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因为那一年,大家的经历都太过于惨淡,所以在那一年最后的时间里,好消息开始一个接一个。
WJ学院的二招正式开始了。杨总拿出他新调整好的效果图给我看,我立马注意到立面较之前更挺拔,更锐利,看着也更为威武。我当时第一反应就是造价又要高不少。杨总有些得意的说,“我用了2周新调出来的,不错吧。”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我的担忧,就专心看图,然后我指着两栋楼之间的连廊,“这里跨度很大,结构上没问题吧。”
如果去年我看这张图,我肯定会夸好看之类,但是现在,我知道建筑不是一个专业的事,是5个专业配合完成的,像这一类夸张的造型,我第一想到结构能不能实现的问题。
杨程微微皱眉,“这里跨度是有一点大,大约52米,我昨天给马新看的时候,他也没提到这一块,不行到时候让结构想想办法,甲方也不缺钱,我认为问题不大。”
看杨总十分自信的样子,我也不好多说,但是我心里隐隐不安。
我偷偷打电话给薛大哥。
听了我的问题,他回答道,不行,跨度太大,混凝土结构不可能实现。
那有其他结构形式能实现吗?
薛大哥让我稍等一会。然后他回复说,钢结构也不行,国产钢肯定实现不了,不过外国有一种特制的钢材有可能实现,但是。。。
我明白了,就是很贵的意思。
我觉得我还是应该告诉杨总。终于我找了一个时间,敲开杨总的办公室,然后把事情一五一十说了。
杨总没想到还是那个问题。听完后,他反问我,你问的这个朋友是做什么的,可靠吗?
我点点头。
杨总还是不满意,又问这个人是做施工的还是设计。
设计。
是你学校的同学?学土木的?
不是同学,是在设计院做多年的结构设计师。
杨总听到这里笑了,表示混凝土是应该不行但是钢结构还是有可能的。
我心里猛然紧张了一下,因为薛大哥提醒过我,这种事让专业的人来提,你说了也没人会相信的。
杨总果然不相信我。
我明白他的犹豫,首先这一版方案和之前中标的方案是一脉相承的。如果现在取消这个造型,相当于直接推翻了原方案,我们这一轮的技术分就会大打折扣,后果可想而知。这是自拆墙角,太愚蠢了。
另外就是专业壁垒,建筑总觉得造型是结构专业的问题,想想办法总能实现的,建筑负责想象,结构负责解决,没毛病。
我该说的都提醒了,现在我只希望甲方到时候能付得起那一笔进口钢材的钱。
我转身打算离开,杨总却突然说了句谢谢!
我停下了,我承认我很高兴,非常激动。
因为杨程已经答应,他会找几个结构的人帮忙给看看。
很快杨程告诉我,结构组给的意见是把跨度缩小一下,大约缩减10米,加上钢结构应该有可能。
他答应了。然后带我去效果图公司,说了修改意见。调整好效果图后,他认为还可以,就拿给我看,并没有很丑,我点点头。
他送我回家。他说这一次我帮了他一次大忙,打算要什么奖励。
奖励我没想过,我只是觉得我能帮助他解决一个实际的问题,我很满足。
我摇摇头,没什么想要的。
他很意外,鼓励我说出一个来,只要他能力范围内,尽量都满足。
我看的出他真的很高兴,心里也有一丝丝膨胀,就说道,要不你给我一道免死金牌吧,以后我犯了错,您不能直接判我死刑,要原谅我一次,听我解释。
他听完哈哈大笑,竟然爽快的答应了。
他说,你不会死,我们都要活得好好的。
那当然。
