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重回原点
兰川的茶馆很多,这家不过只是其中普普通通的一家,素日里只能算是勉强盈利,但这个把月以来,由于擂台的远近驰名,茶馆里的生意也热闹起来,门口是接连的车马之声,门内更是不绝于耳的谈天说笑。
老妇人背着袁纾刚刚走进茶馆的大门,大堂里坐着的宾客们便都投来了关注的目光,这目光和大街上看着袁纾的目光一模一样,都是掺杂着怜悯与同情。袁纾心里愈加难受,却无能为力,只能呆呆地伏在老妇人背上任由大伙儿谈论。老妇人四下一看,座无虚席,竟没有一个空桌能供他二人休息,正要转身离开,却只见几个佩剑的少年侠客让开了座位,他们也被这老妇人的艰辛与劳累而感动,一声声的“婆婆”叫得袁纾心中郁结。
袁纾用眼睛努力地瞟着茶馆的四周,她多么希望袁纡和清欢就在这大堂之中,即便只是谋面几次的熟面孔,也是可以想法子求救的,可是任她心中多么焦急,大堂中却还是看不到一张熟悉的脸。袁纾心道:“别人不肯乱逛也就罢了,林铛儿这个小鬼头平日里不是最喜欢到处闲逛么?怎么走了一路也没见到他的影子。况且我出门至今已过了两天,他们难道还没有出来寻我?难道是被这神女教的其他女子给留住了?”
老妇人已叫了两样糕点一壶清茶摆在桌上,自己却并不开口,而是先掏出帕子拿起糕点喂给袁纾吃,袁纾哪里有心思吃这个,圆圆的眼睛只是瞪着,牙关却紧紧地闭合。
突然,一辆装饰十分富贵的大马车疾驰而来,车头的车夫猛地一喝,那马车就停在了这茶馆的门口,车夫下车,神气十足,扬声叫道:“大老爷驾到,还不快快出来伺候!”看这派头,众人便已猜出马车中不是暴发户就是土老板。
只听那马车中有个声音故作姿态地干咳了两声,继而一个人推门而出,正是个不折不扣的暴发户典型。这人看长相,满面油光,年纪已约莫四十多岁,身上穿的却偏偏是二十多岁的贵公子才可以上身的白色束腰加纱衣,头发也挽成年轻公子的小髻,发髻上绑着一条镶满了珍珠翡翠的发带,腰间还零零散散坠着三条玉佩。最好笑的,莫过于他手上拿的扇子,大大地撑开着不断地翻来覆去,扇面上大书特书“金玉满堂”“挥金如土”,他好像生怕别人看不出他是个极有钱的暴发户。
这样的穿着打扮,众人自然看得出他有钱极了,不仅看得出这个,而且还看得大家直犯恶心。
但这暴发户身后,却还跟了几个姿容不俗的女子,其中一个娇嫩而柔美的绯衣女子,她如花的容颜上映着浅浅的泪痕,像一只受惊的黄鹂鸟一般依偎在一旁的女子身边。大家看人的目光虽然相异,却不约而同的都看向了这绯衣女子的身上,只因繁花虽然夺目,最耀眼的却永远只有最具姿媚的那朵。
已有人叹息着道:“这不就是就是大名鼎鼎的人口贩子——王劳霸么?不知道他又从何处捞出这么一群可怜的女子,唉,看最漂亮的那个,真是命苦。”
众人替这绯衣女子惋惜,袁纾见了她却喜出望外,这绯衣女子不就是袁纾一路追寻而来的花舞么?袁纾既是感慨又是欣慰,她无论如何也想不到,转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这可怜的花舞姑娘又落入了人贩子的手上,原来这神秘女子所说的花舞已回到原处是这般解释。再看看自己,绕了这么大的圈子,也不过就是回到了兰川城中,纵然危险万分,但袁纾相信花舞一定就是老天派来的救星。
这时,王劳霸已带着几名女子走进了大堂,袁纾斜后方的桌子正好空了出来,王劳霸看了一眼,便大摇大摆地从袁纾桌前走过。袁纾心里雀跃着,只盼望花舞能转头看看桌上的自己,眼睛斜瞪着,都快要瞪出了眼泪。
但最先看到袁纾的,却还是那个大腹便便的王劳霸,他斜眼瞅到了袁纾,竟然立刻转头朝着地上吐了一口痰,又连声低语道:“晦气,真晦气……”
紧接着,王劳霸身后的几名女子也接连看到了袁纾,有的看了一眼就低下了头,有的只顾着瞧袁纾身边的老妇人,好不容易等到花舞经过,花舞眼中竟也没有任何相识之意,只是怜惜地看着她,快步走到了王劳霸身边。
袁纾心里大失所望,那些路人不知实情报以怜悯也就罢了,何以花舞竟也如此这般的无情?看来这舞妓真如袁纷所说,不过就是以色侍人,待人无真心而已,再想想自己竟然为了救她落到这般田地,袁纾心里又急又气,更感叹世间都是愚人与恶人。
