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晚晚做通了家里人的思想工作,并没有因此得到解脱。每天躺在床上睡觉的时候,自然而然地抚摸着腹部,虽说仅隔着一层温热的皮肉,仿似能感觉腔体内胎儿的脉搏。想到一个鲜活的生命,因自己的一个决定亲手葬送掉,心里总不是个滋味。她生余小味时,并没有采纳医生的建议,做内置环手术,那时对再生一个小孩还持保留态度,不像现在断然否决。她和余味每次亲热,都特别谨慎,有时应急吃片药片,不想这次还是发生了意外。白晚晚从未想到有一天突然面对这样艰难的决策,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她一念至此,浑身颤栗,陷入深深的责罚里。
几个姐妹轮换陪她,这样,过了三两个月,就去医院做流产手术。她躺在病床上休息两天,便出院回家。人没清减,精神却委顿,她想,后面要采取点措施,比如说上环,至少不能再涂炭生灵。
在家休息的几天,余味陪了一天,就出去工作了。他确实太忙,早上早早出去,晚上争取早些回来,要把时间节省出来,争取陪白晚晚的时间长点。白晚晚心疼他一天忙到晚,还要赶来赶去,心里又牵绊着他,愿意躺在他怀里,或者一起说说话。尽管余味白天不在家,有姐妹家人陪伴,宽解一半,不至于太胡思乱想。她虽郁郁寡欢,在欢声笑语中过得并不寂寞。甘柠说道:“其实,你要是留下小孩,我可以给你养。”她婚后,和雷小海一直没有怀上孩子,做了两次三代试管,均以失败告终,就彻底死了心。白晚晚说道:“我怕你养不家,不是讨麻烦了?”甘柠说道:“哼,回头我找个小白脸生。”隋菲菲说道:“你说你们夫妻两个,各玩各的,生不生无所谓,该做个打算,长久下去积怨不是更深。”甘柠“嗤”地一声冷笑,说道:“他做初一,我做十五,我就干耗着,怎么颠儿颠地说到我头上来了。”白晚晚说道:“我赞同菲菲的观点,要是我,早离八百回了。像余味说的,雷小海这个人做朋友没得说,做老公,就差劲了一大截。”甘柠埋怨道:“我们是来陪你的,怎么老扯这些不干紧要的?你看看我,现在少点什么?过得好好的。”隋菲菲说道:“你呀,就是嘴硬,说到底还是舍不得雷小海。”这话一听,楔到甘柠心坎里去了。也许心里还抱有幻想,等雷小海在外面玩厌烦了,调头回来;也许出于报复的心理,占着雷夫人的名头,让雷小海和别的女人不得其便,最起码背着一个“偷”字的罪名;也许两者皆而有之。
甘柠从不把这三种纷扰分析明白,她更愿意糊里糊涂地过。她和雷小海彼此相爱过,她付出的感情真挚而热烈,一股脑儿全给了雷小海,已经烙上深深的印,再给不起第二个人。如若后面跟雷小海离婚的话,再遇见看得上眼的人,谈一场恋爱,她给的爱也是淡而如水,再说不出发自内心的痴迷情话,给不了痴缠的拥抱,献不出最有热度的痴吻。她想过,既然这样,不如耗着,谁也不要痛快了,就亲眼目睹两个曾经共着患难、海誓山盟的人,相互伤害,彼此折磨,没个完结。
