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淮将慵懒的目光在小厮身上扫视了一番,他现在的确是很不好,不过还能有什么事能比现在更糟糕的吗?
“世子......”
“大喜日子说什么不好的,赶紧给我下去。”
齐淮母亲在他幼年时因一场大病故去,齐侯也未再娶,齐府没有当家主母,于是宫中便派来一位掌事嬷嬷来操持婚礼事宜。
掌事嬷嬷寻了好半天才将新郎倌儿寻到,齐府的下人怎么这么没眼力见,没看到今日是公主与世子的大喜日子吗?
“嬷嬷。”
“下去。”
那掌事嬷嬷再次怒喝道,世子手底下怎会有如此不听话的下人,今日是喜庆日子她便不做计较,只是跟在世子身边的人的确该换换了,否则日后公主可要受委屈的呀。
小厮见世子好像一副不省人事的样子,掌事嬷嬷又严厉喝令,只好暂时作罢。
“世子,新娘子都快上门了,您怎么还一个人在这喝得醉醺醺的,公主的花轿马上就要到门口了,您快些起来吧。”
齐淮只听得到嬷嬷在耳边碎碎念,至于具体说的是什么根本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左耳进右耳出,他依旧是那般无所谓,满不在乎。
掌事嬷嬷将他从池边扶了起来,齐淮摇摇晃晃的身子分不清东南西北向,此刻他的脑子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尽快结束这场令人作呕的婚礼。
“新郎来了,新郎来了。”
眼尖的宾客看到从后堂出来的新郎便纷纷跑过去敬酒,齐淮来者不拒,一杯又一杯的烈酒下肚,喝的是愁苦,喝的是痛恨。
这满座的各种各样各形各色的贺着幸福美满的人,都以为是他齐家高攀,说他简直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能娶到皇室最尊贵的公主,从此便可平步青云,直登九天。
可又有一人知道,他完全不想接下这门什么狗屁亲事,谁爱娶谁娶,为什么偏偏是自己!
齐淮独自坐在一席酒桌上给自己倒着酒,一杯接着一杯,在别人看来,以为他是过于紧张了。
齐淮的贴身小厮知归在一旁犹豫,发现世子身边没有其他人才敢走到他跟前,欲言又止。
“知归,你怎么又来了。”
齐淮只是瞟了他一眼,便又自顾自地喝了起来,视线迷糊,竟连酒杯都拿不稳了。
知归一脸为难的表情,不过还是将要说的话说了出来。
“世子,知归思来想去觉得应该还是要把这事儿告诉您。”
齐淮笑了笑,不甚在意,另外倒了一杯酒递给他。
“不论何事,先喝了这一杯再说。”
知归并未伸手去接,他此刻最担心的是世子在听到噩耗后是否还能撑住。
“世子,秦国公在宗政殿自尽了,秦家除了二公子一人出逃在外,其余人等已全部就地处决,秦家已满门被屠。”
男子慵散的目光聚焦起来,凝固在嘴角的笑容僵硬不自知。
顿在空中的酒杯不受控制地落在了地上,清脆的响声引得满场宾客驻杯而视,青玉杯碎得面目全非,倾洒出万千星光。
那时在场的人们回忆起来,犹记得已经醉得乱磕乱撞的新郎突然间像发了狂一样冲了出去,新娘的花轿刚到门口,只眼睁睁看见新郎从自己面前经过,任是谁喊,他都再也没回过头。
齐淮一路向南,顺着长安道策马狂奔,阿越,你一定要等我,一定要等着我。
角声寒,夜阑珊,怕人寻问,咽泪装欢。
三天三夜,不眠不休,只为故人愁,齐淮到达故幽秦家时,火光冲天,妖冶的红染透了半边天,凄厉的北风吹过,呜咽声响,满目疮痍。
随手抓来一个匆匆救火的人,歇斯底里地问道:
“人呢?这里面的人呢,都去哪儿了?”
齐淮喊得声嘶力竭,眼神愈发的苍凉。
那人也是连连叹息,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看来人匆匆的急切样子,想必是这家人的朋友,便向他解释道:
“这场火来得邪门的紧,听说这家的小公子刚从盛京回来,一家人前一刻还有说有笑的,我们隔壁邻居都能听见里面的吵闹声,可是下一刻却突然大火四起,等我们赶到的想要救人时,火势实在是太大了,进都进不去。”
心中不好的预感愈发强烈,终是顾不得一切地往火光的方向冲了进去。
“年轻人那里危险!大火已经持续了好几个时辰,里面的人怕是早就化成灰了!”
中年男子在后面大喊着,可那飞奔的人却丝毫没有停下脚步的样子,反而加快步伐不顾一切地往前冲。
他不相信阿越就这么死了,他答应过自己要早点回来的,怎么能这样就丢下自己。
一群人在他身后喊着别进去,可留给那些人的只是一袭坚决的背影。
这场姗姗来迟的大雪,就在不经意间闯入了北国黎民的视野。
这一次,它来得很安详,没有带来一丝喧闹的风声,没有带来厚重的浮云,同样也没有带回来那不知去往何方的魂灵。
记忆中的廊前侧影,欢声笑语历历在目。
直直倒在一片废墟之上,指尖血珠滚滚,一袭殷红新衣尘灰尽染,玉冠掉落,青丝散乱,眼神含的,是天地间最无色的苍凉。
泪,无声流下,融化了一方冰雪。
他唇角上扬,露出的笑容苍凉而又辛酸。
“若知如此,当初我抗了这旨又何妨!生死由他,至少还能护住你。”
嘶哑的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取而代之的是撕心裂肺的呼喊声。
“阿越——”
心如死灰也不过如此吧。
齐淮这辈子只哭过这么一次,只因以前他是从未遇到过伤心之事,而今后是再也没有任何事能让他伤心了。
因为,他的心在此刻,应经死了。
月落乌啼凉尽血,半断肝肠半碎魂。
——
大历十五年,十二月十六,大寒
宁王御退南容,班师回朝。
赫连川打开尘封已久的大门,死亡气息扑面而来。
这里的味道,他太熟悉了。
这里埋了太多的怨念与不甘,藏了太多权力与秘密。
秦家在盛京城中屹立不倒二十余载,靠的就是满门忠义清白,可居然有人丧心病狂拿他们的忠心来倒打一耙,终是覆了这璀璨星辰,泽世明珠。
赫连川的舅舅死于通敌叛国的罪名,如今没过几年,那个人竟又以同样的方式除了这满门忠骨!
风姿玉骨的男子轻抚着院子里早已枯死的腊梅,面色清冷,眼中流露出一丝从未有过的悲伤。
所有人都不在了,那个同他说“你也要平安呀”的人彻底消失了。
对不起,我来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