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下、芙萝西、珍妮抵达派拉蒙影业主楼外，三人不约而同看了看不远处那张著名的长椅。那张《阿甘正传》海报上，汤姆汉克斯饰演的阿甘一身白衣装端坐其上的长椅。

　　在吃瓜群众眼中，影视，是如此光鲜夺目的行业。仿佛进入了这个圈子，就遍地是黄金、派对、帅哥美女。进而认为影视人的工作，就是天天和各种大明星出入片场与名利场，呼风唤雨。然而真的在行业中打拼的人都知道，这是一个弱肉强食、高投资高风险、动辄倾家荡产、付出多来钱慢，甚至很多时候赚着卖白菜的钱，操着卖白粉的心的行业。

　　从产业规模来看，对标制造业、科技业等等来说，影视行业更是小巫见大巫。能被大众看到的，不论成功的电影、电视剧还是演员，都是小于1%的极端幸运儿。99%的作品和从业人员不是胎死腹中，就是无人问津、出道即扑街，一生默默无闻。所以大家都爱说，“每部戏都有自己的命，每个从业者也有自己的命。”如果祖师爷不赏饭吃，你再努力也是徒劳。

　　可就是这样一个残酷、淘汰率高、付出与回报不成正比的行业，确是让无数人前赴后继，尤其是对于花花世界充满了向往的年轻人。搞事业这件事，其实和谈恋爱差不多。最初，我们都是只有懵懂的喜欢。眼里看到的，也都是对方的高光时刻。等到你真的深入了解了，受过伤，受过累，美好的幻想破灭了。走过这些伤痛，如果你依然能坚持留在这个地方，守护着、坚持着，不离不弃，那，才可以称之为热爱。

　　一个人，一生，能遇到这样一份能让你不顾一切坚守的爱情，何其幸哉？同样的，一个人，一生，能遇到这样一份能让你百折不挠坚持的事业，幸甚至哉！

　　芙萝西和珍妮都是本科毕业就投入了好莱坞这个造梦工厂的老人。十年一剑，天天过着随时待命的日子，到了电影宣传期还要无节假日、没日没夜拼命，练就出一个钢铁之心，足以承受影厂大Boss们的diss和苛刻要求。作为WPP的管理层，她们有无数次机会换去更轻松的其他行业客户，可她们都拒绝了。

　　这一切，归根到底，和刚刚离开象牙塔，凭借常人难以具有的研究能力空降高职的林下一样，还是源于对于电影的初心不改。林下在学校里就是全专业的超级明星。以她的履历，完全可以去药厂、咨询公司或Google这样的高新科技企业，薪水会是给影厂的3倍。

　　然而林下头一回走进咨询公司的工作环境，看着满屋子西装革履、侃侃而谈，极力展现所谓“精英范儿”的芸芸众生，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拒了这份offer。她不喜欢这种虚伪的彬彬有礼，波澜不惊的朝九晚五。她从小就喜欢看电影，到了世界娱乐之都洛杉矶之后，只觉得自己进入了天堂。再也不用苦等网上资源，可以同步看到最新的好莱坞电影，这是她每周最快乐的事。所以当林下一听总裁说M集团洛杉矶分布的第一客户就是派拉蒙时，毫不犹豫接受了offer。

　　如今，三个人看着这张阿甘坐过的椅子，只觉得自己和那个傻乎乎，却无比执着，不惧笑话，勇往直前的阿甘并无二样。都是在自己选择的道路上，奋力前冲，不断奔跑的傻子。

　　想到这里，三个人忍不住纷纷伸出手来，叠在一起，互相看了一眼，“走吧！同生共死，上楼面圣！”

　　珍妮第一个冲到放映室门口，却又一溜烟地跑回来，气喘吁吁道，“天啊！斯科塞西已经坐在里面了。艾美、马克、亚当，一个不少！我。。。。。。我不敢一个人进去。”

　　林下微笑着握住珍妮冰凉的手，另一边又挽住芙萝西的胳膊，“谁说你要一个人进去的？”

　　艾美看到林下她们出现了，微微抬头，向所有人介绍了一句，“这就是我们这次《华尔街之狼》的核心宣传团队。”

　　斯科塞西露出了招牌性的笑容，粗短的眉毛折出一个倒“V”，“很好！这间屋子里的男女比例，总算是平衡了。”

　　亚当耸了耸肩，笑道，“那就赶紧开始吧。华尔街的信条有一点和好莱坞高度一致——时间就是金钱。”

　　电影开映后，所有人算是领会到了亚当的这句话的深意。斯科塞西的电影从来都是史诗感的代名词，所谓“史诗感”也是对于观众身心和意志力的考验——因为他的电影就没有短于两个半小时的。选择去电影院看他的电影，就是要做好持久战的准备。尽管大家对于这一点，都有着深入的了解并且做好了一切准备，等电影终于结束的时候，还是惊讶地发现，已经是下午两点多了！4个小时，确定这不是两部电影么？

