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
凤韶正走下楼梯,忽然被叫住道:“姐姐!”少年转头看向跟上来的一对夫妇,讲道:“爹,娘!这就是我跟你们说的,那天救我的姐姐!”
凤韶虽记不太得眼前的少年,但他却认识这位跟上来的男人,他就是当朝的大将军,唐绍林。
唐家是官庭世家,唐老将军是开国功勋,亦为三朝元老,在世祖皇帝时就被加官晋爵为国公,且爵位世袭罔替。唐绍林身为功臣之后,不但可以继承爵位,又因拥护新帝、开疆拓土有功,故掌十万兵权,又被封为柱国大将军。
唐将军为将号令严明,对将士爱护,对同僚大度,位极人臣却不立私威,所以唐将军在百姓心中威信极高。可有时候正是因为民心所向,也难免会受皇帝猜忌。
“姑娘?”凤韶回过神,有些怔怔的看向唐将军,“姑娘,那日多谢你出手相救,丰儿回去跟我们说了之后,唐某一直都想报答,却奈何于不知姑娘所踪。今日所幸碰上了,还请姑娘给我们唐府一个报答的机会。”
凤韶想起,的确在前两日她送皓初去学堂的时候,在巷子里碰到一帮人欺负一个男孩。她微笑道:“您客气了,举手之劳罢了。”
唐锦丰上前拉住她的手晃了晃,笑嘻嘻的说道:“姐姐,那天我跑得快都还没来得及跟你道谢,我今天请你吃我最喜欢的芙蓉酥,好好谢谢你!”
唐将军接着说道:“既然丰儿都这么说了,不知姑娘可愿意随我们一同?”他顿了顿,连忙又补充道:“哦,这位是我的夫人,今日只有我们三个人,并无外人。”
凤韶不好驳了唐将军的面子,毕竟以后也许会有需要唐将军帮忙的地方,她只得应道:“那便有劳了。”
进了雅室落座后,唐锦丰笑着问道:“姐姐,你叫什么名字呀?”
易念瞥了一眼凤韶的神情,故作没拿稳水壶,一下水都洒在了凤韶的手臂上。她连忙撩起凤韶的衣袖拿绢帕擦拭,边道:“奴婢该死!奴婢该死!”
“没事,你退下吧。”语罢,她正要放下袖子,却被人忽然攥住手臂。
唐夫人眼睛直勾勾的盯着她手上的珠串,随后一把扯下来,仔仔细细的打量了一番。而后又抬起头看向她,激动的叫道:“韶儿..…”
凤韶微微一愣,顿时警惕起来,她不知道唐夫人怎么会认识她。在她正思量如何应对时,唐夫人重新拉回她的手,紧接着泣声道:“韶儿!我的韶儿!娘终于找到你了!”
唐将军疑惑的上前,他劝说道:“惠仪,你别吓到人家姑娘。”
“绍林,我没有认错!你快看啊,这就是当年老夫人给韶儿定制的珠串啊,一模一样,你仔细看看,上面刻的字也在!这就是我们的韶儿啊!”
唐将军拿过珠串后仔细查看,而后也惊讶的看向凤韶,他冷静了几分后道:“姑娘,可否借一步说话?”
凤韶回神后应下,略微安抚唐夫人便跟随唐将军去了隔壁房间,唐将军先致歉道:“真是抱歉,令夫人吓到你了吧。自从家女丢失后,夫人就这个样子......”
凤韶摇摇头道:“不碍事的。”
“家女名唤唐锦韶,五岁的时候与夫人上街时被掳走,至此毫无音讯。而这珠串是她刚出生时,我母亲特意找人定做的,材质和做工天下独一无二。”唐将军问道:“所以敢问姑娘,这串珠链从何而来。”
凤韶如实的答道:“这个是我与一位朋友结拜时,她赠予我的。她也叫韶儿,我觉得…她也许就是你们要找的人。”
唐将军目露喜色,惊喜地问道:“那她现在在何处?”
