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常说,喜欢的人是风,是雨,你不去追,风便会停,雨也会停,等再起风和下雨的时候,风已经不是原来那阵风,雨也不是原来那场雨。
席池长到这个年纪也仍记得母亲在自己儿时说的这句话,那时他全然不能理解话里的深意,反而觉得母亲故弄玄虚,净说一些孩子听不懂的话来昭显大人的威严。
儿时席池的母亲劝他吃饭也是这么说的,米长在地上的时候是麦子,麦子熟透了剥出自己的心就是米,米若最终没有落入人心中,麦子枯败在原野里该是多么伤心。
席池果真害怕麦子哭,就像邻家刚从福利院接回家的孩子一样哭,哭得撕心裂肺,他每天都吃好几碗饭,一粒都不敢剩下。
有些事还真要到这个年纪才能懂,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首诗,一个承诺,一眼,便连生命的尽头都看到了,恍恍然以为那就是一辈子。到后来才知道,一个男孩,一个女孩,一阵风,一场雨,一句再见,就是一辈子别离。
课时过半,席池才姗姗来迟,推门进教室的那一刻,他刻意收起泛滥了一夜的悲伤,眼下的青黑还是出卖了他,步伐迈得很慢,像是模仿她走路的样子,不徐不疾。
曹清语一节课都盯着门口看,就是为了等这一刻,她是第一眼看到席池的人,看到了他来不及掩藏的狼狈。
她跳下凳子,往门口跑去,“你昨天都病倒了,今天怎么还来上学?”
他拂去她的手,布满红血丝的眼睛里映着一个趴在桌上的女孩,“我已经好了。”
曹清语颔首,失落地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眼睛里满心满意的欢喜蜕变成莫名的伤感,她摆弄着实验器具,调显微镜的焦距调了半天才发现原来连物镜都忘记装了。
年轻时的感情就是这样,我赠你全心全意的喜欢,你却回报我置若罔闻的冰冷,我还要装作满不在乎的说,我很好。
一点都不好。
课后曹清语就打电话给司机,下午的课也不上了,窝在车的后座,眼泪从眼角滑落,落在手背,她抬手舔了舔,很咸。
一回家她就抱着林曼哭,哭的稀里哗啦,林曼也被这个时候突然回家的女儿吓了一跳,她抚摸着女儿的脸,替她擦掉眼泪,哄小孩似的,慢慢地拍着她的背,说妈妈爱你。
曹清语哭够了,抬头看着林曼,问,“妈妈,席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
林曼吃了一惊,“不会的,你们俩在一起这么久,怎么会说不喜欢就不喜欢呢。”
事实上,感情就是这样的,莫名的喜欢和莫名的不喜欢,而为了解释莫名的不喜欢总会编出很多借口,例如,感情淡了,没有新鲜感了,累了,等等。人若有足够的勇气去面对自己的感情,都应该将这些称之为不喜欢了。
沈星宁还趴在桌子上,压麻了一边手,她换了条胳膊垫在下巴下,点燃一盏酒精灯,目光聚焦在酒精灯容器的顶端,一簇攒动的火苗。有意的在下课铃响过后还留在位置上,有意的在等一个人。
席池去更衣室换下白大褂,粉红色有草莓图案的保温杯都被他捏出汗了,他走出更衣室,第一眼看向的那个方向里还坐着个人,一个黑衣服的女孩。
他把保温杯递过去,用盖子把酒精灯扑灭,移到桌子边缘,“别玩火,危险。”
这句话带着歧义。
他又说,“八宝粥,甜的。”
他留意她所有的喜好。
他问,“就要毕业了,有想过毕业以后的人生吗,要去哪儿,要干什么?”
似乎好多人都喜欢问她以后,问她的未来,老师也问,席池也问。她没想过这个问题,以后太遥远,她不知道会不会有以后。
沈星宁推开保温杯,安安静静地坐着,“不知道。”
三年前第一次见面也是这样,她推开保温杯,冷冷清清地坐着,不跟任何人靠近,孤零零地坐在角落,回答他的问题,也只有三个字,不知道。
她很漂亮,一张透白精致的娃娃脸,睫毛密密长长的垂着,眉宇间却笼罩着一层厚厚的阴霾,满脸的不耐烦和暴躁,脾气比现在臭多了,被问烦了,一踹凳子就走人,全然不顾老师还站在讲台上。
三年前刚上大学,带着青春朝气的活力,不像现在这样恹恹的,看什么都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漠然。也是秋天,也是梧桐满地的时节,她带着帽子,把自己裹在外套里,有一下没一下地踢着地上的叶子。
新生晚会上,她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位置,眼睛直勾勾地盯着正前方,不看舞台上奇装华服的表演,也不跟人交流。席池来晚了,猫着腰走到最后一排的空位置上,一屁股坐在她旁边,抖了抖裤腿上沾着的银杏叶子,很自然的跟她搭话,“同学,你哪个系的?”
