结的人早日遭报应。
看着天气很好,钟侯川心情也十分好的在院子浇花,长鲸慢慢走到他身后道:“你的信仰是你祖父,但他在去世后都被人辱骂,你深知那种信仰被践踏的感受,所以现在,你便让曾经的那些人,或许不止,是更多的无辜的人陪着你一起感受当年的无望,让他们知道什么叫轮回,什么叫报应是么?”
钟侯川停下了手上的动作,默不作声,长鲸过去接过浇壶,看着那些开的十分鲜艳的花朵道:“凡事过犹不及,这花,再浇就淹死了。”
钟侯川站在原地发愣,长鲸拎着浇壶走了,阿墨看见俩人的样子以为是二人发生口角了,便跑到长鲸身边拉着她去后院表演她的飞针,他表现出十分想学的样子,长鲸知道阿墨什么意思,也不挑破,认真的教他,阿墨学的差不多了才问道:“长鲸姐姐,其实我看的出来,公子很多时候是有自己的苦衷的,他做事很是周到,对姐姐也很是照顾,关心则乱嘛,难免有疏忽的时候,你看你笑起来多好看啊,但你都两天没笑过了。”
长鲸低头看了看脚上的泥土小声道:“你看,我穿了三天的干净鞋子,今早不过去了趟池塘边,就脏了,难怪人家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的。”
阿墨也没听懂长鲸的意思,只觉得长鲸的话有些奇怪,摸着脑袋问长鲸道:“姐姐很喜欢这双鞋子么?”
长鲸笑了笑小声道:“是啊,很喜欢,可是我穿着它走了这么远的路都没事,今天突然就沾上那么多泥了……”
阿墨笑呵呵的同长鲸道:“那阿墨帮姐姐擦干净。”说着就要弯腰帮长鲸擦鞋。
长鲸拉住阿墨道:“没事,我一会儿自己洗洗就好了。”
阿墨又哦了一声,随后又问道:“姐姐是不是和公子闹矛盾了?”
长鲸摸摸阿墨的头笑道:“你这机灵劲儿怎么不往功夫上长长呢?”
阿墨摸着脑袋难为情的笑道:“姐姐又打趣我,我就是脑子笨嘛。”
长鲸看着阿墨笑着,这样笨笨的有何不好呢?阿墨看着长鲸笑的眼睛弯成月牙便笑道:“姐姐从未真正生过公子的气,这次也一样。”
长鲸的脸慢慢沉下来,要说生气,以前在寨子的时候确实有过几次,后来便再没有了,长鲸也不知道何时她就跟变了个人一样,她的喜怒哀乐都系在了另一个人身上,以前无忧无虑胡闹的日子竟是那么久远的事了。阿墨见长鲸脸色不对,皱眉想着该怎么办时,长鲸有些自言自语道:“有时候,你知道他不是那样的人,但是你所看到的现实又告诉你这个人就是如此,你心里有个最初的他,美好而动人,后来那个人变成了这个人,这个人拥有着千百面,你永远也看不懂眼前的这个人如今又是哪一面……”
阿墨听着长鲸仿若绕口令的一番话,但长鲸口中的‘他’必定是钟侯川,想来真是和钟侯川闹矛盾了,阿墨思索了一番道:“千人千面,阿墨也一样,我对姐姐对公子对师傅是一个样子,对外面的人又是另一个样,对那些居心叵测的人就更不用说了,其他人我不知道,但公子对姐姐从始至终都是一个样,阿墨都看在眼里。”
长鲸笑道:“都会劝解人了,阿墨长大了呢。”
阿墨笑笑不说话,长鲸让他自己在练习一会儿,她自己慢悠悠的走开了,刚走到游四方门口时,见他在收拾东西,便问道:“师傅这是打算撇下我们独自去流浪?”