凤韶一顿,没有回答。
当年她刚进白楼的时候,便遇到了也叫韶儿的女孩,她对她百般照顾,两人好巧不巧生辰也是同一天,如此她们两个便结拜为金兰。后来在她被流放进黑狱的时候,韶儿为了救她去求玄峰,却没能逃过玄峰的毒手,被折磨致死。
唐将军和唐夫人只期盼着找回女儿,找不回就算了,总归还是有一丝丝的希望可言。但若是他们知道了他们的女儿已经死了,该是怎样的失望和痛苦。
唐绍林以为凤韶是为了钱不肯说,便直言道:“若是姑娘能告诉我那女子在何处,我唐某必有重谢。”
凤韶眸光黯淡,沉声道:“她…她死了…”
唐将军反应了片刻,连退了两步,无力的扶住桌边,身体止不住的颤抖,接连掉下泪水。这样一生戎马的铁血将军,如今也只会为自己的女儿落泪了。
凤韶的目光落在唐将军手上的珠链,她叹了一声,沉重的说道:“对不起,是我当初没能保护好韶儿,真的对不起...…”
突然王妈妈推开屋门,见唐将军哭了愣了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后只以为是认亲激动的,便开口说道:“将军,夫人在催姑娘过去呢。”
唐将军忍下泪水,道:“知道了,我们这就回去。”王妈妈点点头,笑着退出去关上屋门。
回到隔壁屋内,唐夫人急忙迎上来拉住她的手,刚抹去的眼泪又落下,却是欣喜地说道:“韶儿,走,跟娘回家。”
“唐夫人。”凤韶打断道,随后又道:“我已经同唐大人说清楚了,我不是您们的女儿,对不起。”
“你是!我不会认错的,珠串我绝不认会错!你就是我的女儿,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唐夫人急忙道。
话语间,唐夫人动作大了些不小心扯开凤韶的衣袖,而她左臂的皮肤上露出一条长疤。唐夫人震了一震,她惊呼道:“这....这是怎么弄的啊......”她的韶儿还这么小,就有这样可怖的伤疤,唐夫人根本不敢想象她经历了什么,而她更多的还是自责,如果不是她的大意,那么她的女儿根本就不会丢,更不会在外漂泊受难。唐夫人疼惜的心如刀割,她顿时哭的更凶,“我的韶儿...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啊!是我没能保护好你...都怪娘啊,都怪娘没能保护好你......”
凤韶看着痛哭流涕的唐夫人有些恍惚,当年她的娘亲收到她离世的消息,是不是也会像现在的唐夫人一样,自责没有护好自己的女儿而这般痛不欲生。
回神后,凤韶狠心的挣脱开唐夫人拉着她的手,唐夫人心底一空,怕凤韶就这样离开再也不会出现,她急忙道:“好...好...韶儿,娘不逼你了,娘只求你,你别走好不好,你别再离我而去好不好...求求你......”
唐将军上前拥住唐夫人,亦是心痛,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唐夫人尽力忍回眼泪,她哽咽道:“韶儿,娘知道你不习惯,娘等你,等你什么时候想回家了,娘再带你回家。”
...
清晨的阳光和煦,带着春日的气息照落下来。凤韶坐在露台上晒着太阳,感觉暖洋洋的,难得悠闲惬意几分。
“尊主,唐将军来了...”易念在一旁禀道。
凤韶用手挡着刺眼的阳光,缓缓睁开双眼,她轻叹一声道:“走吧,去看看。”
进了雅室,唐绍林仍穿着朝服,身上还带着几分风尘仆仆的倦意,她递给易念一个眼神,屋门关上后,她落坐在桌案对面,先开口道:“不知唐大人来找我有什么事?”
唐绍林回道:“姑娘能住在华悦楼这样的地方,想必也知道了我的身份。”他顿了顿,似仍在思量些什么,沉吟片刻后他将那枚珠串放置在案上,道:“我想请你做我们的韶儿。”
凤韶大惊,她根本没想到唐将军会有这样的请求,可当她看向他时,唐将军的神色竟还有一丝的乞求。
他解释道:“不瞒你说,这么多年了,不少有人来冒充韶儿,可夫人一眼见了就否定掉了,你,你是唯一一个能让夫人认准的。而且你也看到了,这么些天夫人日日来给你送吃的,从前她都是病怏怏的只躺在榻上,伤心流泪。可你出现了之后,夫人好像是又活了过来,我甚至会看到她笑。这些天我想过找机会对夫人说出事实,可...可只要我看到她又恢复光亮的眼睛,我就说不出口。后来我想了很久才明白,说了又怎样呢,在夫人心中已经认定了你就是她的女儿了。”
唐绍林不知怎的竟觉得有一丝紧张,他见凤韶淡淡的笑了笑,好似对他这样显赫的家族并不感兴趣。只听她道:“可是我来路不明,唐将军就不怕我图谋不轨,借着你唐家的权势满足私欲吗。”
唐将军苦笑一声,回道:“姑娘面相气质不像是那等人,况且你和韶儿结拜过,还曾救过小儿锦丰,我相信姑娘定是个良善之人。就算是......”唐将军长叹一声,接着道:“就算你是,我也认了。自从我们的女儿丢失之后,夫人她就患上了心疾,再加上她日日以泪洗面,如今是越来越严重了。只要...只要夫人她能好好的活下去,像现在这样天天开开心心的,我唐绍林愿付出一切。”
唐绍林回神后,他目光坚定了几分,正色道:“姑娘,我请求你,夫人她惦念了女儿一辈子,劳心忧思了十几年,太医说她有这样的心病时日也不多了,我只希望夫人能在剩下的日子里宽心度过,我知道你是心地善良之人,就当帮帮我们家吧。”
凤韶陷入沉思,若是回到唐家,虽说可以离皇室贵族近了一步,可她却不想把唐家扯进她的计划里。凤韶狠心回绝道:“抱歉,唐将军,不可以。”
唐将军一愣,没想到她会拒绝,换了常人能进到这样的大家族里早就忙不迭的答应了。他顿了顿,只道:“我是真心的请求你做我们的韶儿,姑娘不必着急回拒,等你想好了,随时可来唐府找我。”
...
