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醒来的时候,有一瞬间的惶恐,猛地起身时撞到了床栏,发出“咚”地一声。早就等候在外的羽卫听到动静,便过来拉开帐幔,轻声道“郡主,该起了。”
“雀阴……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她揉着撞疼的地方,呆呆看向羽卫。
“辰时欠一点儿,青鸾王早已在院里打了两趟拳,郡主不去瞧瞧?”雀阴说笑着,便服侍她起身洗漱更衣。羽卫雀阴打从六岁起便奉命跟着景阳郡主,几乎算是一块长大,最是了解她的喜好,说话间便为她换了一身鹅黄绿條的高腰宫裙,裹上镶着白兔毛的孔雀裘,挽个简单的发髻,再于腰际佩上碧玉牌子,经过雀阴的巧手一番摆弄,这一身行头看起来便如刚刚吐蕊的姚黄花般亭亭玉立。
“这鹅黄色是不是有点太鲜丽了?”景阳扯着自己的裙子皱着眉,“再说这么长也不方便,劳烦你给拿一身深色的……”
“深色?我记得郡主以前从不喜欢深色衣裙的。”说着雀阴便去翻衣箱子,看着她熟练地从里面掏出各种粉红葱绿花里胡哨的裙子,景阳不由一阵头疼“老朽多年没穿过这种小孩子气的衣服了。”
“老朽?”雀阴奇怪地转过头来,忽的失笑道“郡主只怕是还在梦里呢?您昨儿才刚过完七岁生辰,这是哪儿来的老朽啊!”
“什么……?”景阳睁大了眼睛,低头看向自己的双手——那是一双细腻白嫩的小手,光洁的指甲盖微微泛着粉色,甚至还在尾指上涂了点蔻丹。瞬间又是一种恍惚感袭来,景阳使劲摇了摇头,两把捋起袖子,在看到同样细幼白皙的手臂时,又急忙拉高裙摆想确认自己的双腿。
“哎呀,郡主!”雀阴急忙阻止,“您平常里要爬上爬下的我也管不了了,可女子的双腿怎能随意露出来!”
“哈哈,金乌又闹什么笑话了?”人未至,笑语先闻。
景阳随着这声招呼抬头看去,却是两个中年男子相偕步入她的小院来。为首的那个穿一身深紫锦袍,头戴白玉发冠,眉目俊朗,明明看着气质温润沉稳的样子,可在见到景阳的那一瞬间,竟是快步走来一把抱起了她!
景阳大吃一惊,不由地踢打了几下,那中年男子便放了手,带着些疑惑道“金乌今日这是怎么了?明明平常最喜欢与我玩耍了?”
“回国君,郡主毕竟是长大了,也知道男女有别,怕是害羞了。”雀阴上前笑着解释道。
中年男子的锦袍上留了几个脚印,却也不恼,反倒摸着下颌修剪整齐的一缕小胡子愉快地笑起来“哈哈,原来如此!金乌昨日刚过了七岁生辰,今日便如此懂事了?真是岁月不饶人啊!”
“国君赎罪,这孩子平日里任性惯了,我待会一定好好教训她。”另一个头戴皮质抹额,武人打扮的男子急忙请罪,却被前者摆了个臭脸嫌弃,大声说着“不要磨灭孩子天性”云云,对景阳的宠爱可见一斑。
而景阳,却在雀阴说出“国君”两字的时候,便彻底惊呆在了原地。
许久不见了啊……他这幅器宇轩昂的模样。是了,在她的记忆中,也就是自己及笄前,才见到过他高声与旁人谈笑的畅快表情。洪灾,饥荒,毒药……内忧外患足以让一个强盛的国家在短短数年时间中逐步走向毁灭,而她尚且年幼,有心无力,眼睁睁看着他头上的黑发一缕一缕褪成银白,明亮自信的双眼逐渐蒙上阴影——
“沈玶……你是,国君沈玶?”景阳向前走了一步,睁大眼睛仰视那男子。
“放肆,怎么能直呼国君名讳!”晅武侯沈玌皱眉。
“叫就叫了,你跟孩子凶什么!”国君又骂了那男子一句,蹲下身来慈爱地揉着她细幼的黑发,“对,我是沈玶,我是镜炴国国君。有国君在呢,金乌什么都不用怕,乖啊。”
一句逗弄幼童的哄人话,景阳眼中酝酿许久的酸意夺眶而出。她伸手紧紧抱住了面前男人的脖子,先是轻声抽泣,越哭越大声,最后干脆一边嚎啕一边喊了出来“国君我好想你——我好想你——我好想你——!”