那年入冬早,梧桐落叶的时候已经很冷了,他穿着件单衫冻得瑟瑟发抖,把自己的保温杯让给她。对面前女孩的印象是很好看,脸小,贼瘦,腿很长很细,他猜测外套底下的腰一定不盈一握,说不定还有马甲线。
这个年纪的男孩对女孩充满了无限的幻想和好奇,经过严酷的半军事化管理的高三,一年间他们对性别的区分仅限于进男厕所的和进女厕所的,所有能花费的精力全部自愿或者被迫用在做题上,上午是语数外,下午是文综或者理综,全天候的绕轴跑,一天都不敢落下。
进入大学后终于没有了考试的压力和父母的束缚,男孩子和女孩子开始自然而然地向往和亲近,按照这种约定俗成的规律,新生晚会上大都是三五个男孩和三五个女孩聚在一起。
她一个人坐着,手机在口袋里不停地响,她也不接,只是一脸烦躁的表情,眼睛大的跟小时候常玩的跳棋里的玻璃弹珠一样,睫毛很翘,一挥手推开保温杯,声音绵软,语气却不好,冷飕飕的,“不知道。”
那便是席池莫名的喜欢。
酒精灯灭了还是有一股子的酒精挥散在空气中的下一秒便能联想到火的味道。
席池打开保温杯,喝起里面的粥,他明明跟阿姨说多加很多很多糖,怎么还是不甜呢,“我一直以为我是了解你的,你冷漠,不爱和人打交道,这样的性格普通人或许会觉得你难以相处,但是如果在实验室里,这是种常态。”
实验室多得是废寝忘食的秃头博士,颠倒昼夜的研究课题,研究进展到关键时刻,还能一个月半个月都锁在实验室里,吃喝睡都交给助理,恨不得上厕所都让助理代劳。
沈星宁直起腰,捶了捶松散的身子骨,“我不会进实验室。”
实验教室大白天都是拉着窗帘的,怕一些感光试剂收到紫外线的影响而变质,是以窗帘布都是特殊隔光材料做的,只有窗帘和窗户之间的空隙会漏进一两点光束。教室里点了一排灯,人造的白炽灯色温比阳光冷上许多。
席池泡在白炽灯发出的光线中,沉浮不定,红血丝的眼睛里是巨细无靡的悲伤,“为什么?”喉咙都哑了。
“别问,我们不是同一类人。”
声音沙哑,“不要那么绝望,我知道你发生了一些不够好的事,让你不能信任这个世界,你把所有人都当成敌人当成对手,你怕失败,所以你想出了一个完美的办法,你冷落他们,冷落这个世界,你觉得这样你就能赢,就不会受伤。”
他掰过她的肩旁迫使她面对着自己,“星宁,这是一个两败俱伤的办法,你把自己跟人群隔离也是在隔离你自己,到最后,就会变成你是被玻璃房子隔离的那个人,我舍不得。”
沈星宁盯着他的眼睛看,不可否认,他真的很了解她,至少某一部分他说的是对的,她是畏惧这个世界的,所以她想躲,躲的越远越好。
她说,透亮的眸子袒露无遗,“我只想有一隅天地,安度余生。”
席池蹲下来,一只膝盖触碰地面,平视她的眼睛,“那你告诉我,那方天地在哪儿,是京都还是桐乡,我都陪着你。”
饶是她看见了他眼里的惊涛骇浪,她还是安安静静的坐着,早已看透世间一切的淡漠,“席池。”她拍了拍他的肩膀,用包着纱布的右手,“清醒点。”
他的眼睛红的厉害,浸透了鲜血般的眼眸,反握住那只右手,“是我弄的是吗,我道歉,对不起星宁,对不起。”
或许是害怕再弄伤她,席池没有用力,她轻易地挣脱出来,身上的白大褂都来不及脱,“该说道歉的是我。再见,席池。”
沈星宁拿上背包,落荒而逃,小跑着穿过冗长的过道,吃力地喘气,过道光线昏暗,她一手撑着胸口一手扶着墙壁,墙面脱落的油漆块和白灰沾了她一手,她抬头,走廊尽头站着一个人影,视线模糊不清,她推进最近的一扇门,身体前倾,直直的摔在地上。
耳边的声音紊乱嘈杂,有梦里好看眼睛的主人的声音,让她别走,也有一个带着点清寂疏狂的声音,“如果开始呕血一定要告诉我”,还有一个尖细的女孩的嗓音,“星宁,你怎么了,星宁,醒醒!”