...
晚间。
夜色开始颓废,雨依旧清晰,细细蒙蒙的雨幕在暗夜里掀起又垂落。
凤韶趴在窗边,听着雨声,看着远处灯火通明的风华楼,如此寂静的夜晚,唯独那里欢歌笑语。
沈然序来到她的雅室,看到她正趴在窗前发呆,他站了一会才走上前去。凤韶看到他来了,微笑示意了一下,便回过头继续望向远方。
“很累吧。”
她心不在焉的答道:“还行。”
沈然序也随之转头看向窗外,边道:“你没小时候那么活泼了,总是若有所思的,也很少说话了。”
凤韶不可置否的笑了笑,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也遇到见识了很多的人,她开始慢慢接触到这个世界最真实的样子,开始了解人性的善恶。
在过去的六年里,她的生活充斥着的都是些贪婪、阴险、诡辩,在这样的环境中,她似乎也要慢慢被同化了。
沈然序的目光落在案上的那枚珠串上,他问道:“你...唐家那边,你怎么打算的?”
凤韶也看向珠串,若有所思的答道:“我也不知道...”
沈然序犹豫片刻,还是讲道:“要我说,其实能进唐家是对我们的计划有利的,你可以更方便的接近那些达官贵族,以唐绍林的身份地位,我们想找个机会面圣呈上平冤的证据,是很容易的。”
她叹声道:“你说的我明白,可是一看到唐夫人,我就想起我娘了...我不想将唐家牵扯进来,唐家人都很仁义善良,若是成了是皆大欢喜,可...可若是败了呢...会连累他们一家人。”
凤韶忽而左臂一阵刺痛,她不禁皱眉,伸出手揉了揉。沈然序看到后也蹙起眉头,道:“疼的时候别硬忍着,叫易幽给你看一看。”
她道:“没什么好看的,都是老毛病了,最近可能是阴雨天多的缘故吧。”
她的左臂曾经骨折过,自那以后,每逢阴天下雨,那里总是隐隐作痛。
一提起她左臂的伤,凤韶就恍惚的想起在黑狱的时光,她在黑狱里待了四个月零十二天,那是她在白楼的六年里,最难捱最痛苦的时光。
那一年,为了考验,白楼将她流放至黑狱里,在黑狱的时间里,她才深刻的明白了什么是生不如死。
黑狱,便是暗无天日的监狱,那里罪恶横生,毫无人性可言。那是挖在地下建起的牢笼,只有打败杀死猛兽,才可以离开那里。
凤韶刚进去黑狱的时候,许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太过自信,自以为自己的武功打败几头猛兽不是问题,直接上场去拼搏,结果差点死在老虎的利齿下。即便她及时退场,也被伤的血污满身,左臂骨折。
因为伤的太重,她一个月的时间都是躺在地上养伤。可在那样肮脏阴森的牢笼里,她的骨头断裂的地方总是疼痛难忍,而身上那些皮开肉绽的伤口也难以痊愈。那一个月里她天天晚上都疼的睡不着觉,始终清晰的感觉一阵一阵的刺痛深入心扉。
有多疼?就是疼到她想放弃了,她连站起来走出去的心思都没了,更别说报仇了,那个时候她疼的想直接了断自己,可好几次拿起瓷碗的碎片,还是不甘的放下。
凤韶待过才知道,为什么白楼的人都叫黑狱就是地狱,因为在这里的不是人,是恶魔。这里每天每时每刻,充斥着的都是杀戮、斗殴、鲜血。凤韶终日躺靠在角落里看着这些‘恶魔’,她的心态也在日益崩溃。
后来不知道是已经疼的麻木了,还是她实在是太疲倦了,她终于睡着了,可她又做了曾经日复一日的噩梦。她有时候在想,会不会那只是个梦,梦醒了她还是那个单纯快乐的凤韶,而她的父母都还在。
可她被喧闹声和身上的痛感弄醒后,才清楚深刻的明白,那些残忍血腥的画面,都是真的。
凤韶睁开双眼恢复意识后,她才知道是又有人上了决斗台。凤韶抬头看向那边,决斗台下是众人的呐喊声,可不到半柱香的时间,台上的人就被老虎撕成了肉酱。
众人摇了摇头,眼中毫无怜悯之意,反而满是瞧不起,对于他们来说,上去了下不来的人,死了活该。
决斗过去了,死者被白楼的人拖下去焚烧,活下来的人便将继续饱受着如炼狱般的生活。
“没人能走出去的。”凤韶听到声音一愣,随即看向她旁边瘫坐着的一位老者,那位老者瞎了一只眼,那块皮肤极为可怖。
凤韶蹙眉垂眸,她沉声问道:“没人走出去过吗?”