景阳自出生来都没这样哭过,她好像受了天大委屈般哭得撕心裂肺,哭到喘不上气说不出话,只能软软地抓着沈玶的衣襟不住抽嗝。国君不知所措,撩了袖子便给她拭泪,晅武侯沈玌急忙把景阳抱了回来,低声问雀阴道“这是怎么了?她如何会哭成这样?”
雀阴还没来得及回答,天空中边传来一声娇咤,“贼子哪里走!”
晅武侯面色一变,急忙往旁边跨出,在他左脚离地的瞬间,一颗拇指大的珠花打在石砖地面上,顿时粉碎。
从半空落下的女子正是青鸾王沈赤玉。她脸上未施脂粉,却眉眼如画,也不着绫罗绸缎,在这寒冬里只叠穿了几层青色纱衣,勾勒出纤细曼妙的身形,凌空飞渡而下的姿态好似有无数流云跟随,举手投足间皆是英姿飒爽。然此时柳眉倒竖,发髻微微凌乱,一把从人怀中把景阳夺了过去,怒声道“居然连个孩子也欺负,枉你们一个是侯爷一个是国君!”
沈玶大声喊冤,沈玌蒙头遁走。三人皆是位高权重,在这小院中居然是完全不顾身份地位,闹将起来把旁边侍候的雀阴都看了个目瞪口呆。而景阳早已哭到精疲力竭,此时躺在母亲怀中,只含泪微笑着喊了声“阿娘”,便歪头沉沉睡了过去。
她这一睡便发起烧来,虽然病势来的不凶,却也被勒令不许下床了。
景阳躺在柔软的锦被里,刚刚喝完汤药,雀阴拿了个蜜饯给她含着,此时嘴里又甜又苦。她看着众侍女忙忙碌碌的身影,听着青鸾王在外间中气十足地骂人,忍不住嘿嘿地笑起来。
“郡主,你在笑什么?”雀阴将一块打湿的帕巾盖在她滚烫的额头上。
景阳摇头,觉得肚子有点疼起来“若这是梦,也未免太美了……”
雀阴不知所以“做梦?您现在还清醒吗?可别烧坏了脑子呀。”她皱着眉,凑近了来观察景阳的情况。后者微微侧头,便可以感受到她的鼻息。
“金乌,怎么样了?吃了药有好一点吗?”这时,沈赤玉等人也从外间转将进来,一个个都凑在她的床前来,面上的担忧之色不似作假。
景阳定定地看着三人,忍着腹中愈发剧烈的疼痛,目光留恋“父亲,阿娘,国君。”三人便点头应她“是觉得哪里还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吗?”
“我很开心。”景阳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像是要努力记住面前这三人的模样,“我真的很开心,能再次见到你们,太好了。”
“你这孩子,”沈赤玉垂下眼帘,伸手抚摸景阳的脸庞,“觉得开心就好。”随着这句叹息,突然间她的手指上,片片血肉如被霜雪侵蚀的花草般凋残。
景阳强撑着身体坐起来,往自己脸上取下一个黑色的铁面“真是残酷啊,若能全忘干净了倒也自在,却偏生要留下点碎碴子来,扎的人血肉模糊的。”
国君沈玶目光平静“金乌现在就要走了吗?”他的背后有熊熊大火忽地燃起,无数人的凄惨呼救声充盈在耳侧,仿佛是地狱浮现在人间。
“他来了。”沈玌则背对着景阳,也将沈赤玉和沈玶一道护在身后,那个背影就像是永恒的壁垒,“景阳,转过头去,不要看……”
可她如何能不看?烈火烧穿房梁,细碎的灰烬飞舞。有一银甲提刀,发色如雪的少年将军践踏着一地尸首走到她面前,似乎是微笑着的,可他半张脸上都是污血,将原本俊美的面庞衬托地宛如厉鬼。
“林夔止……”景阳轻声念少年将军的名字。他那双亮如寒星的浅色眸子好像瞥了她一眼,然后便不再搭理,继续做他该做的事情了。
凤舌刀起,沈玶、沈玌、沈赤玉三人头颅落地。从此世上再无景阳郡主,只有铁面乌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