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过林梢,褪去阳光暖意的风冷得人直哆嗦,斜阳埋首地平线下,漫天的金光顿然黯淡,唯独冼宇掌心有力,度过她很多很多的温暖。
食堂内是三排矮桌,配合小朋友们的身高,椅子油漆成五颜六色的,像小时候玩跳棋的棋子,孩子们被教导过用餐的礼仪和规矩,除了有几个调皮捣蛋的偷偷讲话外,每人面前一只小餐盘都吃得津津有味。
靠窗有几张正常的桌子,其中一桌坐着两位老师,也在小声议论徐院长进医院的事,女老师见到冼宇后朝他打了个招呼,“冼先生带女朋友来看看孩子们啊,有心了。”
冼宇涵养良好的回敬她一个微笑,让沈星宁坐下,自己去窗台打饭。
孩子们的饭菜荤素搭配营养均衡,餐后通常会有甜点或者糖果,冼宇从篮子里捏了两颗糖放进口袋。
沈星宁从坐下后就一直摆弄手机,心不在焉地,直到冼宇将餐盘端到她面前,外加一碗蛋汤。
“别担心,我打电话问过了,只是轻微骨裂,医生的建议是保守治疗。”
他总能发觉她所有细微的情绪变化,然后妥帖地替她将后续思虑周全,让她全无顾虑,放松警惕,渐渐卸下防备疑虑,接受他到自己的安全圈内。
徐徐图之。
俏生生的小脸挤出一个笑,捧着那碗清汤寡水漂浮着几根蛋丝的白水煮汤喝个不停,和清汤馄饨一样,食物留下的味觉记忆潜藏在记忆深处,纵使时光荏苒,清淡到几乎寡淡无味的食物轻而易举将她拉回往昔的岁月里。
冼宇动了两筷子就停下,“很喜欢?”
“嗯,小时候不够喝还要抢沈皎的那一份。”她淡淡地叙述着,独自回忆那段值得珍藏的时光。
沈星宁喝完一碗汤,擦擦嘴问道,“你小时候呢,从来没听你提过。”
“我小时候——”冼宇把自己的汤推到她面前,“上生物课,做实验,呆在图书馆里看书。”
她捧着汤碗贴近唇边,余暇插话道,“听起来都像是你会干的事。”
“是啊,我可不会骑木马,荡秋千,玩跷跷板。”他揶揄。
她被逗笑,差点把汤都洒出来,“也会抢东西,耍脾气吗?”
“会,会抢老师的书,会抢她的笔,会调皮捣蛋,会故意大哭引起她的注意,会半夜不睡觉缠着她讲故事。”
沈星宁仔细端详冼宇,像扫描仪一样将他从头到尾扫个便,很难想象现在知礼守节、静默从容的他小时候也渴望被爱。
“别的亲人呢?”
冼宇眼窝深邃,流转着灼灼光华,“我有意识起,只见过爷爷,对着爷爷的话,会拼命想要将厉害的实验报告都交给他看,会因为爷爷的一句提点好几天都泡在实验室里……可是爷爷看我,总像是透过我看到已经故去的人,连看我的眼神都是悲伤的。”
冼宇的父母在他很小的时候过世,对于冼老先生而言是白发人送黑发人的晚年之痛。
有孩子陆陆续续端着餐盘倒剩菜剩饭,然后从篮子里挑一颗糖再回到自己的位置上,童腔童调扩散开来,伴随着糖纸搅动的声音,空气里飘浮着甜腻气味。
他们没再继续那个话题。
女老师站起来整理桌子,意有所指地往沈星宁的方向瞥了一眼,随后组织孩子们坐好,神秘兮兮地说道,“今年晚上有烟花哦,大家可以到操场去看。”
几个大孩子兴奋地尖叫,迷迷糊糊还沉浸在糖的甜蜜里的小毛孩只跟着瞎起哄,跳起来也不忘捂住嘴,生怕嘴里的糖掉到地上。
沈若若凑到女老师跟前,散发迷人微笑,油嘴滑舌地问,“老师,为什么会有烟花呢?”
女老师捏了捏他肉嘟嘟的脸蛋,“那就要去问放烟花的人了。”
沈若若不甘心,“他是村子里的人吗?”
沈若若胖嘟嘟的,皮肤细腻柔软,捏起来最舒服,女老师又掐掐他的鼻子,“你怎么总爱打听这些事。”
因为哒哒最喜欢看烟花,如果是村子里的人,他就可以偷偷跑出去求求他多放几次烟花给哒哒看。
两小无猜年纪里最好的沈若若和哒哒。
因为没有亲人,所以成为彼此最亲密的人。
“王老师,求求你告诉我嘛。”撒娇是沈若若的拿手项目。
王老师蹲下来推着沈若若回到位置上去,“他不是村子里的人,不过他放烟花是给村子里的一个人看。”
哒哒就坐在沈若若边上,听到王老师的话,问,“不是放给全村人看的吗,怎么只有一个人呢?”