爱第一个人的时候,给了命,但是,命只有一条,再爱第二个人,就没什么可给的了。甘柠隐约间认准这个道理,说道:“或许吧,雷小海对我影响太大了,可能下意识里不想跳出这个圈子。以后无论我们走到哪种地步,都能解释得了,都无可厚非。只是现在,我何必整得那么明白呢?白晚晚说道:“傻女人,什么时候是个头啊?”隋菲菲苦笑道:“就你是个情种。”甘柠笑道:“有你们,我怕什么!”又说道:“现代女性的典范,在我身上体现了独立,只体现在经济独立上,并没体现在精神上。我的幸运正在于此,不必因为经济去依附谁,更不是离不谁。我的症候我知道,对精神里一些共存的地方,还没大方到随便割舍的地步。”隋菲菲说道:“那就看罗小海这个狗东西会不会迷途知返,守着这么好的媳妇,还在外面搞七搞八。”甘柠说道:“且等等看,其实我是给一个机会,让自己死心。”白晚晚说道:“真不懂为什么,这些男人没钱的时候,还好点,有了钱,就在外面搞事情。”隋菲菲说道:“这些人只能算做暴发户,土鳖,经济收入提高了,精神层面的建设却滞后,或者说还在处于荒蛮时代。”甘柠说道:“'白骨精',我最羡慕你了。你看余味,无论在哪个位置,对你一如既往的好。我就不信,他长得这么帅,又有钱,没人撩他,可是撩不动。他眼里只有你,一般人哪做得到。”隋菲菲说道:“这种男人,稀有动物了。我家欧阳,我不看紧点,也要飞上天了。”甘柠说道:“人家不在你看不看,是欧阳自觉,有底线,不然,你栓根绳子拉着他,他裤带该松就松,有多快就多快。”隋菲菲过去扳着甘柠的脖子,朝后发力,一来没她高,二来没她有力气,扳了几次,始终不能将她脸面扳至朝上,却也不愿就此松开,说道:“给你嘴里消消毒。”问白晚晚道:“你家有没有洁厕灵或者灭霸之类的?我腾不出手,帮我找找。”白晚晚被二人逗得窝在沙发里发笑。甘柠说道:“你可不能做帮凶。”白晚晚说道:“好,我不做帮凶,闹出人命我还得收拾。你们靠我坐会儿,说说话。”隋菲菲收了手,甘柠却趁机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说道:“'白骨精'嫌你太能闹腾了,安静会吧。”隋菲菲兀自伸出手擦了一下脸,冲到她面前,双手挂在她脖子上,两腿箍得梆梆紧,试图从上扭锁。隋菲菲小胳小腿,一时倒也奈何不了甘柠。
这时,二人形成一个僵局,孰料一个重心下移,仰面八叉地翻倒在地上。甘柠压着隋菲菲,隋菲菲贴在地板上,呼吸掣肘,感觉胸腔迸出来一样,用力地拍打地板。这时,顾四姑带着余小味从外面回来,人在门外,早早传来余小味稚嫩的童音,后面一阵窸窣的脚步声。再看时,柳如絮、白光、杨蓓蓓、关关,一个个脱了鞋,鱼贯而入。甘柠双手撑地,连忙从隋菲菲身上爬起来,就手拉起隋菲菲,两人忙着整理衣服和纷乱的头发,盈盈站立,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白晚晚做了流产手术,倒把一票人集合在一起。柳如絮是由白光接来的,杨蓓蓓去医院探望过,这次特意来家里瞧瞧,最难得的是关关突然来访,她春节前从国外回来,算算有小半年没见着了。白晚晚拉着杨蓓蓓和关关的手,惊讶地说道:“你们怎么凑到一块了?”关关说道:“我想着给你个惊喜。”说完,给白晚晚一个深切的拥抱。白晚晚说道:“我正想你呢,你就来了,你说你怎么这么好。”顾四姑解释道:“我从岗亭进来,见关关姑娘正问保安找人,我说'巧得很,你找的这个人是我儿媳妇',我就带上来了。”紧接着,柳如絮和白光来了。白晚晚说道:“你先打个电话来吖。”关关笑道:“我不是想着来个出其不意吗。”白晚晚笑道:“我太高兴了。”又回身抱了一下关关,才开始向大家作介绍。介绍关关时,说道:“美食家、旅行家、作家、摄影家,关关。”介绍杨蓓蓓时,说道:“你们可能没见过她,却吃过她家的东西,杨蓓蓓。”众人哗然,表示吃过无数次杨蓓蓓甜品,这次终于见到真人了。介绍到常规闺蜜团时,隋菲菲、甘柠、柳如絮一一挥手,呼应而出。