我以为有了这道免死金牌,我就能给自己找到一些奔赴的意义,内心能多一些安全感。我希望自己留下,因为被需要,因为合适,因为我们价值观一致,因为我们是坦诚的朋友,无私的伙伴,所以我想留下来,和他们一起。安安静静的做一名设计师,画画图,然后看着它变成一个实体,进而改变这个世界小小的一个角落,留下一个属于我个人的痕迹。
而不是因为人情上的祈求,价值上的权衡,道义上的束缚。
人与人,感情总是会变的。可我偏偏畏惧那种改变。我渴望的是,当我仰望你的时候,你永远都如星空那样明亮,给我智慧和力量。
当你对我笑时,我希望永远看不到你对着我失望的样子。
我担心,我只是你眼里没有特殊意义的一个。来往间,需要情商的加持,阳谋的拉扯。
因为我一直都是一个人,全力以赴。
赤诚的,坦率的,毫无保留的。
我已经尽最大努力了,所以请你对我不要变。不要像对别人那样。
我害怕被辜负,也害怕让你失望。
我知道杨程曾经很感激马新在他低潮时的孤勇加入,但是后来他也会抱怨马新种种小缺点,甚至怀疑他那时的加入,也是带着明确目的和算计的。
杨程也会对着实习生的方案,当面夸赞很不错,很认真,然后背后跟我抱怨怎么都要毕业了还画得那样幼稚,明明就三张平面图,非要排版排得有横有竖,旁边还要画几个不知所云的箭头。
我其实想告诉他,人无完人啊。我们虽然学习的设计,但是我们不是计算机,我们也有自己的爱好,也喜欢用最直接的经验处理问题。马新喜欢钻研计算机,喜欢搞点编程,说明他确实很聪明,肯动脑,这样的人遇到困难不会轻易退缩的,而且希望得到认同。只要多给他一些鼓励,会是解决问题的好手。
实习生们,第一次做项目,他们当然希望得到领导的肯定。那他们肯定会拿出自己认知里最正确最有效的方法来做啊。他们一直在学校跟老师学习做方案,所以现在他们拿出来的肯定是他们学校老师们最认可的形式,深色的背景底色,含蓄的案名,经典耐看的配色,手抄报式的设计说明,以及带着玄学色彩的圆点字符,这些都是很学院派的手法,当然和设计院简洁、明快的表现手法不一样啊。
其实这一切都情有可原。
或许杨程被我的话说服了。他不再抱怨,反而觉得自己应该反思一下看待问题的角度。大约从那以后,他开始把自己的一些疑惑讲给我听。我偶尔提供一些建议,有时会分析一下别人这样说的缘由,大多数就是安静的听听。
毕竟我们是乙方,是被请来解决问题的,是被管理的,是和对面的人本不平等的。
。。。。
第二次讲标,我状态好了很多。
前一晚,我单独研究了所有图纸,记下很多数据。那一栋楼的所有细节我尽可能都存储在脑海里。
负责基建的楚主任听完也对我点点头。
我不知道,其实我无论讲成什么样子,我们依然会是第一。因为评标委员们也不会承认自己上一次的结论有问题,需要全部推翻。
接下来评委们只提问了商务的部分,杨程出面作了解释,而我已经完成了所有使命。
晚上我们留下来和几个甲方一起吃完饭。
除了楚主任和他的助手外,还有几个清一色穿着绿色笔挺制服的年轻人。楚主任一改严肃,对我们笑得很灿烂,说小高不能喝酒,我叫了几个小伙子来,否则人太少,不热闹。
杨程看看我,我知道他的意思,微微的点点头。
来的路上,杨程就告诉我,今天估计是躲不过了,问我能不能喝酒。
我当时觉得如果这是中标的必要条件,那我肯定应该毫不犹豫的,虽然我从来没喝过。
我鬼使神差地点点头。
现在就是要我表态的时候了。
我在一桌人的诧异目光下,倒了一杯啤酒。
我忘记了我说了什么,我太紧张了,连大脑都开始打结。
然后我笑着喝下。
并不太苦,也不辣。
一群人拍手叫好。