她倒在地上,蜷缩成一团,五脏六腑灼烧般的绞痛,白大褂上全是喷射状的血迹,顺着她的嘴角往下流,她在抽搐,额头背脊冷汗层层,脸更白了,白得跟阴曹地府里不见天日的小鬼一样,喉咙里发不出一点声音。
“星宁,你没事儿吧,我打电话报警,叫救护车。”林爽跪在她身边,拿手绢擦拭她嘴角的血迹,怎料越擦越多,她又呕了一滩血。
林爽本来是特地在走廊等沈星宁想告诉她论坛的事情的,没想到看到一个人影跌跌撞撞地冲进一间教室,她追上去一看,发现是沈星宁,意识模糊,浑身抽搐地躺在地上呕血,血迹在地板上蔓延,鲜红,刺目。
她手和脚都不知道往哪儿放,本能地先将沈星宁的头托起来,她跪着,把她的脑袋搁在她腿上,掏出手绢帮她擦血,温热的血液沾湿了满手,她开始找手机,口袋里,书包里,终于在地上找到手机,刚按下报警键,一只“血手”抓住她。
林爽吓得大叫一声,手机也掉在地上。
“血手”撑在地上,慢慢爬起来,像是从泥泞沼泽中获救的人,满脸满手的血,将她的皮肤衬得跟鬼一样白,惨白。
她嘴里含着血,含糊不清,气若游丝的,生怕下一秒这条丝就断了,“别打电话。”
林爽去扶她,让她靠在桌子腿上。实验教室都配备有洗手池,方便取水清洗,林爽把手绢洗干净,踉踉跄跄地跑回来给她擦嘴。
沈星宁喘着气,胸腔内的不适慢慢减弱,呼吸逐渐规律,瞳孔也渐渐恢复清澈,眼前的人和物开始清晰起来。
理智回笼,刚才发生的一切犹如一场梦境,荒诞不经,若不是那滩血迹真切触目,还有一个怯懦地发抖的小丫头瑟瑟缩缩地在一旁擦拭血迹,她真的要以为这都是一场梦。
她解开白大褂的扣子,用白大褂擦着地上的血,纯白的衣服瞬间染上猩红,走到水池边洗脸,凝固在指甲盖里的血迹怎么都洗不掉,右手的纱布沾了血又沾了水,血迹化开,她干脆把纱布都撕下来,丢在洗手池里。
洗手池旁边就是试验台,台子上的器材很齐全,她用火柴点燃一盏酒精灯,火苗靠近白大褂,须臾间洗手池里的火苗蹿得老高,一时间将原本昏暗的实验室照得明亮异常。
林爽擦完地上的血迹,握着手绢站起来,被洗手池里的火苗吓得一趔趄,把试管架子撞倒了,刚要去扶架子,手就被截住。
沈星宁抽出她手里的帕子丢进火苗中,火苗蹿的更高些,她指了指旁边的洗手池,“你去洗手。”
林爽脑袋还蒙着,沈星宁说什么她便做什么,乖乖走到一边拧开水龙头洗手,冰凉的水冲到手背,刺激大脑恢复运转,她问,“你没事儿了吗?”