虽是有人初识,彼此毫无隔阂感。甘柠咋咋呼呼,本来就是自来熟脾性;隋菲菲温文尔雅,一派将江南水乡女子的神韵;关关见多识广,说话极富感染力;杨蓓蓓明媚知性,散发极具个人特色的成熟魅力;柳如絮青春动人,动静皆宜;白晚晚自不必赘述,单从长相来说,公认为姐妹里最漂亮的一个,有时候,因为长相也能拉近人与人之间的距离。任谁随便打开一个话匣子,相互就聊得很熟络,像多年未见的老友一样,不必因为初识而隐蔽部分性格。这场相识,这种聊天,舒适至极。特别是甘柠心快口直,三句正经话中夹杂两句荤话,每每逗得众人忍俊不禁,直叹相识恨晚,要早几年更好了。
眼见一群女人聊得火热,白光插不进话,干坐着无趣,逗起余小味以籍时光。将他高高举起,往上抛,再双手接住。余小味先前还有些害怕,见每次都被舅舅稳稳接住,胆子逐渐大起来。每抛起一次,“嘎嘎”而笑,一张小脸,因为兴奋,红扑扑的。
杨蓓蓓和关关被笑声吸引过来,见余小味长得精瓷美玉一般,很是惹人,接手过来,轮换抱着。余小味也不认生,不等她们发问,清清脆脆地叫了两声“阿姨”。杨蓓蓓说道:“跟余味长得太像了。”白晚晚笑道:“都这么说。”关关和周然以公婆相对,生活多年,长年旅行,一直没结婚,也没要小孩,却并不阻碍她对小孩长久抱有天然的向往心。如今碰到余小味这么可爱的小子,内心更加触动,更加柔化,说道:“两个大人长得好看,小孩长得更好看了。看到余小味,我迫不及待地想生一个了。我做你干妈妈好不好?”余小味听不懂什么是“干妈妈”、“湿妈妈”,依然答道:“好。”说话时,扬头看看甘隋二人,因为他已经有了甘柠和隋菲菲两位干妈妈了。他意识里有种无法提炼的想法,说道:“要这么多干妈妈做什么?好像不怎么吃亏,反正她们都挺喜欢我的。”
甘柠、隋菲菲以为余小味在征求她们的意见,高兴得不得了,说道:“怪不得干妈妈疼你,这么懂事,嘴巴甜。”其实小孩哪里又懂这些,不过余小味扬头时,三对眼神相遇,和整件事贴合一起了。
关关和杨蓓蓓头一回见到余小味,想不到竟然有这么好看又精灵的小男孩,仓促间没有准备什么礼物,拿了钱充当见面礼。白晚晚不受,说道:“会把小子宠坏的。”杨蓓蓓说道:“真该死,干妈妈拿不出像样的东西。”关关说道:“下次再来,一定不搞得这么俗气,给余小味带点礼物,打心眼里喜欢这孩子。”轻轻捏着余小味两侧的腮帮子,余小味拼命挣过脸去。关关说道:“叫声'干妈妈'听听,好不好?”任两人怎么哄逗,余小味就是闭口不语,自顾自玩自己的。甘柠说道:“你揪了他腮帮子,记着呢。”杨蓓蓓笑道:“有个性,是个倔小子。”
白晚晚让白光带余小味一边玩去,姐妹儿都落了座。柳如絮帮忙盛过燕窝羹,一人一盏碗,分摊下去。众姐妹中,数柳如絮最小,恋情稳定,婚姻问题并不遑急,话题落到关关头上,白晚晚挑的头,主要问问她有哪些计划,说道:“关关,今年有什么打算?”关关明白她的意思,说道:“扯不扯证不要紧,一定安安心心生个小孩。上半年和周然还得出去扫半圈。答应期刊的活,要交付清楚。”这原本纯属“无心插柳柳成荫”的事儿,原来关关有时负责为周然的摄影作品配文,渐渐,文芒与才气并显,为读者所认知。期刊索性开辟一个专栏出来,刊登夫妻二人的作品。比如说,下次行进的目的地是埃及,定稿的方向所产生的故事,就在这周边。要写当地的风土人情,习俗与信仰。