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盲人摸象
一大早,郑浩然带着早点来找李奇。
看得出来,他们工作了整晚没睡。李奇的咖啡已经不热了,郑浩然一饮而尽:
“兄弟们辛苦了!快吃饭吧。”
“你总是这样讨厌。”李奇咕哝了一句。因为他有点洁癖,他的东西不许人碰的,尤其是餐具杯子之类。但是仿佛是命运,唯独郑浩然用他的什么东西都行,而李奇说什么难听的话郑浩然也不在意。或许这就是好朋友好战友的特殊之处吧。
李奇咕哝完了那一句,把一叠报告递给郑浩然,自己又倒了一杯咖啡。四个人也都停下手头的工作开始吃早点。
郑浩然就站着急不可耐地看了起来。编号自不必说,内容总结起来,十份报告中,死亡原因只有中毒和高空坠落两种。最奇怪的是,每一具骸骨上都没有肉体蛋白的残留,用白话说就是肉体在很短时间内就变成了白骨,假如是被什么东西吃了的话,那就是吃得干干净净,骨头咬不动,不然也会被吃得干干净净。
现代检测技术已经十分发达了,可以根据方方面面的残留物推断出死亡原因和时间。但是仅仅剩下的白骨实在是可用的东西有限,所以报告内容很少,基本都是推断内容。这对于工作严谨的李奇来说,其实是痛苦的,因为他不愿意做没有强实确凿证据的推断,他认为那样不严谨,没有说服力。事实也是,推断是不能作为证据的,只能作为破案思路作为参考。
郑浩然看完了报告,他知道还有八份没有完成,也知道战友们已经夜以继日地辛苦努力了。便问李奇:
“大奇,为什么不能推定是中毒死亡?”大奇是郑浩然对李奇的专用称呼,他不喜欢别人这样叫他,只有他妈妈这样叫他,郑浩然又是一个例外。
“因为证据不足。”李奇咕哝了一句。
“具体点,我没明白。”郑浩然以商量的口吻说道。
“就你啰嗦。我是这样想的,假如死者是中毒死亡,再假如尸体是腐烂后变成骸骨,那么骸骨上会有很多腐烂后物质渗透的残留分子级物质和毒素,但是没有。假如尸体是被什么小动物吃掉的,那么骸骨周围应该有中毒死亡的小动物的碎屑,因为骸骨包裹在塑料农膜里,农膜还没有降解,骸骨与外部土壤相对隔绝。但是也没有。那么也就有很多死亡原因了,比如突发心脏病,比如猝死,比如窒息死亡,等等。我提供的材料理由是我所掌握的知识范围里总结的最有可能的几种。我自己根本不知道对不对,只是给你提供一点线索。我现在唯一能肯定的是死者的性别和年龄。根据这一点和集中埋葬这一点,可以断定是犯罪行为,不是自然死亡。假如是猝死和心脏病突发这种罕见情况,我推断也是由于人为制造的外部原因刺激造成的。高空坠落的判断就相对简单了,根据骸骨的受损情况就能判定,但是并不能推定死因。因为也有可能是死后坠落或者死后被扔下去的。这其中最令我不解的是,骸骨的干净程度就像医学院里的骨骼标本一样,除了当地常见的细菌之外,什么都没有,连肌腱的残留都没有,干干净净!现在唯一有力的证据就是死者的DNA,但是也仅仅能证明死者身份。悲观的是,我们国家DNA库还不完善,找出对比成功的可能性也不大。也就是说,在我这里,确定死者身份都是一件难事。我的话完了,但愿对你有帮助。”李奇一反常态地说了很多,最后一句是以叹息的语气说的。可能是因为案情过于重大的缘故吧,同时也听出了他的无力。毕竟十几年下来,还没有难住李奇的鉴定工作的事情,他仿佛受到了打击。
“明白了。没事儿,有我呢。天能塌吗?不能!那还有什么大事儿?兄弟们,加油!”郑浩然又来了一次老套的却屡试不爽的动员。
“呵呵,我就喜欢你这种吹牛的劲儿。”李奇淡淡一笑道。
“好的!郑队。”其他三人也面容轻松地同时回应。