　　亚当示意所有人转移到主会议室去。一坐下来就把“房间里的庞然大物”（Elebr /hant in the room）用无比和善的语气说了出来，“看来我们放映室里不许吃东西的规矩，以后马丁来的时候需要改一改。早上10点到下午2点，都过了午饭的点了。”

　　斯科塞西微微一笑，“准确的说是4小时15分钟。”显然，他没有觉得电影的时长是什么问题，“本来有4小时25分钟。我觉得那些小李子和乔纳纸醉金迷的镜头已经够多了，所以删了10分钟，我觉得这一版的效果更震撼。每一个场景都是经典，观众会过目不忘。”

　　亚当继续保持微笑道，“的确是过目不忘。作为观众，我丝毫没有感觉到已经是4小时15分钟过去了。可惜影院的人不是观众思维，他们拿到一部4小时15分钟的电影，第一想法就是：这叫我怎么排场？一天给你排几场？”

　　亚当侧目看向CFO马克，马克心领神会地助攻起来，“日间的票价只有晚场的一半。所以我们一定是希望多排晚间场次的。可是不管影院怎样有智慧，最多他也就6到15个厅可以排。如果从8点黄金时间开始排，看完一场就已经到午夜时分了，我实在想不到现在这个时长能抢到出几个黄金场次，更不要说抢占所有的大厅了。”

　　林下听出了亚当和马克的顾虑，她转过头去，默默地看着斯科塞西脸上的笑容渐渐退去，“我不觉得这是什么问题。重要的是不管我的电影被排在什么场次，什么厅，都会是最高上座率。原谅我不是个数学家，但是我知道十场每场两个人和一场二十个人，卖出去的票是一样多的，收的票房也是一样的。”

　　马克不等斯科塞西说完，已经连珠炮一样开火了，“马丁，你是个伟大的艺术家、导演，制片。可惜你如果按照这个模式开电影院的话，我想不出半年你就得申请破产保护了。更重要的是，我们要的开画荧幕数按你这样安排，根本就没法抢占北美院线。”

　　斯科塞西平静地一笑，“我可是从好莱坞的光辉岁月一路走过来的人，据我所知，‘派拉蒙法案’依旧有效吧。既然如今的派拉蒙不能垄断影厂、影院双向业务。我建议今天坐在这里的人，还是关心一下份内的事情为好。至于影院怎么经营，你我都是鞭长莫及。”

　　马克被这段话噎住了，转身向亚当求助。大老板自然不会立刻将已经降至冰点的气氛再雪上加霜，所以亚当只是沉默，暗暗看向艾美。艾美冷着脸道，“这不光是影院排片的问题。我们这回可是拿出制作预算1.5倍的资金来做宣传费用。不管你在影院拍几场，我们单个电影院的营销成本都摆在那里。我们不收回成本前，所有创作人员都是没有分成的。我想，你也希望早点拿到大红包吧。”

　　斯科塞西耸了耸肩，“我想我必须再说一遍。我只是个导演，所以我每部电影能做的，就是呈现最好的作品，我认为能让所有投资人名利双收的作品。至于最后这个产品是否真的一本万利，这个，大约只有我们的‘电影上帝’可以未卜先知。”

　　会议室里一片可怕的安静。眼看着软磨硬泡、好说歹说都无济于事，CEO亚当终于展现出了主心骨的老板本色。只见他双手摆到桌面上，声音里充满了坚毅，“马丁，我想我们谁也不需要质疑彼此的能力。就让我们各司其职，做好自己本质的工作。我现在就可以很确定的告诉你，我需要你将这部电影缩减到3小时45分以内。这是我们派拉蒙可以接受的播放时长极限！”

　　林下只觉得面前的这两个男人剑拔弩张，周身的小宇宙都在燃烧。既然代表资本的影厂老大已经亮出了底线，接下来代表艺术的斯科塞西要怎么接招呢？

　　不等林下细想，斯科塞西一米6的小个子里已经炸裂出摧毁地球的原子弹。“谢谢你的建议。那么我也清晰地给你一个回答：现在这个版本已经是最精简版本了。我没办法再压缩半小时。片子你们也看了，如果你们能告诉我应该减掉哪30分钟，我可以照办。”

　　好一个下马威啊！这屋子里，论电影的艺术造诣，谁敢跟斯科塞西华山论剑？亚当一个财务出身的，怎么指导大导演的剪辑工作？

　　亚当努力缓和气氛，“我们还有快半年的时间，总能把这30分钟找出来。”

　　斯科塞西毫不留情的说，“这个片子剧本出来已经是4年前的事了。那个时候，每一幕的画面是怎样，就在我脑子里了。四年都不能找出来的冗余情节，六个月就能找出来么？如果非要我剪进4小时之内，我看这个片子圣诞节就不用上映了。明年再说吧！”