又比如你要写埃及的金字塔或者是沙漠,肯定不能拾人牙慧,落入俗套,要写得富有自己的见解和洞察力,情感从字里行间散发出来,有如娓娓道来那般亲切,读之如亲眼所见,亲耳所听一般。白晚晚说道:“终于要安顿下来了?”关关说道:“感觉年龄愈大,心愈求稳,况且,我老了,风餐露宿,走不动了。”白晚晚说道:“像我这种俗人,按着人生步骤而来,嫁人的年龄到了,结婚,要小孩就生了。总体算起来,没什么大的志向,没做过什么狂野的事,可能和性格有关。所以,我特别羡慕你。”关关说道:“你谦虚了。从你整个状态和精神面貌看起来,你过得很不错哟!你守着一个家,守着一份事业,比什么不强?这也是一种人文文化的表现,体现了对自我、对家庭、对社会的理解能力与执行力。做得好的,做的看似是俗事,却不被俗事羁绊,活得仁爱而豁达,别人得到快乐,你也得到快乐。所说的共同进步也就是这样了。还有,拿我来说,我趁着年轻完成我的梦想后,试图安定下来,过起细水长流的小日子。用我的阅历和经历千山万水后的悟性,掌控以后的生活,我觉得更有把握。说穿了,还是不成熟,还是不自信。不然,我又何必风里来雨里去地寻找自我呢?如此下来,我羡慕你多过你羡慕我,你看得透自己,我仍然迷惘无尽。像爱与被爱两者的关系,无论从个人角度出发,还是从社会体系出发,这都是人生的一个重大课题。我们能贡献什么,被需求的程度到哪里?有一个人性与社会价值的共同考量。”
做真挚的朋友,无非是来自心底的相惜与尊重,这和相同的世界观、人生观、价值观有很大关联。白晚晚笑道:“你讲的这些,我深有同感,只是做得不够好。我时常感念:这些人这么美好,这些事物这么美好,这个世界这么美好,我一直确信;这里面有一种爱与被爱的关系,是因为有爱,因为有你。这个'爱'是小爱,是大爱,这个'你'是千千万万个你,专属而不同。因为有爱,才有期待,才有未来,一切都值得,因为有你,所以一切才如此美好,才如此真实。每个人的角色都很重要,肩负的社会责任也很重要,我们需要串联起来,成为一个整体。就算有一部分经历不尽如人意,只要坚持心中的信念,总能在赠予中得到回馈,一切都会变得欣欣向荣,很美好的样子,一如我们初衷一样,过得越来越好。话说回来,你这个样子夸,我可受之有愧了。总之,还是那句话,有一天,你要想结婚,提前说一声,我一定使出看家本领,设计一套最漂亮的婚纱给你。”关关悠然笑道:“结不结婚不一定,但是你那套婚纱我要定了。我也是女人,想穿着最美的婚纱,做个漂亮的新娘子,牵着最爱的男人,嫁给他。”
关关因常年户外行走的原因,皮肤暗哑,说话时,双眼闪着光亮,神彩夺目。在座的人,都去过国外,但比不上她深入腹地,体察民风民情,自有一段段非比寻常的旅程。是以大家问她很多问题,她逐段地以讲故事的方式作答,比起从文字上看到的,能亲耳听到,又是一番新奇的感受了。大家沉浸在关关富有感染力的周游故事里,听完故事的甘柠愣头愣脑地补充了一句:“这是个从毛里求斯回来的女人。”她想表达的意思是关关是个特别的女人,潇洒的女人,她只管说,不管别人听不听得懂。其实她想说的是:“这是个从毛里求斯历游回来的女人,是个有故事的女人。”充满了殷羡之情,别人做了自己向往而不敢做的事情。大家笑话她:“明明想讲的是褒义词,听起来像贬义词。”顺便借她的话哄笑她:“你是一个嘴巴有毒的女人。”好在甘柠开得起玩笑,不以为然,乐呵呵地傻笑两声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