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上午还是晴空万里,这会儿像个闹脾气的孩子,脸蛋上挂满了恼怒的表情,皱皱眉头而已,雷声从四面响起。在公交站台等车的沈星宁压压帽子,周身盖不住的暴躁。
桐乡疗养院会议室,所有正式编制的员工都在座,幕布上投影着新任院长的简介,易明洋,毕业于京大医学系。
易明洋的脸已经黑成碳了,碍于冼宇就坐在他旁边,他只能强压怒火,及其艰难地控制面部表情,嘴角上扬三十度,从老院长手中接过任命书。老院长年逾七十,头发花白,布满皱纹的脸藏不住的笑意,他原有几个接班人的备选,但都不是太满意,没想到上面直接派了京都的名医接任院长的职务,老院长看着易明洋的脸,说不出的满意和慈祥。
“从今天起,鄙人正式宣布退休,桐乡疗养院将交由易明洋易院长管理,希望各位同事能与易院长一起,风雨同舟,共同为疗养院的未来而努力!”老院长拿着麦克风的手激动的不停颤抖,疗养院真是太有福气了,能有这样一位院长,他可以放心退休养老。
台下热烈的掌声响起,甚至掩盖了雷声,后排年轻的小护士拍手都要拍晕过去了,易院长,年轻有为,帅气多金,还是京都人士,就算得不到,欣赏欣赏也极好。
老院长说着,拉起易明洋的手,将麦克风递给他,“现在有请易院长说两句。”
易明洋快要崩溃了,慕白坐在一边掩嘴笑,饶是常年黑脸的酆生都忍不住拍大腿,只有坐在台上的冼宇云淡风轻,给了易明洋一个锐利的眼神。
易明洋抬头看着天花板,苍天,他到底做错了什么,改还不行么?为什么要派他当疗养院院长,他宁愿当幼儿园院长啊。
冼宇用脚尖踢了踢他,易明洋讪讪地收回目光,“很荣幸能担任院长的职务,我会尽心尽力,带领大家越做越好。”易明洋揣在口袋里的手机荧幕亮着,是和他助理聊天的界面,易明洋要助理立刻马上帮他订一张机票,随便去哪儿。助理的回复是,冼少在您身边么?
新院长委任大会圆满结束,一行人来到院长办公室,老院长和众人一一握手,算是最后的告别,众人送老院长出门时遇到了他的朋友,一位头戴贝雷帽的老者,蓄着一层白色的胡子,“老傅,你可来了,不算晚,刚好能赶上送送我这个老头子。”
傅教授亲切地和院长聊起天,当是欢送这个几十年的老朋友,一时感慨万千,昔日意气风发,如今大家都是垂垂老矣的人。
交谈之际,冼宇眼睛一亮,很礼貌地伸出手,“傅教授,好久不见。”
傅卫东摘下眼镜,仔细端详一番,嘴角是止不住的浓浓笑意,“冼博士,确实是许久不见,没想到能在桐乡遇见。”
冼宇难得的恭敬和礼貌,众人都转了态度,上前和傅教授问好。
大家交谈之际,一个黑色的身影闯入了众人的视线,易明洋一下子就认出,那是刚才龙兴顶楼遇到的酷女孩,沈星宁。
傅教授似乎也很激动,朝那个身影招招手,“宁宁,快过来。”又转头对众人,“是我的小徒弟,桐乡大学的学生。”
沈星宁礼貌地摘下帽子,露出一张精致的娃娃脸,茶色的瞳孔没有焦距,眼下乌青,“老师。”
傅教授年轻时是非常有名的生物医学专家,能被他教导的学生都是天资聪颖,在生物医学方面有很高的造诣,什么时候招学生的标准降的这么低。
易明洋眼珠子都要瞪出来了,他以为这么酷的女孩应该有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没想到站在面前的女孩娃娃脸,眼睛大大的,睫毛很长,卷翘地附着在瞳孔上方,就是个会跑会跳的真人娃娃。
冼宇顿住,片刻后伸出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手指很细,指甲修成半圆形,处理的很干净,很温和的音色,“你好,我叫冼宇。”
“宁宁,这是冼博士,我有幸和冼博士在一个实验室共事过。”傅教授说起年轻时候的事总是骄傲的。
沈星宁犹豫了一下,还是触碰了一下冼宇举在半空中的手,手的主人很有耐心,似乎一直等她的回应,“沈星宁。”
他看穿了她的心思,没有让她很容易的收回手,反而紧紧地握住那只白皙的小手,不让她逃离,没有料到的是,那只手十分冰冷,冷的他皱皱眉,“沈小姐。”
易明洋也看出气氛不对,伸手打断了他们俩,“沈小姐,你好。”
沈星宁顺势抽出自己的手,掌心温热,是另一只温暖的手传递的温度,她瞬间有些迷离,“你好。”
老院长和傅教授离开后,办公室里只剩下五个人,易明洋招呼着女孩,“沈小姐,随便坐。”
沈星宁清冷的眸子转了转,坐在角落的一组沙发里,角几上搁着慕白端来的热茶,她捧来取暖。
冼宇拿起遥控器调高空调的温度,窗外淅淅沥沥的秋雨,夹杂着雷声,透亮的雨滴打在玻璃窗上,窗外的世界模糊成幻影。
身体暖起来后,郁结的眉眼才舒展开,随意靠在沙发背上,凝着眸子看易明洋,易明洋被她看的发怵,只能悻悻开口,“沈小姐来疗养院有什么事,是有亲人在这儿?”
