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人心难测
一夜几近无眠。
天微亮。
曙光总是充满了希望,因为曙光代表的,也是全新的一天。对很多人而言,新的一天,就是一个新的开始,不论昨天是烂醉的酒客还是输光的赌徒,新的开始往往就代表着一切从头再来。酒客会清醒,赌徒也总会转运。
鸡已经开始叫了,袁纾也在叫。
“跑堂儿的!跑堂儿的!”
悦方客栈的跑堂才刚刚睁开眼,就被袁纾清脆的叫嚷声喊出了被窝,动作麻利地一溜烟跑到了大堂,抬眼一看,正是昨日入住的那三位出手阔绰谈吐不俗的贵客,在这昌安城他也算见过了不少光鲜亮丽的王公贵族,但见了这三位,还是眼前一亮,看气度容貌已知绝非普通草民,自然一点都不敢怠慢。跑堂笑脸相迎,道:“这位小姐,您昨夜睡得可还好?有什么事儿尽管吩咐。”
袁纾也不理他的客套话,一步跨到他面前,道:“我问你,这客栈中可否入住了一位麻子先生?”
跑堂见她问得蹊跷,眉头一皱,未免惹事便又反问道:“麻子?敢问是有位麻子先生得罪了您么?”
袁纾刚要讲包袱被偷的事,只觉背后清欢拉了拉自己的衣服,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清欢见势抢着答道:“说不上得罪,我们与麻子并没有过节,只是昨日匆匆一见,怀疑有件东西被他错手拿走了。”清欢壮着胆子说瞎话,可她的这个谎话编得真不大高明,她毕竟还是不习惯撒谎,说完连自己都红了红脸。
跑堂看他们言辞含糊,态度犹豫,情形已大约猜到了些许,便道:“不瞒这位小姐,咱们悦方客栈做生意向来光明正大,并没有住一位什么偷鸡摸狗的麻子,莫说麻子,连脸上有痣的客人我都没大注意到。您尽管出去打听,咱们悦来客栈的环境那是远近闻名,岂是那些腌臜之人能随意住进来的,非但我可以打包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保证,这里绝没有什么麻子,连听都没听说过。”
袁纡一听便知道,这京都的客栈果然连跑堂的也是不省事的,自知再问不出任何消息,便朗声道:“既然如此,多做打扰了,还是劳烦您帮我们继续留意才好。”
跑堂没想到他三人这般容易打发,又换上了满脸的笑容,道:“贵客开口,这是自然。您不说我们也会多多注意的。”
话说到这里,自然意味着对话要结束了。袁纾无话可说,焦急地踮着脚,转头看向门外,随口问道:“隔壁的酒楼此时是否已经开门迎客?”
跑堂以为他们出门要去吃早茶,便殷勤道:“您是说隔壁东边的泰瑞福吗?当然开了!那儿的早点出了名的好吃,这个点儿正是热闹的时候。您去了,只管要一碗热腾腾的八宝粥,再来两碟酥油卷,保证啊,精神一天!您想尝,就赶紧的吧,再过半个时辰今天的酥油卷怕是就卖完了。”那跑堂说到此处,意有所指,略一沉吟又道,“不过,三位贵客行事可要多加小心,那儿的人多手也杂,麻子呀骗子呀,就更多了。”
泰瑞福,清欢昨日便听小米子说素来以早饭味道令人上瘾而闻名,看来在昌安城是无人不知的。他三人刚刚踏进泰瑞福,就发现人不仅多,而且比想象中还要多,就连正餐时只有贵客能上去的二楼都熙熙攘攘挤满了人,整个酒楼里,八宝粥的香气,酥油卷的香气,混着女人的茉莉花油香气,男人的汗味儿,单凭味道就画出了一幅市井图。这些吃客,看起来自然是形形色色,流氓和骗子当然不少,麻子或许也有几个,袁纾刚挤到大堂正中央,就已经看到一个不盯着自己的粥却只顾着盯别人钱袋的小毛孩。
泰瑞福的八宝粥,是浅绿色的小瓷碗盛着的,香喷喷的大枣子,配着桂圆、葡萄干、枸杞,各式果干,也不知道这酒楼用了什么熬粥的秘法,闻一鼻子就香满怀。然而我们的三位贵客,自然没有什么吃早点的心思,清欢这次长了记性,好不容易坐到了桌前,既不敢把行李抱在胸口引人注目,也不敢放得太远,便只搁在手边上,袁纡则不慌不忙看着周围熙熙攘攘的人群。而袁纾,一心盯着那个看起来很客气的店小二像滑不溜秋的鱼儿一样跑来跑去,她已经计划好,不管他现在多么忙碌,等这小二再一次跑到她面前就一定要一把抓住他,问问昨日那个麻子的来历。袁纾冷眼瞧了半天,她已经对这个店小二充满了信心,这么伶俐,这么机灵,他一定记得起来昨日那个能上二楼吃饭的麻子,昨天可是没几个客人的下雨天,说不定还能打听到麻子的底细。
然而——
“麻子?什么麻子?不知道,没见过。昨儿我们这酒楼至少来了十个麻子,我实在不知道您说的是哪位。”
袁纾一听就急了,道:“你再仔细想想,昨日我们就坐在二楼上窗户边,那个麻子就是和我们坐在相邻两桌的。”
“啊!您说的下午二楼的麻子!”