沈星宁点点头,将烧灭的灰烬冲进下水道,“刚刚谢谢你。”
林爽满手的肥皂泡泡,在空气中挥了挥,“你没事儿就好,你吐了很多血。”
“胃病,老毛病了。”
她看着自己皮包骨头的手,咳嗽几声,又从喉咙里吐出血沫子,这副身子骨已经烂到五脏六腑了,她把手指点在唇间,“帮我保密。”
林爽点点头,洗完手后,又用水抹衣服裤子上的血迹,“我家离学校不远,要不要去洗个澡再回来上课。”
黑衣服上沾了血也看不出来,不过一鼻子的血腥味肯定会被发现,头发上也有血,她扯着发丝,“那打扰了。”
肇嘉浜路前两三个站,也是一条七拐八绕的小巷子,巷子两边堆积着纸箱和垃圾,逼仄的小道两人都不能并排走,林爽走在前面,沈星宁落后两三步,阳光被两边的房子拦住,只有一排光线射进巷子里,半边人在阳光里,半边人在阴影中。
门边种了一圈小雏菊,这个季节恰好都开了,一朵一朵黄蕊白瓣,朝天开着,远处看像一个一个笑脸,灿若银河天际般的笑容。
林爽还在掏钥匙,门就从里面打开,妇人穿着素色的针织衫和阔腿裤,面容清隽,眼角耳畔皆是风情,气质极好。她先是惊讶,目光落到林爽身后的女孩,含蓄地笑了笑,问林爽,“怎么这个时候回来了。”
“我朋友摔伤了,带她回来洗个澡,下午就去学校。”
沈星宁微微低头,她对长辈的态度向来很恭敬礼貌,“您好,我叫沈星宁,打扰了。”
妇人扶着腿往里屋走,走的很慢,左腿僵直无法弯曲,音色温柔细腻,比广播里的知心姐姐还要柔,“摔到哪里了吗,家里只有一些简单的外伤药。”
暖黄色的格子桌布上摆着一碗白粥和一小碟子榨菜,家里不大,布置的却极为温馨,种了不少花花草草。
林爽放下背包,带着沈星宁往浴室去,“妈,只要一些纱布就可以了,星宁摔伤了右手手腕。”
林恕回房间找出浴巾和衣服,眼尖的看到她右手手腕处还贴着加压包扎条,判断应该是肌肉拉伤,“都是洗干净的,你先将就着穿。”
沈星宁接过,“谢谢。”
刚要转身进浴室,林恕又说,“尽量不要碰到水,也不要用力。”
沈星宁再次道谢,眼睛半敛着,思绪不经意飘远。
林爽换完衣服出来后,看着桌上的饭菜,心头泛酸,眼眶也跟着微红,“妈,您就吃白粥怎么够营养。”
她进厨房,拉开冰箱拿出两个鸡蛋,西红柿和青菜,熟练地卷起袖子,“您别吃白粥了,我做菜,刚好星宁也没吃饭。”
林恕找出纱布放在桌上,一瘸一拐地走进厨房,推着林爽出去,嘴上带笑,“你去帮你朋友,我来做菜就好。”
林爽有些恼,搂着林恕的腰,头贴着头,“妈,您笑什么。”
“第一次你带朋友回家,我替你高兴。”林恕敲了两个鸡蛋,用筷子搅拌着黄色的蛋液。
林爽在学校发生的事,她猜到了大半,为了补贴家用和治疗她的腿,母女两人一直过的很拮据,林爽也各处去做兼职赚钱,从没听她说起过自己的朋友。
“您说的好像我没朋友似的。”林爽嘟嘴,用手帮母亲洗菜。
林恕放下鸡蛋,想起什么似的,从冰箱里端出汤碗,揭开盖子,是玉米排骨汤,“昨天的汤还有剩,你热热。”她重新打鸡蛋,“以前没听你说过。”
林爽打开炉子,点火加热汤,瞥了眼浴室的方向,压低声音,“对了,星宁是孤儿,您待会儿别提起她的父母。”
林恕略微吃惊,也放低了声音,浴室的水声哗啦啦,“真可惜,她很漂亮。”
很面善。
房子不大,厨房飘香的饭菜味已经穿到浴室,混杂着沐浴露和洗发水的味道,门外是母女两亲昵的聊天声,点煤气灶的声音和汤沸腾发出的咕噜声,沈星宁关掉花洒,这还是她第一次,这么靠近烟火味。
白毛衣和牛仔裤,穿在沈星宁身上都是松松垮垮的,她边擦着头发,边拉开浴室的门。
饭菜已经整整齐齐地摆放在桌子上,林爽朝她招招手,示意她来吃饭。
“妈,您先帮星宁把纱布裹上。”
林恕拿起纱布,缠绕的手法很熟练,也很专业。
沈星宁蹙眉,“您是医生吗?”
林恕摇摇头,眼睛里闪过一抹悲楚。
饭桌上,林恕给两个女孩盛汤,“冒昧的问一句,你的头发是哪里做的?”
沈星宁虽冷着一张脸,音色却很平和,“天生的。”
林恕叹了一口气,“这样啊。”
林爽觉得母亲有些怪异,“妈,好端端的怎么问起头发了?”
林恕低头吃饭,“没有,就是,想起了一位故友,她也是一头很漂亮的羊毛卷。”
沈星宁不做声,喝汤的手却顿了顿。
林爽也喝汤,“您还有这样的朋友。”
“不过她已经过世了。”
林爽说了句抱歉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