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鲸看着面前这个到处求助无门的老人,见到一个人就当做希望的放下尊严去乞求,突然觉得他很可怜,若他有家人,知道他如此卑微的跪求别人,又当作何想?长鲸不由得想到了大当家,想到她寻死的时候大当家也是那么无助的祈求着,一个人究竟会被看的多重要才会让另一个人突破底线去想要实现他卑微的希望……
长鲸蹲下去看着他的脸,很是憔悴,脸上数不清的泪痕,头发半白,乱糟糟的,眼睛有些污浊,但是看向长鲸的时候又仿佛能聚起一点光,好似长鲸就是那个能拯救他于地狱的神明,他眼里仅有的光随着长鲸盯着他的眼神幻化成一种虚无缥缈的希望。老人脸上有几道褶子,皱巴巴的,长鲸想那大概就是生命快到尽头的象征了。
管家期待的看着长鲸,长鲸想了想,平静道:“我和你去。”
管家再三拜谢,家丁扶起管家后长鲸刚走出第一步,大当家的声音在背后响了起来:“你要是敢去,我打断你的腿。”
这是大当家第一次这么严厉的放狠话,长鲸迟疑了片刻,管家又转身朝着大当家跪下道:“我家老爷当年是做过很多错事,但是他后来已经悔过了,家道败落,族人借此分走家产,现在到了终了之时还受病痛折磨,他现在已经受到惩罚了啊……”管家好不容易止住的眼泪又在此时开了闸。
三叔四叔识时务的过来拉着长鲸道:“本来就是上一辈的冤孽债,和你没有关系,你就不要掺和进去了。”
管家一看,急眼了又拼了命的冲着三叔四叔磕头,嘴里不停的念叨:“我家老爷年轻时做了错事,可他后半辈子都是在悔恨中过的啊,当年大小姐还是嫁给你了不是么?”
大当家一听到大小姐三个字气的甩了一鞭子过来,长鲸见势要去挡,被三叔拉住了,眼见鞭子要落到那个管家身上,钟侯川闪身出来挡下了,大当家似乎没想到会出现这个情况,手僵住了,四叔赶紧过去看钟侯川,埋怨道:“你个小崽子又出来挡什么?跟你有什么关系?”
长鲸甩开三叔过去看钟侯川,整个背贯穿了好长一条鞭痕,刚开始不怎么样,随后开始渗出血来,长鲸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这就像是一场闹剧,明明是她自己在一意孤行,最后却被自己的懦弱打败,让钟侯川代过。
钟侯川还笑呵呵的回四叔道:“小伤,没什么,这事虽然和我没关系,但是和长鲸大当家有关系,也就不能不管了。”
钟侯川看长鲸又是生气又是心疼还有些复杂到让人看不透的忧伤,便走到大当家面前拱手道:“大当家听我一言如何?”
大当家正在气头上,怒道:“你懂什么,给我闪一边去。”
钟侯川坚定的站在那,又拱手道:“既然我能挡下了您这一鞭子,自然也是想好了后果,对您来说,这一鞭子是惩戒,是报复,但对长鲸来说,这鞭子的后果就是毁去她对亲娘的唯一念想,老吾老以及人之老……”
大当家气的又甩了一鞭子过来,钟侯川丝毫不躲,长鲸见状移步过去徒手接住了即将落到钟侯川身上的鞭子,气道:“我是不知道当年发生了什么,也不知道你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但我希望你明白,我是你女儿,我也是娘亲的女儿,乌鸦尚懂反哺之恩,何况是娘亲那样的人,她独自生下我含恨而终的时候您有想过为什么吗?钟侯川的话没说完,我接上,幼吾幼以及人之幼,若是有一天你面临这样的情况我也会不顾一切的去求别人,因为你是我爹,我对你尚且如此,若换成娘亲呢?”
