阎王殿的夜色,似乎比外面的还要深浓,密林中鬼影重重,危险程度比白日不知要严重多少。
漆黑的伸手不见五指的密林里,到处是半人半鬼的怪物,遇到一切活的生物,都会将其生吞活剥,拆骨入腹,夜色中的阎王殿,绝对是人间地狱,恶魔的天堂。
但就在凡是有生命气息的活体都在拼命隐匿时,密林深处的一座小山包上的小石屋中,居然亮起了一盏灯。
屋中甚至传来食物的香气,和稚儿呀呀的学语声。
人体的鲜香,食物的鲜香,温暖的灯光,加上稚儿的语声,奇异的构成一副人间鬼域中的奇诡又绝美的画面。
被吸引至此的怪物们甚至呆呆的露出他们丑陋不忍目睹的身体,浑身干枯没有一丝血肉,活像一具具行走的黑色骷髅。
两只黑洞洞的眼睛里,遥望着小石屋中露出的昏黄灯光,居然能让人看出一丝渴望的神色。
张大的嘴巴中森森黑色利齿,露出一副对屋中的一切垂涎三尺的模样,但奇怪的是,他们的步伐仅止于小屋周围三丈之外,便再不敢前进一步。
他们极度渴望,又极度恐惧的表情,在小石屋周围形成一道诡异的风景。
暗中远远看着这一切的左媚儿低啐了一声:“没出息的家伙,活该人不人鬼不鬼的命!”骂完大步转身离开。
小石屋里,余不老坐在辅着软被的木榻前,手中端着一碗飘着香气的肉粥,正一小勺一小勺的喂食坐在软被上的阿梨。
此际她已经清醒了,灵动的大眼睛眨啊眨的看着余不老,乖乖地张嘴一口接一口的吃东西。
稚嫩可爱的小脸蛋上,满是天真懵懂的样子格外惹人怜爱,让一向面无表情的余不老的脸上都不由自己的柔和起来。
直到喂着阿梨吃完最后一口粥,余不老才拿起旁边一方雪白的巾帕帮她擦了嘴,然后,看着她的脸默默发了一会呆。
直到阿梨困倦已极,眼睛已经睁不开,小身子也坐不住了,余不老才回过神,伸手扶着她的小身子放倒在软被中,看着阿梨很快进入了梦乡。
而余不老就这样一直坐在阿梨面前呆呆看着她,直到外边的天色即将泛出第一抹微光,桌上的油灯灯花连闪,“卜”的一声灭了。
四周恢复黎明前的黑暗,一切仿佛静止下来。
突然,余不老动了,他身子只轻轻一闪,就来到了石屋外面,举目看着四周茫茫夜色,似乎在寻找什么,半晌自嘲一笑,转身往石屋里走去。
然而他只走到一半,动作就突然停住,身子似乎被突然冻住了。然后,他身后三尺处,渐渐露出一个黑色的影子,半伏于地。
当天际露出第一抹微光时,那黑色的影子突然消失,余不老的身子也恢复自如,若无其事的走回石屋。
石屋里,那黑色的影子站在床前,凝视着床上小小的人儿久久不动。
走进来的余不老,也这样无声的站在门后,凝视床边一大一小的两个人。
直到外面传来一阵阵让人毛骨悚然的惨叫声,睡梦中的阿梨似也要被这叫声惊醒,皱着眉头不安的挣扎起来。
床边的黑色身影立即伏下身子,伸出手温柔的拍抚阿梨,口中低低哼唱着旁人听不清楚的童谣,阿梨在这歌声与拍抚下,渐渐睡得安稳起来。
随着天色渐亮,四周渐渐无声,床边黑影站起身回过头,露出叶小月绽开的笑颜:“余伯,好久不见。”
余不老的眼睛瞬间居然湿润了,他只得压下胸中翻涌澎湃的情绪,低哑着嗓子道:“你来了。”
叶小月嫣然一笑:“早晚的事。”
她回头看一眼床上熟睡中的阿梨,眼中溢满母性柔情,然后道:“我有几天时间把阿梨送出去?”