然后楚主任安排所有人和我一对一。
我不记得到底有多少人。也不记得自己喝了多少杯。
我只记得,后来杨程说,楚主任是他们的领导。楚主任让他们喝,他们就得喝,这是命令。
原来如此。
我的眼睛开始模糊。其实他们穿着一样的衣服,我连他们长什么样子都看不清楚,更分不清谁是谁。尽管他们自我介绍过。
只是楚主任没有叫停,他们就得继续陪我,然后我就得继续喝。
隔着灯光,我转头用余光看看杨程。
他微微向我摇头,目光指指一旁的楚主任。我明白了,我开始打乱秩序,向楚主任敬酒。
他是个福建人,个子不高,口音也带了很明显的南方口音,但是人很精明。
他笑着举起杯子,却问起方案的几个问题。什么A部分面积多少,房间多少个,外墙用多厚的保温材料。
我猛地清醒了,然后一一认真的答了。
不料楚主任却对那些穿制服的人说,你看你们这么多人,连人家一个小姑娘你们都没陪好,不应该啊,不要给老子丢脸。
短暂的寂静后,桌子上的气氛一下子被拔高了。我慌了神,别说我已经喝了不少,就算我吐干净从头开始,我也不可能顶得住他们这么多人。
杨程赶紧拦住楚主任,表示他代表我感谢大家的好意,剩下的他来。
楚主任拦住他,你不是要开车嘛?
杨程摆摆手,车不要了,我们留一宿,订宾馆。
楚主任摆摆手,那怎么行,人家小高还是个小姑娘,怎么能跟你一个大男人开房。
周围传来一阵哄笑。
我的脸猛然热了,再抬头时,我发现杨程拼命朝我摆头,我思考了一下,才明白,他是让我躲出去。
我赶紧去了洗手间。
我洗了脸,然后胃里突然一阵痉挛,我急忙冲进隔间,努力吐了出来。
全是液体,眼泪也跟着流下。
我感到自己狼狈之极。
重新洗好脸,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惨白的脸,微肿的皮肤,觉得好陌生。
这时杨程突然走了进来,他叹了一口气,问我有没有事。
我摇摇头。
他说今天一定不会在这过夜,让我放心,还说受不了就找机会躲出来,吐出来也会好受一些。
我们重新回去。
现在酒桌上已经换了玩法,开始真心话大冒险。
我一脸懵,不太懂。
杨程靠近我说,解释了一下。
我大脑已经混沌,大概理解成了,就是努力不要说真话,然后还不能被人发现。
游戏开始。
第一轮,一个制服小哥输了,楚主任让他唱了一首歌。
曲毕,众人一起鼓掌。制服小哥留下下一轮的问题,是关于一个什么军事条例的,谁输了要回答。
自然最后输的人不可能是我。
楚主任明显对这个问题很不满意,对旁边的人附耳几句。
接着下一轮要求已婚人士回避,但是问题我没听清楚。
第三轮开始,我发现只有楚主任和杨程没参与。
楚主任笑着看我和他的人继续,杨程则和他一旁单独举杯。
我运气很好,那一轮我一直赢。直到那个小哥说,请高工说出这里的人谁最帅。
我?我连你们长什么样都分不清。
可是楚主任却为这个问题叫好,众人自然立即附和。
我自然说楚主任最帅,楚主任摇摇头,我一个老头子了帅什么呀,他指指周围一圈的制服兵们说,他们都是单身,年轻小伙子,多精神啊,小高你应该多看看他们。
杨程和我同时互相看了一眼,好像有点明白了楚主任这一局的意思。
杨程忙打岔,说楚主任怎么知道我们高工没有男朋友,万一不是呢?
楚主任却笑的坚定,自己这双眼看人看了二十多年了,什么情况不用问,心里清楚的很。
好吧,我就是有男朋友,今天也只能是没有了。
我头也没抬,随手指了一个。
周围自然一片嘘声。
紧接着,上一轮的胜利者,宣布了问题,如果高工选结婚对象,会考虑我们军人嘛?