大当家拳头捏的咯咯作响,脸上的怒意转换成了无穷无尽的悲戚,长鲸放下鞭子跪在大当家面前:“说了你大概不信,长这么大,我梦见娘亲的次数屈指可数,我不知道她的容貌,不知道她的故事,但在那寥寥几个梦里,我却能感受到她,我无比确信那个人就是我娘,就好比只要听到脚步声我就知道是你一样,娘亲本来活在我的想象里,可我现在不想这样了,因为我不想连在梦里我都想不出她的样子。”
长鲸对着大当家磕了个头,拉着钟侯川走到管家面前,轻声道:“带路吧。”
管家看了看大当家,又深深的鞠了个躬带着长鲸下山了,三叔四叔看着长鲸的背影,又看了看大当家,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大当家扔下鞭子,一个人快步走开了。
长鲸和钟侯川跟着管家走着,一路上长鲸看到钟侯川背上的伤,心里很不是滋味,但钟侯川似乎满不在乎的样子。离董府越近的时候,长鲸的手心开始冒汗,钟侯川似乎看出来了,便走过去握着她的手小声道:“没事的!”
长鲸定了定心神,跟着管家快步走着,到了董府,里外都有人在忙,进去院子后发现大家已经在预备后事了,一口大大的棺椁放在厅前,管家急匆匆的带着长鲸和钟侯川去了董家老爷的卧房,门是开着的,里面有很多人,长鲸踏进屋子,浓浓的一种药味,里面还夹杂了一股死沉的气息,让人觉得格外不适。
管家和大夫交流了几句后,让一概丫鬟仆人全部出去了,长鲸看不到那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人,只是觉得这个地方太过古旧,本来怀着对娘亲的向往来到这个地方,就为了面临一场生离死别么?
管家见长鲸没有要走过来的意思,便在那人耳边温和的笑道:“老爷,我把大小姐带回来了,来,我扶您起来看看,您看看像不像?”
管家小心的把躺着的那个人扶起来,那人浑身无力的靠在管家身上,头很吃力的转向长鲸的方向,嘴里只是哼哼作响,听不清说什么。
管家却笑着回道:“老奴也这么觉得,她和大小姐啊,就跟刻着模子长的一般。”
老人又哼了两声,手指微微颤动,钟侯川拉着长鲸走到床边,长鲸这才看清这个人的样貌,已是皮包骨了,脸上爬满了褶子和老年斑,头发已经花白,双手犹如枯枝,经脉凸起,看起来还有点可怕,整个人一点生气也没有。
老人近距离看了看长鲸,很满意的样子,又哼了两声,管家依然笑着答道:“老爷放心,她比咱大小姐厉害,还会功夫呢。”
老人眨了眨眼睛,表情相比之前的挣扎明显舒缓了许多,随后老人开始咳嗽,每一声咳仿佛是有人牵引着要把这个人内里的东西整个掏出来一般。钟侯川见他状态不对,便开始给老人号脉,管家慢慢的把老人放平后对着钟侯川道:“小姑娘谢谢你,不过不用给老爷看了,他的心愿已了,没什么医术药石能留住他了。”
钟侯川收手回来,朝着长鲸给了一个眼神,长鲸走到床前,替老人掖好了被子,老人又开始喘着粗气的哼哼,管家凑近了听,回道:“好,我去取。”
管家跑到橱柜前,打开了最下面的柜子,拿出一个精致的木雕盒,老人重重的嗯了一声,随后管家交到长鲸手里,轻声道:“麻烦小姐交给您父亲。”
老人又眨了眨眼,长鲸见他呼吸越来越困难,虽然很别扭,还是轻声唤了句:“外祖父。”
老人和管家似乎没想到长鲸会唤他,老人的眼泪瞬时顺着眼角滑落下来,长鲸清晰的看见那白浊的眼泪缓缓流淌,随后老人的手指颤颤巍巍的碰到长鲸的手腕,老人的皮肤很是粗糙,长鲸几乎没感觉到老人的体温,倒有点像是碰到了树干。
长鲸这才意识到这个人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已经死了一半了,剩着一口悬在嗓子眼的气,不过是强弩之弓,长鲸便像和寨子里的老人寒暄一般,轻轻的捂着老人的手道:“我小时候有个照顾过我的婆婆,她的手也很凉,每到冬天就喜欢抱着我给我讲故事,但其他时候我要她抱着我讲故事,她就不肯了,你猜为什么?”