余不老默然。
叶小月回过头看着余不老,仍然笑道:“怎么了?”
余不老摇头,走到石桌旁唯一的凳子前坐下,想了许久才道:“你该知道这次回来,就不可能再出得去了。”
叶小月笑着摇头,也在榻边坐下,贪婪的看着阿梨稚嫩可爱的双颊:“我也没打算活着出去,这也是我迟迟没有回来的原因。”
她回头,看着余不老正色道:“余伯,当初您豁出性命送我和阿荻出去,自然是不想我再回来送死。
我当初也说过,如果有一天我能自主,我必回来尽我心力。现在,我只是要把阿梨送出去,离皇之血伺养鬼殿阎君这见鬼的传说,到我这里,必须终止。”
余不老眼神中有犹豫,挣扎,痛苦,最后仍是无力的摇摇头:“你若不肯献祭,阎君不会让你送阿梨走。你若已经献祭,谁还能护阿梨周全?”
叶小月淡笑:“谁说我要他同意才能送阿梨走?”
余不老猛然抬头,看向叶小月,惊愕地道:“你说什么?”
叶小月轻轻抬手,外面的阳光透过石屋小小的铁窗照到她纤细的手臂上,余不老这才看到她手臂上似乎贴着一层鳞片般的东西,在阳光的照射下银光闪闪,晃花了人眼。
余不老一惊,随即满脸喜色站起来靠近两步,指着叶小月的手臂颤声问:“这、这是——”
叶小月看着他笑着点头,柔声道:“这是我能毫发无伤来到这里的主要原因。”
余不老面上神色惊疑不定,最后咬咬牙:“要想送阿梨走,必须越快越好,阎君说给你十天时间寻来,否则会让阿梨祭坛,现在只剩三天。”
叶小月冷笑:“阿梨这么小,能有什么用?看来这次他是一点也不想等了。”
余不老道:“他是没法再等了,十殿阎王都已经被阎君吸干了血,却仍控制不住他体内的阎王散,我等都已经有近一年时间没有看到过阎君真容。他一直和那大妖怪住在鬼府寒潭的白骨屋里。”
叶小月点头:“必是得趁着他们还没有发觉我已经来了之前,将阿梨送走,否则——”
余不老点头还想说什么,外面突然传来左媚儿那妖娆妩媚的声音:“阿月,回老家也不来看看老朋友,你太不够意思了啊!”
余不老和叶小月同时一惊,随即相视苦笑,是啊,原就是他们想的太简单了,在阎王殿,怎么可能悄无声息的潜进一个人而不让任何人发觉呢?
叶小月举步欲出,余不老伸手拦住她冲她摇了摇头。
叶小月轻轻推开余不老拦住她的胳膊道:“她既来了,便是有了十足把握知道我在这里,躲藏无益。”
余不老眉目低垂,不再言语。
叶小月迈步走出,路过他身边时低低道:“到是可以看看这个人有没有变,有没有拉过来做我们同盟的可能。”
余不老一怔,立即抬头,看向叶小月,叶小月此时已经走过他身边低声道:“没有永远的敌人,只有同利的盟友。”
这是叶小月出使东龙的遭遇中得出的最大体会,如果双方能共同在一件事中获得自己想要的利益,那敌人也可以变成牢固的盟友。
楚怀渊如此,云鹤如此,靖和亦是如此。
所以当叶小月站在石屋门口冲站在三尺外的左媚儿招手时,左媚儿果然如期走到她面前,叶小月在心中再次肯定了这条颇为有效的规律。
二人移步进了小石屋里,左媚儿瞄了眼仍然睡得香甜的阿梨的脸,又看了看对自己视若无物的余不老,转头对叶小月道:“你还真回来了,让我不得不刮目相看啊!”
叶小月淡淡笑:“说那么多做什么?说说你的想法?”