老妇人也看了看王劳霸一行人,此时又端起茶杯道:“乖孙女,咱们倒是凑上热闹了,这么大好一会儿,你是不是口渴了,喝一点水润润嗓子吧。”
茶杯刚刚端到袁纾的嘴边,袁纾正值气恼之际,卯足了劲儿吹了一口气,把茶杯顶到了一边,老妇人看她不肯喝茶,也不生气,又端起了桌上的一大碗水果甜茶道:“好孩子,我知道你不爱喝苦苦的劳什子,婆婆还为你特意要了这清甜的水果茶,你就略略喝一点罢。”
袁纾看她惺惺作态,嘴巴更是紧闭,正待要再憋一口气吹出去,却在视线下垂的瞬间看到了眼前的景象。原来那水果茶虽然清甜,水面上却极是清透,正如一面铜镜般硬照着袁纾的面容,袁纾常在镜中注视过自己的脸颊,这样一看本是平常,可她却在看到茶水镜面的同时愣住了心神。
这水果茶面上映照出的,明明是个满脸肿瘤的丑女,袁纾昔日芬芳甜蜜灿若星辰的容颜早已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歪歪扭扭的朝天鼻和裂成兔唇的大斜嘴,最令人作呕的是,那满脸的肿瘤中有几个甚至还被弄破了之后结成了痂,就连袁纾自己看了,视线都不忍多做停留。
刹那之间,袁纾的心犹如遭受了晴天霹雳,她从来没有想到,自己会在一夕之间容颜尽毁,她根本不能相信方才看到的那张脸,就是自己如今的相貌,这样一来,她一路上所受到的所有注目便可以想得通了,那些行人们同情而不忍多看的目光,王劳霸转头的那几句晦气,花舞怜惜而不相识的神情。
袁纾心痛得快要窒息,只想大声呼号,唤哥哥和林铛儿前来救回自己,但她却偏偏不能做声,气急之下,袁纾计出万死,狠狠地咬着牙向桌上栽去。众人听到一片杯碟落地的声响,纷纷看向老妇人。
袁纾面前的桌上,几盘点心一壶茶一大碗水果茶都碎在了地面,袁纾也翻滚着掉到了那些陶瓷茶具的碎片之上,行动不能控制,手上被瓷片所伤,割出的一道口子正往外渗血。
茶馆中的跑堂惊叫出声,飞奔过来赶着收拾,那老妇人也是惊慌失措,手忙脚乱,一边捡着碎片又一边去抱躺在地上的袁纾。
几个一旁的茶客看不下去,走来帮老妇人的忙,已经坐下的花舞也连忙站起来一同搀扶这形同一滩死肉的残废。
其中一个茶客叹息着,轻声道:“小姑娘,你婆婆这么大的年纪还要照顾你,你就该多体贴一些,也照顾照顾她才是,你这般胡乱捣蛋,我们这些旁人都看不下去。”
老妇人闻言,声泪俱下道:“你们不知情啊!我这孙女,自打小便出落得水灵,后来父母遭难,才落到今天的田地,她的命太苦了,刚刚看到这几位小姑娘青春无方的样子,恐怕是触到了她的伤心事,才会发作,你们可千万不要怪她,都怪我这个老婆子没本事啊。”
大厅中的人都听到了老妇人的哭诉,感慨更多,同情也更多,对这老态龙钟的妇人更是尊崇有加,钦佩不止,袁纾被扶着坐回了板凳,内心却是悲痛欲绝,欲哭无泪。她先前还抱着花舞能搭救自己的希望,如今想来,莫说是花舞,恐怕就算是袁纡和清扬她们见到了如今自己的模样,也是万难相认的,这样下去,若不能自救,便只能等死了。
帮忙搭手的几位茶客叹息着离去,唯有花舞还扶在袁纾的一侧,她从怀中取出一方绣花手帕,拿在手中轻巧得叠成了一个长条,又轻柔地抓起了袁纾的手臂替她包住了伤口,两只手在袁纾胳膊上拍了拍,道:“姑娘,你看到我们就觉得难受了是么?我知道你若没有毁容,一定也会是个美丽的女孩子,不要再难过了。其实,其实你不知道,我们这样的女子,要比你的命还苦上许多,你虽然行动不便,却有个如此疼你爱你的婆婆,而我们……”花舞似乎想起了自己悲苦的一生,娇美的眼睛里已噙满了泪水。
旁边的桌上,王劳霸突然大喝一声道:“贱货,还不快快坐回来!”
花舞立时被吓得魂飞魄散,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声,连忙用袖子擦干了眼泪,又偷偷拽下了手腕上的一个玉镯,塞到了袁纾的袖子里,回身跑向王劳霸的身边。
老妇人看到了花舞的所作所为,眼中流露出的异样光芒稍纵即逝,她用恰好可以被身边人听到的语声轻轻道:“真是个天仙一样的好姑娘,这么善良的人一定会有好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