老人激动的嗯嗯啊啊,就是无法说话,急的只掉眼泪,管家在一旁陪着掉眼泪。
长鲸笑道:“因为婆婆说——长鲸丫头就跟个小火炉一样,你见谁大热天的揣着个小火炉?”
老人哭着哭着又笑了,虽然老人的脸已无法做出表情,但长鲸看他眼神温和了,就猜他肯定笑了,管家也是哭着哭着就笑了,同老人笑道:“您看,连脾性都和大小姐当年一样呢,都爱说笑。”
老人努力的眨巴眼睛,长鲸捂着那只已经暖不起来的手道:“我来的时候天就已经黑了,现在正是该睡觉的时候,不要勉强自己,累了就睡吧,我替我娘在这陪着你。”
老人嗯嗯啊啊还想说什么,管家凑到跟前道:“您放心吧,韦大当家会好好照顾她的。”
长鲸又接着道:“如果你不想睡的话,要不我把我从小到大的故事讲给你听吧。”
老人又努力的眨巴眼睛,长鲸便把自己从小到大调皮捣蛋的事说了起来,说到大当家追着她满山跑的时候,老人和管家还笑起来了,说着说着,夜深人静之时,老人断了气息。管家跪在老人床前,替他合上眼睛,笑着道:“您终于解脱了。”
随后管家便派人去请合族耆老,安排老人的后事,管家的动作很快,半夜时分,灵堂便已搭建起来,哀乐也随之而出,等到族里的人都到齐之后,各处挂幔守灵俱一妥当。长鲸就在不远处看着,钟侯川站在她身边。
随后一个小丫头端着托盘向长鲸行礼道:“小姐,管家让奴婢送来上好的化瘀散,给您准备了一间厢房,奴婢带您过去。”
长鲸这才又想起,钟侯川背上还有伤呢。
到了厢房后,长鲸仔细打量着这个房间,这哪是厢房,这房间比刚刚外祖父的房间都华丽,打扫的干干净净,收拾的整整齐齐,各处陈设都是贵重物品,哪像是给客人住的厢房。
小丫头退出去后,钟侯川宽了上衣让长鲸给上药,看到后背那道长鞭痕上血已经结痂,长鲸轻手轻脚的给他擦着,小声喃喃道:“你说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大夫瞎出什么头?”
钟侯川笑道:“难得换你给我上次药,你怎么这么多话。”
长鲸不乐意道:“嘿,你个小兔崽子,现在翅膀硬了要上天了是不?”
钟侯川乐道:“小生哪敢啊?”
长鲸看着这么长一道鞭痕心疼道:“要是你这个留疤了怎么办?”
钟侯川无所谓道:“这有什么,我又不是女儿家难道还怕破相嫁不出去么?”
长鲸:“嗯,这倒也是。”
钟侯川:“你与其担心我,还不如担心担心自己,隔三差五就挂彩,这外头的大户人家可是很讲究的,看你怎么嫁出去?”
长鲸清理完伤口开始上药,接着钟侯川的话回道:“那有什么大不了的,老头舍得,几个叔叔不一定舍得我,看如今我都这把年纪了老头还没定下亲,多半还是不放心外面的,可能就在寨子里给我选一个呢。”
钟侯川:“也对,不然你的性子嫁给谁都是祸害。”
长鲸重重的按了一下钟侯川的伤口,报复道:“我是祸害?告诉你,老头和几个叔叔都很看重齐赢哥哥,搞不好就是想把我嫁给齐赢哥哥呢?齐赢哥从小就知道我的脾气,但一直都对我很好,要是嫁给他,我也是乐意的。”
钟侯川偷鸡不成蚀把米,小声反驳道:“还以为你会说第一个就来祸害我呢。”
长鲸问道:“你说什么?”
钟侯川道:“没什么,你听错了。”
长鲸放下药瓶转到钟侯川跟前调侃道:“本姑娘从小耳力好,很不幸,听到了你的小心思,怎么?想我去祸害你么?”
钟侯川脸红道:“没有的事。”
长鲸笑道:“其实要我嫁给你也不是不可以,不过有个条件。”
钟侯川又口嫌体正直的问道:“什么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