杨程没想到局面会变成这样,当即变了脸色。楚主任碰碰他,示意他不要说话。
我明白了,原来游戏,都是针对我一个人的。
我喝了一口水,然后抬头反问,我敢选,你们敢应吗?
周围立马沸腾了。楚主任也笑吟吟地看着他地兄弟示意安静,然后对我竖起大拇指。
杨程想替我说什么,再次被楚主任拦下。
我握紧自己的拳头,缓缓站起来,把我的手机丢到桌子中间,说,现在我提一个更好玩的,大家都把手机拿出来,摆到前面,然后倒数三分钟,想娶我的,手机留下,不想的,手机拿走。当然我也有权力选择不嫁,我拿走手机代表我认输,自罚三杯。然后我又把杨程的手机放到中间,杨总是我领导,他也可以选择不同意,这个游戏到此结束。
杨程脸色很不好看,不可思议的看着我,认为我有些不自量力,当即想要拿回他的手机。楚主任拦住他,年轻人玩一会怕什么,我的人又不是土匪。
所有人都很兴奋,桌子上很快围了一大圈手机。
倒数开始。
终于安静下来了。
我头疼的厉害,再喝下去我肯定撑不住了,所以我必须尽快退出这场敌我悬殊的拉锯战。
我能想到的也只有这个办法了。
我静静的喝着茶,忍住周围不同角度目光的打量。果然有人开始不自在了。
很快有人拿回手机,还小声解释道,自己真的在老家定亲了。
楚主任瞪瞪眼,骂道,还有谁不是单身的,快别丢人了,都拿回来。
这明显给犹豫的人找台阶呢,不少人趁机拿回来了手机。
桌子上的手机少了一大半。
时间才过去三十秒。
然后又有人陆续拿走了手机。
我笑笑。不就是比勇气吗?谁不会呢。
现在还有五六个手机。
这就是比心理了。
我扫了一眼那几个还没拿走手机的,我咬咬牙,掏出身份证,放到手机旁边,道明天周五,民政局上班,应该来得及。
果然又吓走几个。
可是却没全部吓走
竟然就剩一个了。我看看时间还剩三十多秒。周围也一阵起哄声。
我瞪着眼看看那个脸皮厚的,心里想骂人,嘴上却笑笑,“我一个月挣5千,你挣多少,买房了麽?”
我不记得那个人说了什么,我只知道他说完,又引来一阵哄笑声,还有人吹起口哨。
碰到硬茬了。
时间一点点过去,我想不出来更好的词劝退这一位,我紧张地开始冒汗,只好暗暗向杨程求救。
他却一直板着脸,冷冷地看着我,不说话。
我有些慌了,然后给自己倒了一杯水,喝到嘴里才发觉是酒。
可是不能就这样认输呀,我硬着头皮,握着拳头,站起身继续道,“我叫高亚,山东济宁人,87年出生,属兔,身高162,体重51,天秤座,O型血,本科学历,大学读的设计,喜欢吃川菜,最爱看阿米尔汗的电影,运动菜鸟,不会做饭,不喜欢做家务,余生请多加指教。。。。”
终于最后一个手机在这时被拿走了。我看看时间,还好还好。
我呆呆地坐在椅子上大口喘着气。
周围所有人都一片欢腾。
我只想躲出去。
起身前,我听到一个低沉的声音传来,“我有一个妹妹,也87年的,和你一般大的年纪。”
我对他以及他妹妹都没兴趣,我背过他的目光,边走边心不在焉地打断,“她走丢了?”
“她。。。。,”
“真遗憾。”我虽然古道热肠,可眼下我只想去厕所静一静。他的那一句,我根本没听清。
其实我的眼泪已经在眼眶打转,杨程,他为什么不拦住我呢?
我为什么要嫁人呢?
为什么要相亲啊!