说着还不忘看看冼宇的表情,深怕自己说错了什么。
沈星宁淡淡地回了句,“打工,实习护士。”
酆生带着墨镜,端手正大光明的从墨镜后观察沈星宁,她的很多动作都暴露她是个高手,呼吸的方式,端茶杯时大拇指会扣住茶杯底部,方便受到威胁时将茶杯当成暗器发射。更甚,坐在沙发上会把脑袋藏在沙发后,防止对面大楼的远程狙击。
慕白戳着电脑键盘的手指一顿,很难想象一身黑的女孩穿上护士服是什么样子。接收到冼宇的眼神,慕白摸摸鼻子,谨慎却恭敬,“沈小姐很缺钱?”
想起黑网吧里的某人和价值不菲的药,沈星宁开口,“缺,特别缺。”
“那沈小姐考虑院长助理的职务吗?”声音偏低,语气却极其温和,“非常轻松,保证不会耽误你学校的课程。”
沈星宁站起来,递给易明洋一只纤细的手,眼睛不似方才的冷,慵懒的带着笑意的,“合作愉快,易院长。”
冼宇截住她的手腕,轻轻地拽着她往外走,沈星宁跟随的步伐中没有拒绝的意思,他微扬嘴角,“下雨,我送你回去。”
易明洋悬在半空中的手还来不及收回,踢了旁边的慕白一脚,“冼少这是什么意思?真对个乡下小姑娘感兴趣?”易明洋摆弄着自己的领带,“以后我们这么称呼她,沈星宁,星宁,小宁宁?”
摘下墨镜的酆生摸着下巴,并不理会易明洋的人来疯,心思不定,“小白,查查国内排行榜上的枪手,有没有对得上那女孩的。”
“酆队,就一普通女孩,用得着这么怀疑她嘛。”嘴上这么说着,电脑屏幕已经变成蓝色,频繁跳出一些照片和简介,这是国内最大的雇佣网站,网站上能查到排的到名号的高手,也有私人接单者,没有哪个系统能有这么齐全的资料,毕竟再厉害的枪手也是要接活吃饭的。
慕白一一筛查女枪手的资料,女枪手的数量不多,能拍得上号的更少,男女在生理和体能方面天生的悬殊差异使得女枪手想要成功上位难上加难。所有数据分析完毕,慕白对酆生做了个摊手的动作,沈星宁和她们对不上。
酆生的脸更黑了些,一拍桌子,“不可能,她右手中指第二关节分明是歪的,肯定是个长期握枪的人。”
慕白合上电脑,扭扭脖子,“行了酆队,沈小姐从小就在桐乡长大,从桐乡小学到桐乡中学到桐乡一中再到桐乡大学,怕是都没出过H市。”
站在旁边的易明洋突然想到什么,狠狠骂了一声,“靠,咱们来桐乡不是为了给顾博士找墓地的吗,怎么无缘无故我就成了院长,冼少是打算常驻?”