“兄弟们休息一下吧,工作量太大了。人不是铁打的,休息一下再继续。我去小孙那里看看。”郑浩然是心疼他的战友的。
“没事,郑队。坚持不住了再休息。”其中快言快语的王猛首先说道。
其余两人也都附和着,李奇咕哝道:
“忙你的去吧。不要总是借口喝我的咖啡。”
其实李奇是让郑浩然喝杯热咖啡再走,他的说法也只有郑浩然明白。于是郑浩然嘿嘿一笑:
“你不说我还真忘了。”端起咖啡一饮而尽。也难怪,李奇磨的咖啡勾兑的效果简直比专业咖啡店里的还要好,郑浩然没事的时候也喜欢到他这里蹭咖啡喝。
“没文化,咖啡哪有你这么喝的?”李奇又咕哝了一句。
郑浩然嘿嘿一笑,转身离去找孙维。
孙维不在,郑浩然便回到自己的办公室,一边思考,一边等着同事们的到来。李奇的话让他压力山大,不知为什么,他想起自己刚刚来到刑警队上班的时候。那时的李奇性格和现在差不多,还是解剖室的助手,比他大三岁,但是深得当时队长的喜爱。后来才知道他工作认真严谨,吃苦耐劳,又聪明好学。郑浩然很尊重他,也不知为何,众多的新旧同事,李奇只和郑浩然是工作之外的朋友。后来郑浩然接替队长职务,李奇也升任技术科长,工作上全力支持郑浩然,两人也成了十足的好战友好同事好朋友,无话不谈。
昨天的案发,估计令两个人都受到了打击,但是两人也依旧努力工作,不服输。
郑浩然思来想去也理不出个头绪,于是决定等大家上班后开会讨论一下,便仰靠在椅子上闭目琢磨,一时间脑子里乱七八糟的想法像无厘头的电影一样,不知道下一帧是什么画面,也不知道是怎么弹出来的。
时间在思绪中总是过的比较快,到了上班时间,郑浩然的手机传来一个消息,手机在办公桌上嗡嗡振动了两声。郑浩然下意识地迅速抓起手机,是孙维的消息,他看也没看就跑到局长办公室。他知道孙维一定是有了很大发现才通知他的。
敲门进去,局长已经在了,于是便申请局长,除文职人员外,全员开会研讨案情。局长自然是答应的,让郑浩然主持,他旁听。
当郑浩然简短介绍完开会内容后,便让孙维播放他已经破解修复后的十八张储存卡的内容并朗读。播放讲解完毕,郑浩然让大家自主发言,尽情表达自己的想法和判断。这是他一贯的集思广益的做法,然后再总结,做出指导和分派任务。大家也都了解支持,于是接连不断的有人发言。最后,总结下来的情况是:
死者中除一人外,竟然都是未被发现的严重犯罪分子!有行贿受贿的,有强奸杀人的,有贩卖儿童的,有逼良为娼的,有贩毒的,有杀人越货的,有盗窃杀人的……等等不一而足,共同点是所有死者身上都有命案而未被发现;骸骨都干干净净;埋葬方式一模一样;储存卡对应的骸骨通过李奇的已经完成的鉴定证明了储存卡年龄性别的真实性;每一个存储卡都清楚记录了死者履历和生平犯罪种类;不同点是年龄差距大,最大的66岁,最小的16岁;时间跨度大,最早的和最晚的相差20年,也就是最近的一次是几个月前;犯罪品种多,多种重罪,有的还一人多种,有的轻重兼有;骸骨有完整的,有不完整的,不完整的骸骨有坠落的,有受到强烈撞击的,还有没鉴定完成的,最触目惊心的是有一具骸骨的折断痕迹很像是被一刀斩断的,还有待于李奇的鉴定。他们的职业也是五花八门,不一而足。
当然,以上的总结前提是储存卡的内容是真实的。但真实就意味着作案者不惧警察能破案,或者说,作案者认为警察破不了案,从这个角度来说,有强烈的挑衅意味。
经过热烈甚至是激烈的讨论,郑浩然做了个初步的方案:
暂且相信储存卡的内容,选取在本市居住过的三个死者,首先从户籍科调出档案,再通令辖区派出所协助排查。之后通过公安内部网继续调查其它死者档案,酌情制定方案(户籍科的同事接令而行)。再者,成立专案组,由郑浩然牵头(因为局长不是刑侦专业,不然肯定是局长牵头),暂时由手头没有案子的五人加入,立即展开工作。