“没有。”老者伸出颤抖的手捋了捋衣衫,继续讲道:“我在这里待了四十年了,从来没有人能走出这里,从来没有。”
“只有源源不断的活人送进来,却从未有人能走出这里,即便是死,尸体也会在这里被焚烧,永生不得离开这座炼狱。”
凤韶安静地听着,不知觉的瑟瑟发抖,一种无助和害怕感慢慢升出。
老者看向远处暴乱的人群,若有所思的道:“这里的人挤破头都想离开这里,可大部分人却都不敢尝试,因为他们见过头破血流的例子。即便是生不如死,他们也想活下去,因为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凤韶从恐惧中回过神,她仰起脸对上老者的双眼,听他道:“你不怕死,你想死,你以为这样你可以不顾一切的去搏。可你错了,这样你是没办法拼尽一切去搏赢了。只有最强大的意志才能走出最艰难的路,所以当你极度恐惧死亡的时候,才会为之用尽一切力量。”
她明白了。
没有来日方长,如果她出不去,那她会和这里的每一个人一样在这个永不见天日的地方等死。这世上向来是人走茶凉,没有人知道凤家的冤屈,凤氏一族也会绝后,仇人会继续享乐。
她必须离开这里,她也一定得活下去。
他说的没错,只有活下去,才有希望。
三个月后。
这一天,又是上决斗台的日子。
一群男人走向凤韶这边来,一个人看着她紧闭双眼,看似毫无生气的样子,而她腿上的还有伤口因为潮湿仍溃烂难愈。男人皱眉嘲讽道:“一个女孩沦落如此,她好像不过才十几岁吧,就成了这幅半人半鬼的样子,接下来的几十年可怎么熬。”
为首的男人眼中龌龊的目光尽数流露,他不屑的踢了踢凤韶的身体,见她毫无反应,喃喃道:“死了吧这是。”
他笑了笑高声道:“弟兄们,趁她被烧死前,我们尝尝鲜吧。”
刹那间,凤韶忽然抬起左手,利落迅速地扣住了那只要解开她衣服的手,随后她睁开双眸。
骨节错位的声音清晰响起,男人痛的脸色巨变,嘶哑的嗷叫出声,紧接着他又遭受重力,狼狈的摔倒在凤韶的脚边。
她从地上站起身,冷冷的瞧了脚边的男人一眼,而后在呐喊声中迈步走向决斗台。
也正是那段时光,残酷的命运一点一点的彻底吞噬了那个一直渴望被救赎的她,之后她发了疯的要爬到所有人头上,掌控,凌驾,镇压,她不愿再做被赶尽杀绝,被扼住咽喉的奴隶。
这几年来,她凭着内心强大的执念而成为白楼的尊主。当她面对无数的恶意与崩塌,她不再像以往沉溺于情绪中,她变得沉静,稳重,甚至是冷漠无感。
凤韶回过神来,她长叹一声,沈然序从她的眼睛看得出来,她应该是又在回想什么不好的事情。他心疼的摸了摸她的头,柔声道:“韶儿,不管以前多痛苦,我们都熬过来了。以后只会越来越好,我们一定会成功的。”
是的,现在不再是那个坐以待毙任人宰割的时候了,这个世界再也伤害不了他们了。
沈然序有时候在想,其实如果凤将军知道,也一定不愿意凤韶过这样的生活吧。他一定是希望凤韶远离这一切,远离报仇雪恨,纷纷扰扰,他只希望凤韶能始终做那个单纯简单的小女孩,快乐的活下去。
可凤韶却选了责任,一个最沉重的选择。
但是不管凤韶选了什么,坚持着什么,结局是什么,他都会陪她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