等我再次回来,气氛轻松了不少。楚书记甚至又加了菜和主食,还劝我吃点饭。
看看时间也快散场了,我也不客气,使劲塞了几口饭菜。胃里终于不空了。
临走前,我们向一众人告别。
待我们转弯,没有人看的见的时候,杨程突然靠近我,叹息道,“你怎么这么傻。”
是啊,我也觉得。可是我们拿到合同了,不是吗?
一路上我又吐了几次,把肚里所有都吐的干干净净。
终于到了NK大学,我下了车。
其实我应该醉了。走过无数遍的水泥路,我却走的弯弯曲曲,磕磕绊绊,可是没关系,我心里高兴啊,一直忍不住傻笑,连路边闲聊的大妈们都盯着我一路打量,可是我真的很开心,从来没有这么痛快的高兴。偌大的校园,偌大的天下,谁知道我为什么这么开心啊,因为,因为。。。
算了我谁也不告诉。
那是一个秘密。
我看上天上的月亮。只有它会懂吧。
因为我想成就他。一个出身农村,父母不详,没有背景,智商一般,情商约无,技术很菜,创新有限、长相普通、能力平凡、又自卑自大的我,偏偏想去成就一个人!
无论前方刀山火海,满地荆棘,明沟暗礁,粉身碎骨,我都无怨无悔!
请你记住,这不是因为爱情,而是为了不辜负你对我的信任。
这不是假话!而是我当时和以后没有机会说出来的真心话!
我笑着回到宿舍,关上门却哭出了声!
那就是一道枷锁,我自愿披在身上,然后幻想自己变成了一个勇士,可以一往无前。
刚开始,我只是心态上变了,更加积极,主动地工作,严格要求自己。
然后就是在每一个场合想要维护他,保护他。
马新偶尔会暗暗提醒我说,我比他看起来就像是很早之前那个义无反顾地追随他的兄弟。
我笑笑,我明白他的意思,也很感激他的提醒,但是我不打算改变。
因为我已经把他当成自己的偶像,自己生命里的光和精神里的信念。
别人怎么看,我可以不在意的。
后来,杨程也劝我对自己不必太过严苛。我只是在实习,是允许犯错的,只要改正就好。
我点点头,却没有听进去。
我慢慢对自己和别人都变得挑剔。
敷衍在我眼里等同犯罪。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那样想,但是我当时确实那样做。
我经常一个人加班道很晚,回家房子里,闭上眼,脑子里依然是工作的事。所有的细节一遍遍在我脑海里反复过滤、分析,连做梦都是在改错。
我终于感到疲惫不堪,但是我坚信这是对我能力和意志提升的必需的一个过程。
挺过去,一切都会变好的。
很久很久以后,我才意识到,我用力过猛了。
因为有了这个目标,我变了。变得更加忘我,只要项目有需要,我可以红的啤的一起喝,也可以连夜查资料什么阴宅、阳宅、葬经,我大约被一种自我赋予的使命支配了所有,也透支了自己的理智。
我撒谎欺骗了薛大哥,说自己想考研,考天大的建筑专业。他沉默了半天,刚想劝我,我哭着求他,不要劝我,我已经想好了,不打算改了。
其实我是为了毕业前能多留在这里一段时间。
同学们开始找工作,我没动静,我只想回到那个城市,留在那个城市,挣够养活自己的就可以,不可能换的。
房子被房东收回了,我就去附近的网吧过夜。
天一亮我回到单位就开始画图,却不想找找房子的事。因为我不舍得浪费时间。
甚至因为交不起宾馆的房费,我甚至拦住NK大学的学生,祈求他们收留。
我运气也很好,竟然也真被他们女生研究生宿舍收留过一晚。