酆生亲切地递给了慕白一个眼神,慕白又把这个眼神递给易明洋,“老大觉得顾博士的死另有隐情。”
“那为什么不在京都查,来这个鬼地方?”易明洋太习惯说话不过脑子。
小白捂脸,“京都人多口杂,老大回国的消息传开,不少人都会有动作,不如在桐乡暗中调查。当然,给顾博士找风水宝地的事就交给你了,易院长。”
说着勾着酆队的肩膀往外走,留下易明洋一个独自享受当院长的美妙时光。
G63副驾,沈星宁握着手机打游戏,俨然把冼宇当成一个尽职尽责的司机,开车平稳又匀速,连游戏都打的顺畅。
一个红灯口,冼宇单手扶着方向盘,“对陌生人一点也不防备?”像是个问句,又像个肯定句。
沈星宁偏头,大概是对陌生人这个词不大满意,“老师介绍过你。”
冼宇弯弯嘴角,无懈可击的回答,比他想象中的聪明,“送你回宿舍?”
沈星宁从手机屏幕里抬起头,瞳孔里弥漫着尚未褪去的星光,对上冼宇漆黑深邃的瞳孔,礼貌地说了句,“谢谢。”声音又空又远,听不出来什么语气。
车子里又恢复了安静,只有空调出气口的声音和雨刮器摩擦玻璃的声音,还有沈星宁指甲触碰手机荧幕的声音。
周五傍晚的街道本应繁华热闹,却因为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打乱了所有人的计划,小摊贩不再推着香气诱人的小食车在街边吆喝,路边也没有三五成群的学生在窃窃私语,就连一向排长队的奶茶店都门可罗雀。
也该感谢这场雨,G63停在校门口的时候没有引起轰动,驾驶室的人很细心,递给她一把短柄的黑色雨伞,雨伞的褶皱叠的很整齐,应该是一把新伞,伞柄处挂着一个粉红色的装饰品,很不搭。
冼宇内心也很感谢这场雨,不用费神找其他理由送她回学校,她比他想象中的安静,更比他想象中的聪慧。
女孩轻松地跳下车,一点儿也不拘谨,撑开伞慢悠悠地往宿舍的方向走,大约走了三五步,她骤然回头,对身后还没有开走的车摆了摆手。
隔着玻璃和雨水,冼宇没能看清她的表情,隐约可见她的嘴形,简单的“再见”两个字。
等那抹娇小的背影彻底消失在暗处,G63依旧没有要启动的意思,冼宇颀长的手指抵住太阳穴,拿出火柴盒给自己点了一支烟,片刻车内便烟雾缭绕,模糊了眼前是世界,副驾的座位上有一根茶色的弯曲的长发。
与那寂寥的身影不同,今晚的曹家格外热闹,曹子墨提着行李箱站在大门口的时候,曹清语一个箭步冲向他,像树袋熊一般勾着曹子墨的脖子,给了他一个大大的熊抱。曹子墨宠溺地笼着她的肩膀,直接抱起她往客厅走。
曹东饶和林曼见到儿子也是格外激动,曹子墨自从去京都读书,每年回家的次数掰着手指头都能数出来,这次没有通知就突然回家,两位老人家都喜上眉梢。林曼让佣人打扫儿子的房间,又让人把他的行李送上楼,一边给儿子泡茶,一边握着他的手,生怕他呆不了几天就要走。
曹清语和哥哥的关系十分亲昵,一家人坐在一起聊天分外欣喜,“哥,今晚席池也会来,是爸爸邀请的。”
曹子墨端着茶的手一顿,席市长家的小公子,这个隐匿在记忆深处的人似乎一直离他们家很遥远,毕竟H市的显贵不少,能攀上席家的却不多。而席家一向是清正廉明,从前父亲搭了很多条线想认识席市长都以失败告终。不曾想几年而已,家里的变化也这般之大。
转头看向父亲,“爸,好端端的,怎么想着邀请席少。”
说起席池,曹东饶一脸骄傲地看着曹清语,女人抓住男人的方法可比男人多多了,“今年小语大三了,大四就能正式出来实习,小语和小池的事,我们也该开始计划计划。”
看着曹清语一脸小女儿的娇羞,“小语,你和席少……”
曹清语的脸爬上一层潮红,紧张地点点头,“我和席池从初中就是同班同学,我为了他放弃出国,跟他去了一个三流大学,他肯定明白。”语气中不乏自信。
“说起来席少高中成绩这么糟糕吗?”曹子墨高中是在H市升学率最高的育才中学,当年高考是高分考入京大,曹清语和席池都是他的学弟学妹,曹清语在高中的成绩不算特别突出,但也在中上游。
曹清语着急的解释起来,“席池之前的成绩名列前茅,只是高考,高考压力太大,才没有考好。”