局长是没有意见的,他一直相信郑浩然,昨天也已经连夜上报了总局,他现在做的只能是等,等专案组的工作汇报,等总局的批示,除此之外,他无能为力。
刑侦工作就是这样,平安无事时,作为刑侦主力的刑警队应付自如,甚而有时无所事事,人手充裕甚至好像有点浪费。一旦遇到棘手案件,就忙得天翻地覆,不可开交,感觉增加多少人都不足。他们也习惯了,不过这次还是全员震动,突然的集发性和死亡数量,都让案件具备和超过了极其重大的标准。所有人倍感压力山大。
专案组确立后,其他人便散会各司其职了,都同样增加的任务是,在专案组需要的情况下,无条件配合工作。
郑浩然和专案组的队友开始第一次讨论,主要是分析储存卡内容的可信度,几乎所有组员都认为是假的,没有可信度,理由是,还从没听说犯罪分子给警察提供线索抓自己的,只有电影上才有。郑浩然也深以为然,于是便抛开储存卡的事,着重讨论李奇的鉴定报告。
然而打脸的事马上接踵而至,正当专案组讨论热烈的时候,户籍科的同事过来送给郑浩然一张材料,上面清晰的死者籍贯年龄生日完全和储存卡内容一模一样。
郑浩然脸色难看地把单子递给同事们传阅。传阅毕,满屋的难看的脸,令画外人忍俊不禁。最后,还是郑浩然打破沉默,分派任务,按户籍所在地进行联访查访,联合辖区派出所共同展开工作。另外,户籍科继续调查其它死者档案的真实性。
郑浩然极度无奈,眼下只能从死者的社会关系入手,以期找到线索。十年的刑侦工作,他从未感觉像现在这般无力,最干净的犯罪现场,无论是不是第一现场,他都能从李奇那里得到蛛丝马迹的线索。而现在,唯一的线索竟然是嫌疑人留下的,实在令人汗颜,令人大跌眼镜,甚至令人感到耻辱。他想发火,却不知道冲谁发,他想吐槽,也不知道冲谁吐,他想大干一场,却无处发力,他想理出头绪,却一个线头都找不到,他想设身处地地找出嫌疑人的意图或动机,却连嫌疑人是真是假是好是坏都确定不了。根据储存卡的内容,仿佛事实就在那里放着,却又如盲人摸象一般不知全貌,依其判断一定是错的,但仿佛又只能依其判断。这感觉实在太难受了!简直是要把人逼疯的节奏。现在唯一的证据指望就是李奇还没有做完的鉴定。他真的不知道接下来应该做什么了。还有一个不敢指望的渺茫的希望,那就是总局能重视局长的汇报,体会他们分局力量不足的难处,派出实力专家支援他们,那么他愿意重新当一次新兵,听从指挥,打胜这一仗。
万般无奈,他让组员们自己决定接下来做什么,不用汇报,有了有用的线索再通知他。然后,一个人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办公室发呆。
郑嫣然几次想进去和哥哥说说话,但是她最终没有进。她知道哥哥的脾气,总是为人表帅的做法,宁肯自己受累,决不找别人分担。对她这个妹妹更是百依百顺,哥哥比她大八岁,上班后她的学费生活费都是哥哥承担的。因为父母工资低,身体也不好,哥哥上班后就兄代父职了,一直到她大学毕业,专门考了山城的公务员,自己降低要求到哥哥的分局工作。她知道哥哥的工作性质,生活上稀里糊涂的,所以一直照顾着哥哥生活。兄妹俩的生活也算走上了正轨,不再东一顿西一顿的对付着吃饭。
郑嫣然知道,即便她想劝解一下哥哥,结果也是被哥哥教育一番,反而让哥哥徒增烦恼。所以,郑嫣然离开了,琢磨着中午给哥哥弄一顿他喜欢的大餐。