春节守岁的晚上,沈家湾村的村民会在集会的一片空稻谷场上放烟花,一块水泥浇筑的平地,家家户户自己买烟花爆竹,排着队到稻谷场放烟花,是放给全村人看的,村里的孩子们会围着稻谷场周围一圈,有些胆大的会跟着父亲兄长走近了点燃线,到大年初一的早晨,稻谷场青灰的水泥地覆盖厚厚的鞭炮燃尽的红纸和空烟花筒。
福利院离稻谷场大约半里地,孩子们会集中在操场上看烟花,会听老师们谈论穗和嫂子家的烟花最高,福光叔家的烟花最漂亮。
王老师是正经的大学生,算半个文艺青年,喜欢读文绉绉的句子,“因为喜欢一个人眼里就只有一个人,其他人都成了陪衬。”
沈若若听不懂,哒哒懵懵懂懂。
入夜后慕色沉重得仿佛在苍穹缝了一张黑色的毯子,将月色银光全部挡在外面,乌沉沉的天幕寻不见一颗星星。
混沌天际骤然腾空一束微光,随后炸开一团绣球花,烟火重叠,无数碎钻星光将整个夜幕添满,万花零落,宛如银河宇宙不远万里穿越而来的彗星,擦亮天边璀璨光芒。
大孩子们起哄地奔去操场,几个年岁小的屁颠屁颠跟在后面,小短腿迈得用力,两个老师各自牵着两个孩子走在最后,食堂里卷起的一场小旋风片刻又沉寂下来。
冼宇把餐盘放到回收区,踱步过来朝她伸出邀请的手,像童话里王子邀请公主跳舞的手势,他做得绅士又优雅,“阿宁,一起去看看吧。”
沈星宁仰头,目之所及是冼宇一双清明的眼眸,她喜欢以这个角度去看他的眼睛,单手抱着小司,把另一只手递到他掌心。
长廊上有灯,老师们怕出意外,将孩子们拘束在操场沿长廊的一侧,此起彼伏的欢呼声不绝于耳,绵软的童腔都是兴奋和喜悦,一张张稚嫩的小脸盈盈笑意。
离光稍远处的秋千架,沈星宁坐着,地上是冬珊瑚和小苍兰的倒影,升起的烟花勾勒出它们的影子,一朵烟花描出一个影子,明暗交替,层层叠叠的光影像在她脚边绘了一副画。
冼宇蹲在她旁边,单手扶着她的腰,同上次他们在福利院度过的那个下午一样,她靠在他怀里,听耳边的爆竹声,抬头看簇簇灿烂光芒如同嵌入天幕的星星般真实。
冼宇嗓音低醇,在夜色中散开,风把他的话送来,有些不真实的虚无,“星星不会消失的,它们只是走远了,需要一个盛大的欢迎仪式,迎回属于它们的夜空。”
沈星宁紧紧搂着小司,小司探出半个脑袋,和所有兴高采烈的孩子们一样,两只粉嫩嫩的前爪扒拉帽沿,好奇地盯着从未见过的景象看。
冼宇悄悄地拿出揣在口袋里的糖,拨开糖纸,在一束烟花绽放的瞬间把糖塞进她嘴里。
她微怔,甜腻的奶香在口腔迅速蔓延,齿间皆是一股甜甜的奶味,她卷舌头舔着糖,舌尖对甜最敏感,她把糖置于舌尖,味细胞受到刺激,载着甜味传递到大脑释放多巴胺,感官神经变得敏感脆弱。
例如隔着厚厚的外套和加绒卫衣,她依然能感受到冼宇抵在她腰间的手的力道,例如借着微光看见冼宇流光溢彩的瞳孔倒映火树银花。
这颗牛奶糖的味道怕是要在她心底植根。
冼宇自己也吃了一颗糖,牛奶味,甜腻在口腔发酵,他想牢牢记住这个味道,记得再深一些,再准确一些。
又一束烟火在空中炸开,四射的火星子用明艳的颜料给夜空涂色,像在空白的画本上尽情创作,涌现的灵感绘出一幅幅生动隽永的画卷。
头靠得很近,她再转过去一点就能贴到他的唇。
沈星宁凑过去,去闻他嘴里的奶香,很近很近,近到她能感觉到冼宇故作镇定地颤抖,倏然,隔着很远很远的距离,几乎在视线分不清与黑暗融为一体的树林里,有一双光华灼灼的眼睛。
她挣脱冼宇的手臂站起来,对着那个方向问,“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