她们见我这样落魄,就一直问我的缘由,我告诉他们我正在找工作,只是还没稳定下来而已。困难只是暂时的,会好起来的。我只觉的自己很勇敢,很孤勇,却没有听出她们对我的怜悯。
我的确没钱了。因为薛大哥告诉我,既然你决定好了,就要想好怎么养活自己。受不了了,就回去。他冻结了我的银行卡。我理解他,也觉得应该。
但我怎么会回去呢。我还有那么多的事没做完,没做好。
3月份,杨程带我去行政楼,在那里,我听到了很多规范上编修一栏里的很多名字。我很惶恐,连自我介绍都说的磕磕巴巴,杨程干脆替我说了。
那间房子里还有几个和我一样的年轻的面孔,我才知道这场见面的意义。
那些都是各所想要培养的新人,由各所长带出来给院里见一面的。
那些大师们听完介绍后对我和蔼的点点头。我感觉自己就像一株资质平平的仙草,突然得到上仙的点拨,瞬间灵力大涨。
接下来杨程告诉我,后天就是院里主持的新人考试。他给我报的规划,因为规划的试卷最简单,我应该问题不大。还让我这两天好好休息,准备好后天的考试。
我没觉得自己需要准备什么。不过全力以赴罢了。
我依旧每天画着手里一个叫下营镇的方案,计算指标,思索方案的优缺点。
考试过后,我觉得自己问题不大。杨程特意告诉我说,批试卷的是他的老伙计,晚上就能知道结果。
我继续看案例,调方案,核对指标。
突然我感到一阵眩晕。
为什么我这个下营镇的指标和院里考试的大题指标如此相象。
几个重要数据在脑海里闪过,我心口如被针扎过,连呼吸都不能。
我竟然犯了那么低级可笑的错误。
那一晚我连晚饭都没吃,难过到不能自抑。
直到很晚很晚,杨程找到我,说带我去吃饭,走吧。
他点了一些清淡的粥,劝我爱惜自己。我勉强咽下,却味同嚼蜡。
他大约已经知道结果了,只是不想打击我。
终于委屈的眼泪汹涌的流下来,流进碗里。我努力遮掩,不被他发现我的不堪。
他看出我的意难平,安慰我说,其实事情不是没有转机,下礼拜,宝D的产业园区就要开始,那是市政府主导的大项目,你回去认真准备,有拿不准的就来问我,不要慌。
我悄悄擦干净眼泪,点点头。
我推迟了返校的时间,错过了毕业典礼,我全身心准备那个项目。直到指标被核算了一遍又一遍,讲解词被我改了一稿又一稿,我甚至把市局可能想到的问题都提前预演了一次又一次。
杨程听后,鼓励我说,很不错,应该没什么问题。真遇到回答不了的,也不要紧张,他来回答就是。
我终于安心了。
那一次诺大的市局会议室,座无虚席,很多区县的领导都坐不下,只好暂时安排在会议室外,按照汇报顺序交替入场。
规划局的尹海林尹局长也亲自到场了。
轮到我了。
我按照预演顺利完成了方案讲解。
短暂的安静后,市局的负责人提出一个问题。会议室有些吵,我离得远,根本没有听清。主持人立即要求在场的人保持安静。因为主持人也没有听清,一时无法帮我重复问题,市局的那位领导只好不耐烦的重复了一遍问题。
“请问,你说的C9是什么用地?哪种规划用途?”
“C9,。。。。就是C9啊,小黄本上的。”我不明白我按照市局技术参数标准做的图例和总图,他为什么看不明白呢?
“请正面回答我的问题。”那位负责人明显对我的回答不满意,警告般看了我一眼,“以后回答问题要使用标准术语,引用技术规范要说规范全称,不明白吗?”