游四方难得正经的对长鲸招招手,长鲸进去后,游四方给长鲸倒了杯茶,长鲸受宠若惊的拒绝道:“您老这是糊涂了?你胡闹就算了,我怕折寿。”
游四方笑道:“我是个待不住的人,跟你们一起这么久了,也该走了,只是,我走以后,就剩你和阿墨保护他了,你可得万分当心。”
长鲸:“你可想好了,这一走,以后没人陪你斗嘴打架解闷,也没人给你做饭买酒咯。”
游四方笑了笑:“天下无不散的宴席,当年师傅待我恩重如山,我不也走了么?既然取名游四方,当然要无拘无束的游遍四方。”
长鲸喉咙动了动要说什么,想了想又憋下去了,游四方来去无牵挂,也没什么东西。长鲸看着他的样子,又有些不舍,游四方想了想又停下同长鲸语重心长的说道:“我知道你是个好孩子,一直在他身边保护他,提点他,但有时候这小子脾气就是犟,什么都不肯说,你也别怪他,他这个人啊,从小就这样,小时候吃的苦受的罪太多了……你爹自小宠你,听说你还有几个叔叔,对你也是极好的,他不一样。其实我比较能理解他,我小时候也是亲眼看见双亲惨死在眼前……现在的他虽是不顾一切设下连环套逼的朝廷人人自危,可他也有他的难处,他想给你一个见得了光的未来,就不得不这么做,你仔细想想就知道,他何曾失去过那颗赤子之心?他不搅乱如今的朝局,那群人就有时间继续追杀他,他的反击只是为了自保,为了不把你搅进来他费尽心思周折,这等错综复杂的盘算,谁知他熬想了多久?我记得老相爷曾说过,钟侯川若有牵绊,此生必定诸多阻碍,若他没了牵绊,必能成就千古一业。人与人的斗争往往都是看彼此的底限,他已经没有可失去的东西了,唯有你,是他到死都不想放弃的执着,你可以埋怨他,可以骂他,可以打他,但是别丢下他,不管什么时候。”
长鲸沉默了片刻随后道:“我没有责怪他的意思,当初我与他成亲时都不知他能不能醒过来,可如今你也看到了……我宁愿陪他杀入齐天府做个了断,也不愿看他一步一步的陷入泥泞,那个陪我在寨子里成长的人,我已经很少看到了。”
游四方拍拍长鲸的肩膀道:“闺女,已经春暖花开了,一切都会结束的。”
长鲸又问道:“那你不去和他道别了么?”
游四方笑道:“和你说和他说不都一样么,你帮我转告他一声。”说着就要出门了。
游四方哼着不知名的小调,心情看起来还不错,走到门口时又一张笑脸对着长鲸道:“那句话怎么说来着,锦水汤汤,与君长诀,嘿嘿。”
长鲸嫌弃道:“不会用词就不要随便乱讲。”
游四方看着长鲸笑的很灿烂,随后叹道:“他日若有相见之时,你在给我做顿饭吧,若是吃不了,闻闻味儿也好啊……”
长鲸总觉得他这话不吉利便堵住道:“行了行了,等你老到牙都掉光了,我就亲自给你灌进去,谁也拉不住,到时可别说我欺负你啊。”
游四方笑着出去了,长鲸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似乎就是最后一面,跑到门口盯着他的背影看了良久。到了晚间,长鲸见厨房卧房都不见钟侯川的身影,于是到处溜达着找,谁知竟在后院看见他了,他正在缝着什么东西。
长鲸有些好奇的凑过去,见他在缝制鞋子,莫名有些好笑:“你这是又表演哪出?”
钟侯川不说话,默默的缝着,长鲸想了想,可能白天的话说的有些重了,这个人本身就非常敏感,对他而言,那些话大概比冬天的气温还让他冷吧。长鲸坐在他面前盯着他看了半天,这人一直低头缝着,那股固执的劲儿倒颇像小时候的样子,长鲸看着看着便笑了起来。
钟侯川抬眼看了她一下,长鲸很是轻佻的勾起钟侯川的下巴笑道:“老头说我没有半点做人家媳妇儿该有的样子,可是我觉得老头说的样子你都有了,你这样一个贤惠的人嫁给我会不会觉得很亏?”
钟侯川拍开她的手,又接着缝了,长鲸把鞋子抢过来道:“这么秀气的鞋我穿着也是糟蹋,阿墨也穿不了,你也穿不下,不用忙了,我脚上这双还是你加工的呢,我觉得挺好的。”
钟侯川要抢过来,奈何没有长鲸力气大,一个人坐在旁边生闷气,颇有点小孩子赌气的样子,长鲸捏着他的脸道:“怎么越活越回去了?你这个样子真是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钟侯川还是不说话,长鲸想了想,把鞋子扔在一旁,扛着钟侯川去了厨房,指着锅灶道:“我饿了,你给我做饭吃。”
钟侯川还是跟木头一样站在那,长鲸拉着他的手去洗菜道:“难道还要我教你么?”