袁纾三人只觉得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上,和袁纡、清欢六只眼睛全都紧紧地盯着那店小二等他的下文。
“不好意思,还是没想起来。”
袁纾踮了踮脚,真想踢这店小二一脚,又生气又焦急,却不知还能说些什么。
店小二眼珠子滴溜溜一转,道:“您三位客官请好,没事我就去忙啦。”
清欢也急红了脸,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有袁纡微笑道:“多谢,你去吧。”
店小二一溜烟就奔走了,留下咬着嘴唇只发怔的袁纾嘴里小声的不知道在念些什么。
袁纡刚要伸手拍拍袁纾的肩商量另做他法,就看见一个人挤过人群径直走到了他们面前,站定后向他们拱了拱手,道:“三位朋友,早。”袁纾抬眼一看,这人的长相实在不敢恭维,细小的三角眼冒着瘆人的精光,若是在戏曲中,必然就是个卖友求荣的反派恶贼。
袁纾和清欢都正焦躁,当然没有心情理他。袁纡却还是礼貌答道:“早。”
谁知这个人打完招呼居然一点都不客气,就这么直接坐到了这桌唯一空着的位子上,也不要早点也不招呼人。袁纡猜他必有下文,便沉住气等他开口。
足等了半晌,那人终于率先开口,笑道:“在下打扰了,刚才听闻,三位朋友在打听一位麻子的下落?”
袁纡一听便知事出有因,淡淡答道:“不错。”袁纾清欢二人一听也立刻抬起了头望着这人。
只见这人不慌不忙,继续道:“我看啊,三位大概是刚来此地,很有可能还吃了那麻子的亏,我说的对吗?”
袁纡道:“这就不劳您费心了。不知,您是否认识这样一位麻子?”
这人的语气愈发缓慢,道:“在下银钩子,正是这一片地界上混的。那麻子,认得,自然是认得,否则也不会来跟您搭言了。”
袁纾看这人言语间愈发卖关子卖上了瘾,真巴不得给他一个大白眼,袁纡却还是不动声色道:“您有话不妨直说,若能寻到那麻子的踪迹,我三人必有重谢。”
银钩子听了“重谢”二字,不再作态,脸面立刻换上喜色,道:“实话告诉你们,这酒楼我最清楚,这里确实经常出没着一个麻子带头的盗贼团伙,专门偷鸡摸狗骗人钱财的,我盯了他们很久了,真没有一个好东西。”
袁纡看此人重利,略皱了皱眉头,袁纾心里早已经犯了嘀咕,正努力压抑自己的反感,却只听清欢在旁嘀咕道:“我看你也不像是什么好东西。”
这话声音不大不小,袁纡听到了,袁纾听到了,那银钩子当然也听到了,可看他倒也不怒,只冷笑了一笑,朝着清欢慢慢站起了身,道:“在下本是一番好意,想要帮帮初来乍到的异乡人,谁知你们三位……”话到此处,他语声一顿,眼珠停了一停,突然,一把抓过了清欢的包袱,掉头就跑。袁纾冷笑,果然又是个贼人,看这人的腿上功夫极差,莫说这大堂本来就人来人往,就算畅通无阻让他先行五丈,袁纾也有信心纵身一跃将他一把逮住。经过昨夜,清欢自然知道袁纾、袁纡二人身手不凡,便也不做声只等他二人出手。
然而,这次根本没轮到他兄妹二人大展身手,那银钩子甚至都没跑出七八步,就被一位彪形壮汉迎头挡住,大汉一伸手就给了银钩子一个大耳光,另一只手从银钩子后领上一提,他滴溜溜便像小鸡般被那壮汉拎到了三人面前。
只听壮汉厉声喝道:“这窝囊废!越发放肆起来!还不把包袱还给这位小姐。”
