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在落雪,屋里有听雪煮茶兴致的只有冼宇一个人。
他从茶室挪了一套茶具下来,就坐在沈星宁对角,背后是漫天的雪和迎雪绽放的絮絮白花,银质茶壶氤氲上升的热气仿佛给他镀上一层缥缈白烟,像武侠电影中气质卓绝的白衣书生出场时惯用干冰渲染的镜头。
沈星宁盘腿坐在地毯上,考虑到她刚坐下三分中冼宇皱了四次眉,柯秘书随和细致地给她添了个软垫。
她同时操作着两台电脑和自己的大部头手机,偶尔有飘忽的视点穿越荧幕落到对角的那张光影未明的脸上。
冼宇低头翻阅报告,水开后把报告搁在一旁开始冲茶,温具、淋壶、凤凰三点头的动作风行水上。
他将一只唐白釉花口的小盏的推到她面前,她捧在手里嗅了嗅,泡的茶倒是应景,是雾里青。
短短二十分钟里,慕白发挥十足十的舔狗精神,把沈星宁舔了个遍,连自己偶像都易主了,“沈小姐,不,大神,您就是我偶像啊!”
沈星宁一口茶叶水喷到电脑上,手忙脚乱地抽纸擦屏幕,连连咳嗽还不忘偷偷抬头观察冼宇的表情。
柯晨毫不留情地拆穿他,“小白,你的偶像不是LUO吗?”
慕白呲牙咧嘴,转头对着沈星宁讪讪地笑,“不是的大神,你听我解释,我……”
“慕白,加壶水。”冼宇的视线没有离开报告,风轻云淡打断他。
慕白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跑去厨房。
沈星宁微窘,还好是借沈皎的ID登陆,不然就露馅了,不过没人能听到她的腹诽,没多久她就镇定下来,专心致志地敲键盘。
一连串的键盘音安静下来,她找到其中关窍,接下来的修复工作即将迎刃而解,她松了口气,支棱着脑袋盯着电脑屏幕,突然轻轻咦了一句,“柯秘书,你们好像对我会电脑一点都不——”
她好整以暇地睇着柯晨,缓缓吐出两个字,“意外。”
柯晨仓促移开视线,一拍大腿,火急火燎地边走边道,“小白灌个水怎么这么久,我去看看。”苦笑两声,“我去看看。”
看着柯晨落荒而逃的背影,沈星宁转向冼宇,他依旧从容,“你查我?”
冼宇一派镇定自若,刮去壶口的泡沫给她的小盏里舔茶,“查过。”
茶香漫过鼻尖,清浅的茶汤倒映着她标致的眉眼,“查到了什么?”
冼宇终于肯施舍她一个眼神,抬头对上她的视线,毫无保留,“要是能查到什么,你就不叫沈星宁了。”
细想还挺有道理,她的电脑技术在慕白之上,慕白根本没可能查到她不想让人看到的东西嘛。
小狐狸哼了哼,又埋头摆弄电脑,眼梢一勾,是她鲜少表现出来的自信张扬,手指搭上键盘,手速不快却流畅,那是他不曾见过的溢满活力的小狐狸。
沈星宁向来站没个站样,坐没个坐姿,没骨头似的坐得东倒西歪,一个姿势坐累了,伸直一条细长的腿弯了弯脚背,兔头拖鞋的两只耳朵就跟着一晃一晃。
唐白釉花口的小盏就搁在电脑旁边,她移不开手,就小鸡啄米似的唇贴近茶盏,一小口一小口啜,嘴角蹭得嫣红。
冼宇轻飘飘的腔调里带了点冷肃,按耐住浮想联翩,“沈星宁。”
“唉?”
冷飕飕的音调飘过来,“端着喝。”
小狐狸轻哼,“你家规矩真多。”
慕白回来后不仅提着小茶壶,还拿了小本本,狗腿地挨着沈星宁坐下,捧着小本本问东问西,笑得灿烂如花,沈星宁知无不言,顺便用电脑给慕白做演示,于是慕白的脑袋和沈星宁的脑袋越挨越近。
慕白凑近屏幕,“这个ID怎么有点熟悉?”
“唉?”
柯晨在一旁快咳成肺痨,每咳嗽一声,慕白悄悄往后退一点,过了一会儿就又不自禁地贴上去。
沈星宁看了看视频修复的进度,“你有没有觉得,对方损毁监控画面的方法很特别?”
慕白到底跟视频奋战了一宿,“是很奇怪,但说不出哪里奇怪,总之看得像是容易修复,里面又陷井重重。”
专业领域的东西柯晨很难插嘴,但抓到关键点,“有什么说法吗?”
沈星宁踟蹰半晌,“不像是个人行动,像是一整个专业团队的系统操作。”
“专业团队!?”柯晨慕白对视一眼,异口同声道。
沈星宁缩回伸直的腿,抱膝坐着,“慕白,要是你毁视频,你会怎么做?”
慕白挠挠头,“覆盖,覆盖再覆盖,无限次覆盖,最后再删掉最终覆盖版本,无论如何都恢复不了。”
她颔首,“对,这是正常黑客的正常思路。对方,似乎不想完全毁掉视频,又或者是个陷阱……”
气氛转瞬凝重,大家都端坐着不出声,空气中一大段留白,连窗外的雪都停了,玻璃窗下沿泛起白雾。
电脑响起叮的一声在安静的氛围里显得格外突兀。
沈星宁熟练地输入一串字符,屏幕被一张医院病房的画面覆盖。
慕白很激动,“修复好了。”
说着正要点开视频,冼宇终于不再气定神闲,音色偏低,“阿宁,过来。”
她歪着脖子打了个哈欠,“不看视频吗?说不定能找到线索。”
冼宇已经走到她身边,擒住她的手,牵着她往楼上走,“不困吗?先去睡会儿,接下来的事我可以处理。”
她顺从地跟着他的脚步,“我说过要帮你。”
冼宇把她抱到床上,动手脱她的外套,“阿宁,已经够了,你已经帮到我了,剩下的不用你操心。”
明明时近晌午,天色却迂缓而阴,未化完的雪将整个世界蒙上轻纱,白寥寥的,不知疲倦的风倒不够留情,呼啸而过,来自地狱的呻吟。
她执意要问,“为什么?”
冼宇沉吟半晌,伸手揉了揉她发顶,不厌足,轻轻将她揽在怀里,双手托着她的蝴蝶骨,像小心翼翼地捧着一件弥足珍贵的遗世珍宝,“阿宁,你的手,我舍不得让你碰那些脏东西。”
你的手,必须干干净净,纤尘不染。
她的下巴磕在冼宇肩头,上下眼皮打架似的合拢,浓密的长睫在冼宇白净的颈项来回扫动,泛着困意的嗓音细如蝇蚊,学着古时魅惑君王的酥腔,“那你呢?”
她一早领教过他的坦荡赤诚,果真,他毫无保留地袒露温和外表下的偏激和阴暗面,未经虚伪与矫饰的狠戾,“我不是好人。”
她想了一下,“你也不是坏人。”
“如果我是呢?”
她已经平躺在床上,枕头上沾着助眠香薰的薰衣草味,挣扎地想睁开眼已是徒劳,声音呢喃像梦话,细若游丝。
没头没尾,像是对他说的,又像是对自己说的。
“我早就知道。”
在喝茶的时候就知道,茶汤里混了安眠药。
这个世界空空如也,我们一贫如洗,欲望生出的刀戟横在我们脖颈,难道夺下那把刀也是罪恶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