在极度复杂的心情中,郑浩然度过了糟糕的一天,因为接下来的李奇的鉴定依旧和之前的一样,没有什么有用的信息,唯一令人震惊的是,那个怀疑被一刀砍断的骸骨得到了李奇的证实,竟然和小说里的一样,似乎只有武林高手才能做到。郑浩然不淡定了,他一直不相信武侠小说里夸张的描述,但他又无法推翻李奇的判断。他万万没想到,有一天他遇到了传奇,他有一种想见识一下武林高手的冲动。还有就是,接踵而来的协查通报也证实了储存卡上个人籍贯的真实性,唯一没有籍贯介绍的就是那具一刀斩断的骨骸。冥冥中,仿佛只有这个特殊的骸骨是唯一的线索,特殊性往往容易理出头绪,比如仇杀之类的。但是这个特殊性首先需要确定骸骨身份,才能进一步调查,也是正常的刑侦手段。然而,仿佛作案者了解这些常规一样,唯独没有提供这个特殊骸骨的身份信息。种种信息综合起来,郑浩然感觉,作案者是在有意嘲讽他们这些执法护法者,仿佛在对他们说:没事的时候多了解一些信息,那么多犯罪发生了竟然一无所知,还需要一个好市民提供线索,否则就无能为力了,真是可笑。作为战士,不仅需要敢打仗,还需要会打仗,还需要知道怎样才能不战而胜,震慑宵小。然后,才能防患于未然。呵——呵——呵。
郑浩然坐立不安,郑嫣然看在眼里,自然心疼哥哥,便壮着胆子进去,对哥哥怯怯地问:
“哥,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可不可以说。”
“说吧,我现在一头雾水。”郑浩然无奈地轻声道。
“全部资料我都了解,我有一种奇怪的想法,我感觉,假设作案者是个警察,或者曾经是个警察,或者是一个智商极高的好人,那么一切现象就都解释得通了。假设那些罪行是真的,那么每个骸骨的原体都是死罪,作案者只是在法外执法,这还是基于作案者就是凶手的情况下。那么假设作案者只是出于各种原因,仅仅是埋葬了死者,没有选择报案,作案者就没有犯罪。至于那个被一刀两断的,如果出手者是出于自卫或紧急救险,为了避免说不清的麻烦,没有报案,也是说得通的。除此之外,想不出怎样能解释得通这些奇怪的事情。假如真的是最后一个猜想,这一切是一个智商极高的好人做的,那我们即便破案了,也不可能有足够的证据证明他有罪,结果就是一部现代版的《拍案惊奇》。所以,我想,我们不应该投入大量精力去证明这件事的真实情况,因为时间一定会很久,我们应该同时推进其它案件的侦破,这样才有现实意义。哥,你考虑考虑。”郑嫣然以简单的推理模式做了一个假设并提出见解。
“你说的有道理,不过,法制毕竟是法制,没有人有权法外执法。公安是什么?是公共安全。假设他是个好人,也不能、不应该那么做。因为他的行为影响到了死者家属和亲朋好友,造成他们的不安,给他们带去了负面情绪,从而给社会带来负面影响。从这个角度讲,他的行为是负能量的,是不可取的。即便他没有犯罪,也是违法的。假设我们没有足够的证据,我们也要破案,量刑是法院衡量的结果,不是我们不破案的理由。我们要做的是阻止违法犯罪的发生,破案是唯一的选择。你明白了吗?当然,如果进展能证明这只是一个奇怪的违法的事情,我们自然会调整侦破方案,重要的事情自然是要排在首位的。”郑浩然略加思索,回答道。
“嗯,明白了。所以做事要有精神,人需要吃饭才有精神。我们去吃饭吧?早已经下班了。都忘了饿了吧?”郑嫣然说道。
“哦,你不说我还真没感觉饿。走,我们吃饭去。哥请小妹吃好的!”郑浩然尬笑着说。
“我要吃麻辣小龙虾。”郑嫣然笑着说。
“要得!走着!”郑浩然爽快地答应道。
华灯初上,英姿飒爽的兄妹俩走出大楼,去大排档放松心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