曹子墨点点头,其实席池成绩好坏根本无关紧要,只要曹清语和席池能顺利发展,曹家就算找到了个大靠山。
一辆蓝色的路虎乘着夜色停在曹家的车库,佣人领着他来到门口,曹家一家子都站在门边迎接席池,席池轻叹一口气,整理衬衫的袖口,伸手跟曹东饶问好,“曹叔叔,你好。”
曹东饶亲热地握着席池的手,指指旁边的男士,“这我是大儿子,曹子墨,一直在京都创业,京大毕业的。”语气相当骄傲。
曹子墨伸手时,明显感觉席池的不耐烦,他僵了一下,“席少,久仰大名。”
席池很快收回手,“曹少年轻有为,客气了。”
一行人移至餐桌,林曼将醒酒器里的酒给大家添上,“这是子墨从京都带回来的,小池你品鉴品鉴。”
席池的眉头蹙的很深,尽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曹家人表现得分外熟络的却让他不自在。他晃了晃酒杯,但没有拿起。脑子里想的都是老专家的话,他说沈星宁的身体状况一年比一年差,而且是骤降,他从来没有见过年轻女孩的身体这么差,体寒是会伤根本的,他极力建议沈星宁去医院做个全身检查,如果有隐性疾病可以尽快治疗,早恢复。
还有那份报告单和一箱子中药,席池十分为难,沈星宁根本不顾惜自己的身体。他又想起了车上沈星宁交给他研究的药。一时出了神。
坐在他旁边的曹清语拍拍他的袖子,“席池,怎么了,菜不对胃口吗?”
席池摇了摇头,端起酒杯一饮而尽,随后举着杯子对曹子墨,客气地说了句,“曹少,好酒。”
曹子墨的心定了定,看来席池刚刚的反应只是对他这个生人有些拘谨,并不是他所观察的那样,“席少客气了。”
“席池,今天课上的研究报告你写好了吗,我还有些地方不是很明白,借你报告看看。”曹清语低头和席池讲话,语气温柔甚至有些发嗲。
席池拾起筷子往嘴里送了只虾,优雅地用餐巾压了压嘴角,“好,晚上回去我发给你。”
曹清语拽着他的袖子,“不嘛,我电脑就在楼上,你教教我就好。”
看见席池眉头紧锁,曹子墨即刻出声,“清语,不要胡闹,吃饭的时候,让席少好好吃饭,作业什么的稍后再谈。”虽然是斥责的话,语气却很温和。
林曼见女儿不大开心的样子,起身亲自给几个孩子盛上热汤,“老鸭汤我从今天早上就开始炖了,大家都尝尝,鸭子肯定酥透了。”
曹清语端着汤碗,小口小口地把汤送进嘴里,时不时往左边撇一撇,她自信,这种程度的作不会让席池生气,尤其是学习上的问题,席池基本对她有求必应,父母和哥哥都太小题大做了。
曹父一直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切入点,倒是曹清语的话头不错,“小池啊,今年你们都大三了,对未来有什么打算吗?”
席池放下勺子,他对待长辈向来是很尊重的,“明年开始会和教授一起研究项目,如果可以的话,还是希望能去京都的研究所做一些研究项目。”
曹父欣慰地点点头,“桐乡到底是小地方,年轻人要往高处走,我也是一直这么要求小语的。”说着转头看向曹清语,“小语有什么打算呢?”
曹清语抿抿唇,笑容十分灿烂,“席池去哪儿我去哪儿。”
林曼接过话茬,“你都追着小池跑了这么久了,还要追着他跑。”
“我要追着席池跑一辈子的。”曹清语抬起头,对上席池的目光,“席池,你说呢?”
“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未来做打算。”相比起曹清语的抑扬顿挫,席池的话显得很平淡,更像是一种暗示。
曹家人包括曹清语都把这句话当成没有拒绝的意思,父子俩隔空碰了一杯,当是庆祝曹清语和席池,也是庆祝曹家的未来。
饭后席池没有多留,曹清语送他出来时,问起中午的事,“你中午在龙兴吃饭?”
席池下意识想说不是,转念又平静地说,“嗯。”
曹清语不依不饶,“和谁一起?”
席池拉开车门坐上去,“一个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