银钩子非但不敢吭声,连脸都不敢抬,双手把包袱送到清欢面前,清欢一接住包袱,他立刻跪倒磕了个头便跑了。大堂的吃客们看这情景自动让出了一个圈来,那位壮汉大笑着就坐在了刚刚银钩子坐的地方,他的笑声如洪钟般有力,身边的人都啧啧称奇,他似乎也很满意自己的笑声,笑着抬起手略一抱拳:“在下武一鸣,刚刚那银钩子,是我手下的小兄弟,前几日在赌场输了个底朝天,穷疯了才来这大酒楼招摇撞骗,昨天刚受了罚,不成想今天又在这里遇到他。唉,是我教导无方,三位朋友要打要骂,只管冲我来,我武一鸣甘受惩罚。”
袁纾见了这壮汉,颇有三分豪气,心生羡慕,清欢更是欢喜,这人竟似老姜头故事里的江湖豪侠一般,真令人敬佩。袁纡展颜一笑,道:“多谢,兄台高义,如何敢罚,能帮我们追回包袱,已是大恩,其他的休要再提了。”
那壮汉看起来似乎是这里的常客,只挥挥手,又对店小二叫道:“小二,这桌的帐,尽管记到我名下。”
袁纾抢着道:“那怎么行!这银子,我们自己掏。”她示意清欢掏银子,清欢刚把手伸进包袱,就想起来这包袱里现在装的,都是大面额的银票和整块的银子,便又把目光投向了袁纡,袁纡心下会意,从怀里掏出了一排铜板结账。
那壮汉本来眼光只斜眼瞧着清欢手中的包袱,见清欢畏手畏脚,目光更发直,暗自吞了下口水抬头道:“三位朋友气度不凡,却不知是如何和我这小兄弟打上了交道?”
袁纾道:“不瞒您说,我们正在寻人,银钩子说他找得到,我们才搭言的。”
壮汉听了,眼睛立刻发光,道:“寻人?却不知所寻何人?”
袁纾刚要直言,却见袁纡神色甚是谨慎,回想刚才受那银钩子所骗,便不再答言。
壮汉见他们吞吞吐吐,拍起了胸脯道:“你们要想寻人,只管问我武老大,只要是这昌安城里混的,就没有我武一鸣不认得的。”
袁纡略作沉思,答道:“承蒙兄台关照,我们也不好再作掩饰,不知您可知这片地界是否有一伙麻子带领的盗贼?我们……”
壮汉听言再次放声大笑,打断袁纡道:“不知你们问的是谁,原来是他!那麻子正是我的老仇人!祸害了不知多少外乡人,真是赶了个凑巧,我今日出门,便是为找他算账去的。”
袁纾道:“既然如此,不知可否将他的住处告知于我们,我们也好再做打算。”
壮汉直接站起身,道:“何苦再做打算?你们帐已付了,今日只管跟着我一起前去那麻子的老巢,有什么事当面了结更痛快。多说无益,咱们这便动身罢。”
袁纾和清欢看这武一鸣直爽畅快,不暇多想便跟着站起了身,袁纡却还似有些迟疑,正想一同起身出发,突然从门口处又走过来一个人高马大,衣着十分气派的中年男子,酒楼里吃早饭的人已散得差不多了,那中年男子远远的就已经瞪住了这个武一鸣,此时终于沉着脸厉声道:“张老三,是不是又在打着我的旗号招摇撞骗?”
这武一鸣本来雄赳赳气昂昂,可一听到中年男子的语声,也不犹豫,竟当即扑通一声跪倒,话还没说就开始扇自己耳光,一边扇一边哭声道:“武爷爷,我错了,求您饶了我吧。”那中年男子摆了摆手,道:“今日在这大酒楼,人多口杂,我便饶你一次,若有再犯,被我当场抓住,哼。”
武一鸣立刻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便跑,边跑边哭着喊道:“小人再也不敢了!”一转眼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袁纾和清欢早看得眼睛都发了直,还没弄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儿,这中年男子已向他三人作了个揖,中气十足道:“在下武一鸣,蒙各位朋友们抬爱,叫我一声武老大,这昌安城里有何不平之事,几位朋友都尽管找我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