　　这个重磅炸弹一放出来，所有人都脑袋一嗡。马克一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表情看着亚当，“圣诞节前我们还有一部《王牌播音员2》，不然把那个推后一周？”

　　艾美的脸上立刻浮现出要杀人的表情，“开玩笑么？那个的档期是一早就确定了的。M，你们给我确认一下，《王牌播音员2》的上映集中宣传资源和活动是都锁定了么？”

　　芙萝西战战兢兢地回道，“这种头部影片都是年初就和所有渠道订好了投放日期和活动安排的，预算也都付过了。临时调档，得追加一倍费用啊。”

　　亚当气急道，“这不是预算的问题。我们要改变市场占有率低的局面，就得在圣诞这种大档期抢占大盘。我明明有两张王牌，为什么要自废武功，撤下一部？撤下这部的空白，我上哪变出一部片子来填补？”

　　斯科塞西摊开双手，“那就麻烦你们内部调剂吧。反正按现在的要求，我是没法在圣诞节前交片子的。不行就把宣传位置都让给索尼吧。”

　　这话可是激怒了昨天连夜加班刚刚锁定所有票务网站的林下。她突然拍案而起，把包里沉甸甸的确认回单和发票本摔在斯科塞西面前，“请看看这些发票，然后告诉我怎么内部协调？昨天我们已经花了1千万美金锁定了所有的票务网站。请仔细阅读回单上的声明：如有变动，不得退款！”

　　满屋子的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林下已经怒不可遏地继续开攻，“我一直非常敬佩你的才华。我相信好莱坞除了你，没有人可以把这部片子控制在3小时45分钟内却依旧精彩纷呈。我也相信，你会尊重所有人对这部电影的努力。花出去的1千万现在是收不回来了。所以，除非导演你愿意自掏腰包把这个窟窿填上，不然，我不管你是用什么办法，圣诞节，《华尔街之狼》必须准时上映！”

　　林下的声音在此刻，仿佛加了扩音器，响彻会议室。满屋子的人都仿佛被孙悟空喊了一声“定！”僵在了这一时刻。谁也没有想到，这个看上去如若柳扶风，平时从来不发脾气，连讲话声音都轻柔如水的中国姑娘，此时仿佛突然变身“神奇女侠”，气场2万米！

　　过了好一阵子，斯科塞西才缓过神来，轻轻说了句，“亚当，这也是你的意思么？”

　　亚当抬了抬眉毛，“我想不出我还能有什么别的意思。”

　　斯科塞西看了亚当一眼，又看了林下一眼，推了推眼镜，“那么就让我回去再试一试。”

　　这时，一个高大的身影突然从屋外走了进来，还带着爽朗的笑声，“马丁，你总算是遇到对手了！剪辑的事情，我可以帮你一起长长眼。”

　　这声音是如此的熟悉，林下忍不住转过身去，惊喜地呼喊起来，“老乔！你怎么在这儿？”

　　所有人一片愕然。老乔可是斯科塞西最早的成名作《Mean Street》的制片人，还是美国传奇歌手鲍勃迪伦的经理人。林下怎么会和他认识？

　　斯科塞西也是一阵错愕，“不是让你在外面等着我结束了再一起商量事情的么？你怎么还冲进来胳膊肘外拐？”

　　老乔声如洪钟一阵狂笑，“怎么是外拐？我可是林下在南加州大学的博士生导师，她是我的得意门生。是我一直做工作，让她不要去做教授，来影厂大展拳脚的。我忽悠她入行了，我得对她负责啊。何况方才她说的，句句在理，不是么？”

　　所有人恍然大悟。斯科塞西拍了拍老乔的肩膀，“我就说她这一身霸气哪儿来的，原来是你的徒弟！”

　　艾美忍不住说了句，“可以啊，林下，看来你还挺深藏不露。”

　　林下不好意思道，“老乔牛，不代表我就牛。我不能打着他的招牌到处炫耀吧，我得靠自己打出名号。”

　　亚当一脸欢愉地看着林下道，“哈哈，今天你可是一战成名了。从此你就有了自己的名号——那个敢对马丁斯科塞西拍桌子的中国丫头。”

　　林下红着脸低下头来，“抱歉啊，刚才我实在是有点激动，语气不够谦逊。”说着她捧起打印好的宣发计划，诚恳地递到斯科塞西的面前，“这是我们目前的整体规划，还辛苦你过目，看看是否满意。”

　　斯科塞西笑了笑，头也没低下就回道，“既然是专业的人做专业的事情，我这个宣发门外汉就不提意见了，你们做主就好。我还是回去好好把片子剪出来，免得下次开会的时候又被你拍桌子。”

　　林下不好意思起来，“快别这么说。如果可能的话，我还希望你能亲自剪辑一支电影宣传片，用于我们在各大平台的特别互动环节投放。”

　　斯科塞西看了看身边乐不可支的老乔，爽快地说，“这有什么难的？被我剪下去的素材，还可以补在特别预告片里。我们扯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