砍树这种事林滋滋一个弱质女流无法胜任,于是她联系了一个装修队,为了满足雇主的需求,她一直在指挥装修队把截下来的南洋杉搬到房子里的不同位置。
贺千羽挑选良久,终于选定把南洋杉放置于客厅落地窗前的转角处,那个位置既可以晒到太阳也能沐浴月光。
挂在作为圣诞树的南洋杉上的第一个装饰品是一只风铃,然后是捕梦网,大大小小笑脸形状的折纸,末了她站起来,将星星灯一圈一圈缠绕好。
后退两步坐在地毯上,捧着脸欣赏着中西合并风格的圣诞树。
想到什么似的,匆忙将自己的羊毛开衫脱下,仔仔细细地披在南洋杉上。
呓语道,“这样就不冷了。”
她依旧记得,篆刻进潜意识里,那个人怕冷,和南洋杉一样,习惯不了北方的飘萧寒冬。
窗外是夜,朦胧的月和几颗少的可怜的星子。
屋内是一颗打扮的奇奇怪怪不像圣诞树的圣诞树。
客厅很黑,唯独南洋杉缠着的星星灯一闪一闪,贺千羽靠坐在南洋杉旁,远看犹如一站一坐的两个身影。
贺千羽自言自语,或者低头呢喃,偶尔仰头对着南洋杉笑,眼睛荡漾着璀璨的星光。
南洋杉垂着头,轻声慢语地诉说着关于泥土的大地的秘密。
贺千羽喝醉了,酒精发酵模糊了她的意识,她感受到了南洋杉枝条触碰她肌肤的触觉,渐近的,轻柔的贴近,再不舍的,克制的移开。
她生气,开始说胡话,“我不贪心的,就这样我就很满足了。”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觉得离开太远南洋杉听不清,慢慢攀上细长幼若的枝叶,踮起脚尖,如同搂住男人的脖颈,宽大的毛衣袖口露出一段皓白的小臂,纤细赢弱,嫣红的唇凑近耳畔,蛊惑的声线萦绕,“听到了吗,就这样呆在我身边,哪里也不许去……”
断断续续说了许多,她是笑着说的,却早已泪流满面,久久,舔了舔嘴唇,银泽月色下,她宛如遗落人间的无瑕凝玉,同装扮古怪的南洋杉融为一体。
风铃在唱一首古老悠扬的乐曲,声音里带着点柔软的暖意。
她哭着搂着南洋杉不肯松手,执迷不悟地说她听懂了。
脚尖麻得发木,贺千羽趔趄倒退两步,脚踝一扭直接扑通一声坐到地上,撒娇似的,眼睛里残余晶莹的露珠,光影下明灿灿的。
只有在梦里才敢像个小偷,默念偷来的笔记本上的那个名字,阿辞,我的阿辞,小羽的阿辞。
圣诞节当天下起了雪,雪花纷纷繁繁,由无尽的白茫茫的苍穹飘落,南方的雪湿,积了一夜只有树杈窗台薄薄的一层,半隐半现。
沈星宁凌晨天未亮时就醒了,披着毯子坐在落地窗前的单人沙发里,就那么愣愣地盯着落下的雪花。
漫天的雪犹如一场盛大的祭献于天地之间的典礼,为院子的景色蒙上一层薄薄的面纱,神秘而虚幻。
她一瞬不瞬地望着窗外,茶色的玻璃瞳孔里也在下雪。
冼宇推门而入,见床上没人,被子随意掀开,而单人沙发上窝着娇小玲珑的身躯,毯子一半盖在身上,一半耷拉在地上。
一副绝美的飞雪佳人图,无论是落笔的笔触还是意境都浑然天成的恰到好处。
冼宇站定,仿佛再靠近便会搅乱这幅画作,点漆的眼睛光华灼灼,似金光下的海面,流光溢彩。
沈星宁回眸,不偏不倚对上冼宇炽热的目光,她把脑袋歪向一侧,兴师问罪,“冼少,我是你养的宠物吗,想丢哪儿丢哪儿。”
她怪冼宇把她放在一间陌生的房间里,醒来时幸好有床头的小司爬出帽子陪她,否则她的起床气都要犯了。
“不敢,我的小祖宗。”他直接走到单人沙发旁毫不拘泥地坐在地上,他身量很高,即便曲膝坐在地上依旧能将手臂轻松地搭在她斜靠着的木质沙发扶手上。
昏茫的光线笼罩着两人,屋内仅点了一盏瓦数不高的小夜灯,冷色调的自然光照在冼宇轮廓分明的脸上,不经意为他营造出一种气质温润的文良书生感。
沈星宁按耐住对他邪恶的幻想,将毯子分一半给他,目光始终流连于窗外,“圣诞节下雪了。”
冼宇摸了摸脖颈,还记得昨天下午她长发垂落在他颈窝的触感,“圣诞快乐。”
她嘴角噙笑,“圣诞快乐。”
早餐被冼宇软磨硬泡喂了一笼小笼包,他拿捏她的脾气恰到好处,在她下一刻就会丢筷子发脾气前把甜品推到她面前。
饭后沈星宁没有问冼宇会带她去哪儿,因为他向来安排妥帖,但她隐约觉得这一次稍显隆重。
白寥寥的天井深处陆续飘雪,院子里的地灯斑驳散射着微弱的光晕,白雪暖灯,便是萧条冬季也有种独特的温馨感。
他明明那么心细如尘,圣诞节落雪的早上却没有撑伞,他牵着一只白嫩小手,将掌心的温度渡给那只微凉的手,絮絮白花落在肩头发梢,他偏执地笃定他们会一直牵着手走下去,走到白头。
柯秘书已经把车开到门口等着,几步路的过程,林滋滋穿着拖鞋,身上随便套了件很不搭的外套,冒着雪跑来。
急匆匆的连话都说不清,“冼,冼少,贺医生她……”
冼宇蹙眉,沈星宁感到他们牵着的手收紧,“怎么了?”