钟侯川还是一动不动,长鲸被磨的没了脾气道:“行行行,您老出去吧,我自己来。”
看着长鲸开始动手做饭,钟侯川又过去抢着做,但就是不说话,长鲸叹了口气,又卷起袖子在一旁帮忙,直到吃完饭到了睡觉的时候,钟侯川都不说一句话,长鲸睡前都会去院子里走一圈看看有什么异常之处,回来的时候钟侯川已经背对着她睡着了,长鲸轻轻的躺在他身侧道:“游四方师傅走了,让我转告你一声,他希望你好好的。”
钟侯川睁开眼看着帘帐发呆,长鲸轻声道:“今天他和我说,天下没有不散的宴席,如今正是春暖花开时,但时间一到自然也都凋落了,人有缘而聚,缘尽自然也就散了,不过都是万物循环罢了,我们有一天也会如此吧,总有一个人会先离开,我希望是……”
长鲸还没说完钟侯川翻身吻上了长鲸,他带着说不清的压抑和愤怒,长鲸骤然被钟侯川这么一吻有些错愕,这个人像是一头野兽一般在发怒,但不一会儿钟侯川又安静下来了,把长鲸紧紧的抱在怀里,他把头埋进长鲸的颈窝,不知怎么的,小声哭了起来。
长鲸本来只是感慨游四方走了以后她觉得心里空落落的,随便感叹几句,也不知怎么就扯到钟侯川的神经了,长鲸一阵接一阵的懵圈,钟侯川的眼泪滴到长鲸的脖子上,长鲸才开始晃过神来,安抚似的拍着钟侯川的后背。
等钟侯川哭完了,长鲸笑道:“我记得你小时候哭的时候就是这样往我怀里钻,一晃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是喜欢往我怀里钻。”
钟侯川气哼一声,又把长鲸抱紧了些,安稳的睡着了。
或许正如游四方说的那样,钟侯川不在乎任何人对他的评价,即使他背上千古骂名也无所谓,唯有长鲸,是他的底限。长鲸可以一如既往的不追问他任何,就那么好好的待在他身边就好,可是长鲸也是人身肉长的,她有自己的原则和感知,正如她当初护住墨阳的那些尸体,她担心阿墨圆滑的应付海棠姑娘会滋长不好的习惯一般,也会忧心那些无辜受牵连的百姓,他们本不该承受这些的。
钟侯川今天听到长鲸与阿墨的对话,心里很是不舒服,他是泥足深陷了,可他最希望能理解自己的人却对他产生了很大的误解。他一个人静静的坐在那些白天浇水的花草前发呆,他这些日子以来几乎就快疯魔了,他满脑子都是利益权衡,所有的一切都在按着他的计划进行着,他为此痴迷,投入,甚至有些自豪,但后来又庆幸,还好身边有个长鲸能提醒他,把他从深渊拉了回来。
聪明的人都容易陷入自己的死角,钟侯川也不例外,长鲸一句祖父,钟侯川便清醒了,这也是他们对彼此的成全。世间万象,浮名浮利,虚苦劳神,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而已。
而后钟侯川又传了几封信出去,徐老爷又利用商队之便,和向大人共同清理了大量假和尚,平息了很多地方的民怨,那些借此欺压百姓抢占田林的人钟侯川一个也没放过,徐老爷和向大人一并严肃处理,不带一点含糊。
民间果然还出现了很多私塾教授经文的,对那些非法教授的,也都统统下了狱。对那些卡在中间和商客合作,还暗通寺院进行交易的轻则革职查办,重则牢狱终身。因为这件事给百姓们带来的冲击太大,钟侯川又想办法请了很多风评一向较好的官员亲自督办,保证整个案情公开透明,随后又请了知名度极高的僧侣四处安抚人心,这才慢慢挽回一些寺院在人们心中的形象。
经此一事,朝廷对度牒可谓是谈虎色变,曾经神圣不可侵犯的地方如今藏污纳垢,受人非议,好在当今圣上的态度十分坚决,绝不姑息任何一个与本案有牵连的人,朝野上下渡过了一段十分艰难的岁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