会议室随即一阵哄笑。几个站在角落里的“通讯员”立即走出会议室,对等待在外面的汇报单位传达刚才市局的汇报要求。
我心里立马慌张了,C9,C9是什么来着,我竟然脑海里一片空白,我知道是宿舍用地,但是标准术语是四个字,具体是什么,我竟然怎么也不记得了。
这时杨程站了起来,刚才提问的领导直接严厉地驳斥道,“这个问题请汇报人回答。不清楚自己的方案,怎么能站在这里做汇报。”
杨程只好又坐下。
我终于没办法了,硬着头皮回答道,“C9就是商业配套宿舍用地。”
会议室立马又一阵哄笑。
很快一个人悄悄过去,对那位负责人低声解释,“黄局,C9是咱们新出地管理规定里,商业金融业公寓用地。今年5月1号刚实施的。”
那位负责人脸色瞬间不好看了。
其实这个问题问的很没水平,也不必要纠结。规范是市局下发的,标准也是规范定好的,我也是按照标准绘制的,没什么值得讨论的。只是我失败或者惨烈的应答,让大家彼此都不舒服。
那位负责人终于又换了一个问题,“这个项目的起步区多大。”
“1.1平方千米。”
“多少?大点声音回答。”那位领导声音又提高了一度。
我大声,重复了一次。
话音刚落,那位领导重重丢下手里的激光笔,“现在咱们各家设计单位汇报都用平方千米这种面积单位了是吗?是标准里的面积单位标准术语吗?说平方公里不行还是怕大家听不懂。”那位黄局大约真气到了,指着我道“你哪个单位的?以后不要汇报了,你说的我听不懂,换会说话的来。还有告诉后面的单位,一律让负责人汇报,别安排没毕业的小孩瞎糊弄,这是做工作嘛?简直浪费大家的时间。”
会议室瞬间鸦雀无声。
我耳朵里大约只剩下自己心跳的声音。
这时杨程站起来,先向那位领导道了歉,然后解释说,因为自己嗓子哑了,无法胜任,才临时安排设计人汇报的,接着他又把项目几个重点内容通讲了一遍,最后又替我解释道,设计人因为在国外交流过一段时间,所以在术语使用上不太规范,千米,英文里是KILOMETRE,1千米就是1公里,所以平方千米也算是国际通用面积单位。这里请黄局放心,以后他做好方案的同时也一定把方案讲解好,分析好,也为我市产业兴区产业强区战略服好务,做出贡献。。。
黄局终于脸色转霁,点评道,“方案我没其他问题了,刚才就说的很好嘛,以后你来汇报。”又问你是哪个单位的。主持人低声替杨程回答了,建院的。黄局点点头,怪不得,也算熟人了,以后注意。
我不知道怎么走出会议室的,只知道很多很多人打量我,甚至窃窃私语。
宝D区的规划局孙敏走过来,轻轻安慰我,同行的蔡副局也鼓励说,没事,晚上我和李局一起找黄局解释一下,我们园区建区最早,也是这些园区里最成熟的,咱们方案也没问题,放心吧。你还年轻,孙敏也没少挨李局的骂,过去就过去了。
我假装笑了一下,但是我知道我肯定笑得很难看。
我是乙方,差点搞砸了他们忙了快一年的大项目,反过来人家还安慰我。我感激他们,但是不能原谅自己。
杨程会后直接去了李局那里,我知道他大约是道歉去了。因为大概率李局是要发脾气的。
杨程很晚才回来。我的眼睛应该已经哭肿了,不敢抬头。他叫我出去吃饭,我吃不下,就拒绝了。
他突然提高了声调,想不吃就不吃啊,还当我是个领导吗。难道哭一哭就能解决问题了,你都要工作了,能不能不再像个孩子一样,让人都哄你。
这应该是第一次他这样对我说话,我忍住眼泪,跟他出去。
我们去了离单位最近的一家小饭馆,还是湖南菜。
很辣。
他大约心情也不好,看我不动,就专心吃自己的,一边吃一边叹气。
我知道自己错的离谱,只好道歉,对不起。