林滋滋一个劲的摇头,喘不上气般手指着身后,“贺医生……”
冼宇微微后倾,“你先上车,我去看看千羽。”
沈星宁热衷的事不多,但贺千羽这个名字对她而言就是个例外,语调平平却坚定,“一起。”
推门便是扑面而来的的酒气,贺千羽侧身躺在客厅铺的一张的毛绒地毯上,原本散落一地的空酒瓶被林滋滋扶正堆在一边。
她看上去很高兴,笑意生动,眉眼弯弯的,维持着最后一点理智,“别带我去医院,求你了,也别让他知道。”
“酗酒伤身。”冼宇踟蹰片刻,终究还是吩咐林滋滋去拿医药箱。
贺千羽攀着南洋杉的枝条想要坐起来,无奈酒意甚浓,她摇晃着上半身尝试几次都以失败告终。
沈星宁扶她,她装作如无其事,实则满眼钦羡,“人总要放纵一回,否则我都不知道如何劝自己坚持下去。”
冼宇从林滋滋递来的药箱里拿出瞳孔笔,带着医用的检查手套,耳朵上挂着听诊器。沈星宁还是第一次看见冠以医生身份的冼宇,专注,认真,不带一点私人情绪,检查的一套流程做的行云流水,最终作出判断,“酒精中毒引起的高烧。”
说着冼宇让林滋滋搀着她回房,“回房间输液。”
果然,贺千羽印证了冼宇的诊断,开始胡言乱语,“就在这里输吧,我难得见到他一次,舍不得走。”
贺千羽伸手拽着南洋杉上披着的羊绒开衫衣角,忽闪忽闪的星星灯不及她眼眸半分光彩,仰头时眼角有些湿润,顷刻惊艳了光华。
那个他代指何人,冼宇听懂了,沈星宁也听懂了。
独白并不需要旁观者,沈星宁退到餐厅,口袋里冼宇放在床头的手机响起,她盯着屏幕良久。
雪停了,堆积的雪花融化沿着落地窗形成一道蜿蜒的水柱,新化的雪顺着固定的轨迹滑落。阳光终于肯献身,像个辛勤的劳动者,掸去院子里南洋杉针叶上的雪,一副意境朦胧的雪景图悄悄卷起卷轴,小心翼翼地保存到阁楼带锁的柜子里。
冼宇退让一步,让贺千羽躺在沙发上输液,言简意赅,“那是酒精中毒引起的幻觉。”
针管延长的透明胶管像攀附于枝干的藤蔓,顺着输液架延伸到抗生素的玻璃瓶,瓶口处接连冒出几个气泡,上升,破掉,日光里的倒影沉淀出她侧脸柔和的轮廓。
她闭着眼睛,不好判断是梦呓还是清醒,细若蝇蚊的声音缓缓吐字,“幻觉也好,是他就好。”
G63后座,冼宇在看报告,沈星宁捧着漫画书,小司则被沈星宁单手拦着,不愿意似的,在帽子里使劲捣鼓。
柯晨开车,慕白做副驾驶,腿上搁着一台电脑,指尖有节奏的敲击键盘。
她把小司从帽子里揪出来,摊在掌心观察,“几天不见,小司都和我不亲了。”
冼宇搁下报告,骨节分明的手揉弄着小司的背毛,语气倒有些吃味,“谁让你把丢给别人。”
她辨白,“易院长照顾不好它。”
冼宇从盒子里拿出点坚果给小司投食,视线与她平行,“你很信任沈思岚?”
她埋头思考一阵,知道他指的是为什么把小司交给沈思岚,坦诚道,“因为他闲。”
冼宇对文字游戏的掌控十分精准,步步诱导,循序渐进,只要他愿意花心思,很难不掉进陷阱里。
“我抓了他,你不好奇?”
沈星宁失笑,清清泠泠的嗓音,“住在你家到也没有监禁的意思。”
接下来冼宇势必要告诉她关于沈思岚的事,毕竟昨天他主动退避和沈思岚住在他家都是事实。
“沈思岚原名许行远,是纵火犯许得之的儿子,五年前詹家实验室爆炸案,许得之是主犯。”他淡然地迎上她刺探的目光,依旧不疾不徐,“许得之把他藏的很好,不出所料,现在找他的人不少,所以我让鄷生跟着他。”
她凝眉,眸子也冷下来,“是监视。”
“我不否认。”
车速飞驰,旭日直射护栏出现一个格外闪亮的光点,随着车迅速前进,光点稍稍后移,直到退出视线范围内。
沈星宁百无聊赖地望着窗外,她看到了车窗倒映着她的白帽子和手足无措的冼宇,分明举着报告,却一页都没翻。
她放在腿上的手被人握住,冼宇的慌张无所遁形,堪堪低语,“我没想从他身上得到什么,许得之患了末期肝癌,活不过这个冬天,他只要求见到儿子,就会说出幕后主使。许得之死后,我可以帮他安排个新的身份,他还能继续在京都大学读书。”
难怪,沈思岚愁眉不展,大约是一时间难以接受身份的转变和一个被判刑的污点父亲,血浓于水是无法割舍的。像个命运和他开的一个玩笑,连时间点都无比契合,恰好发生于他将要入学京都大学。
人生有许多劫难只能自渡。
沈星宁沉吟半晌,回握住他的手,岔开话题,“我们要去哪儿?”
他不得不承认,一旦沾染了她,他就变得患得患失,喜笑哀怒通通不由己,拇指来回摩挲她细嫩的手背,“上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