左媚儿目光如刀,锐利地扫过叶小月的脸,带着浓浓地恶意道:“我?我有什么想法,我只不过想阎君快点把你吸干了,好恢复原身,我们阎王殿这一大帮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也好能重见天日。”
叶小月仍是那么淡淡笑,看着左媚儿不说话。
左媚儿眼珠一转:“不相信我的话,其实你昨晚来时我就知道了,早就派人禀报了阎君,想必这会子阎君已经往这里来了,你,还有你那小崽子,就好好在这儿等死吧。”
左媚儿说完,似被自己臆想出来的那一幕取悦了,在那儿咯咯地笑起来。
叶小月则轻声开口:“若真如你所说,现在站在这里的绝对不会是你,而是阎君本人。”
左媚儿横眉立目,瞪着叶小月,似恨不得食她血肉般,咬牙切齿了半晌,突然萎了下来,颇为委屈般看着叶小月道:“你这死丫头永远这么一副看透了人心的恶心模样,干嘛还要回来?”
叶小月仍然看着她的眼睛淡淡笑:“我若不回来,还有谁能帮你摆脱阎君的魔爪,再见莫阿荻一面呢?”
左媚儿冷笑:“莫阿荻我已经见过了,不必指着用这个拿捏我。”
叶小月颇有些诧异地看了余不老一眼,余不老点头,低声道:“他前阵子冒险回来了一趟,自以为杀了阎君雪了前耻,实际上那只是十殿阎王中的最后一个。也是从那时开始,我才发现阎君已经将十殿阎王全吸干了,自己藏起来不肯见人。”
所以余不老也由此推测阎王散已经发作,阎君已经快要控制不住了,更急需离皇血脉献祭,帮他压制阎王散的效力。
然后就在此时,有人送来关于阿梨是叶小月亲生女儿的消息。阎君下令,不惜一切代价,将阿梨带回阎王殿。
唯一能出阎王殿这坐盆地山谷不引起常人注意的只有左媚儿和余不老,而余不老当年因私心假装被莫阿荻所杀,放走了叶小月和莫阿荻,事后被阎君扔到鬼府寒潭泡了七天七夜,从此无法再离开阎王殿一步。
所以差事落到了左媚儿身上,但任何人出阎王殿都要付出代价的,不然阎王殿岂不是成了可以任人自由出入的菜市场?
所以左媚儿耗费了十年功力,带一批鬼侍出了阎王殿劫持了阿梨。阿梨是带回来了,带出去的鬼侍全部折损在乐环和于庆手里。
这原因一,当然是乐环和于都红了眼,拼了命,与那帮鬼侍拼了个同归于尽,二一个当然是左媚儿故意的,她若选在晚上动手,人马可以毫发无损,但是白天,刺目的阳光,本身就让那些鬼侍的能耐大打折扣。
但左媚儿为什么要故意让阎王殿损兵折将呢?
叶小月眼神扫过左媚儿的脸,意味深长的一笑。
当初在阎王殿莫阿荻之所以能带着叶小月逃走,是有很多因素的,首先莫阿荻为了保护叶小月牺牲了自己为阎君侍寝,是最重要因素,因此阎君对这二人格外不同。
这事儿是莫阿荻毕生之耻,所以他一直瞒着叶小月,叶小月又怎么可能一无所知?
但叶小月知道一点,男人有时为了面子问题,需要女人适当的装傻,所以叶小月一直假装不知道。
这也是叶小月一直感激莫阿荻的原因,和她日后对莫阿荻死心塌地的原因之一。
她不确定,如果当初莫阿荻没有以身相替,让她真遭遇了那一场劫难,她还会不会是今天这个叶小月。也许,她就会变得跟现在的左媚儿一样,冷血、自私,残忍、无情。
莫阿荻用身体迷惑了阎君,用情爱打动了左媚儿,让左媚儿以为莫阿荻离开时会带她一起走。
叶小月用亲情征服了余不老,让阎王殿左右两位护殿使都为已所用,才险险逃脱。
按理说来,莫阿荻是欠着这位左殿使的,他当初,不该为了利于自己逃脱,让左媚儿去缠住阎君,向阎君自动献身。
所以,叶小月对左媚儿总有一丝同情,左媚儿有今天,也无非是一个痴情女子负心汉的故事罢了,偏偏自己是那个负心汉负心的原因。
这会叶小月只说了一句话:“只要能送走阿梨,毁了阎王殿,我会把莫阿荻交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