对不起也不用了,他气呼呼的吃着清蒸甲鱼,你的免死金牌被我这次扣完了。
我点点头,应该的。
吃完饭,他让我直接回家好好睡一觉,他则又返回了单位。
我也点点头。只是那一路,我对着夜色,流着泪,嘴里一遍遍的重复着:平方公里,平方公里。。。
一直到857遍,我终于到家了。
我进了门,灯也没有开,终于放声大哭。
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如此无能,明明准备了那么多,却得到那样一个结果。
以后会是什么我根本不敢想了。
很久很久以后,我拿出手机,想都没想就拨了出去。是李密的。
终于接通了,却没有任何声音。
激动的、难过的、委屈的、悔恨的情绪一股脑涌来,我对着那头,边哭边骂,“李密,我好难受啊。你为什么不接我电话,为什么不来安慰我。。。。,我想离开这里,再也不来了。。。”
我哭着睡着了,手机也没电了。
第二天我迷迷糊糊醒来,呆呆地望着外面的太阳,那么亮,却赶不走我心里的霾。
我第一次真正迟到了。
马新抬眼看了我一眼,想说话,却又咽了回去。
杨程进来办公室一次,看了看我,却叫了马新过去。
慢慢的,杨程让我做好的方案都交给马新。
我点点头,然后开始整理文件,一弄就是一上午。
直到中午,杨程进来又催我,下午上班前必须整理好发给马新。
没问题。
我午饭也没去吃,专心整理。
然后上传邮箱,对着发送按钮,我犹豫了一下啊,然后点击发送。
仿佛我把自己都清空了。
马新则一直忙,忙到下班都没动一下。
我收拾好东西,第一次按时下了班。
原来5点钟,太阳还很高,甚至有点热。
我回到房间,自己煮面,吃面、洗碗,拖地,洗衣服,想要把一地的琐碎,慢慢归拢。
可是我心里却空空的,很麻木,很虚弱。
我打开电脑看阿米尔汗的电影。明明是搞笑的剧情,我笑着却又偏偏流下眼泪。
世上没有如果,我抱着电脑睡着了。
直到我遇到了老沈。
他被我的样子吓了一跳。他以为我和薛大哥吵架了,所以才专门带我吃了一顿大餐。
我对自己的事决口不提,努力吃着烤肉,一盘又一盘。
直到老沈劝我道,“其实老薛也不容易,你也该多体谅他。”
我点点头。眼泪却不争气的流下来。
老沈看着不自在,就去一旁打电话。
很快薛大哥的电话就打了进来,我直接挂掉了。老沈看我如此,更相信是我和薛崇升之间出了问题。
手机再次响起,我直接选了关机。
老沈无奈只好给我留下一沓钱。告诉我,薛大哥已经买机票了,他大约后天就会到。
他又劝了我很多,我只道,这里的牛排很好吃,我已经很久没吃肉了,还想吃一盘。
他像怪物一样看着我,拿着盘子一边走,一边打电话。
回来他认真的看着我吃,然后感叹,想不到老薛真敢停了你的生活费。他脑子疯了吧。
其实,即便薛大哥停了我的生活费后,我卡里还是有一些积蓄的,只是我不好意思继续用了。
杨程说的对,我不能永远像一个孩子一样,一边任性,一边接受别人的供养。
我还是那个傲娇的我。
我开始在网上投简历,找工作。
有时候有些人力打来电话,我也在办公室里大方接起,并不避讳马新。
然后我整理好简历去面试。
面试的地点在BHX区的一个地方,我可以乘轻轨过去。
第一次,我看到轻轨上的人潮,各色的面目,以及拿着法杖披着袈裟的化缘的和尚。
这里没人认识我,没人知道我解释不清楚C9,也没有人在乎我说平方千米还是平方公里,对不对。
面试很顺利,因为我有建筑设计院的实习经验,对方我的履历很满意,加上他们也是一家小公司,我对薪资要要求也不高,我们谈的很顺利。最后人力问我,既然这么喜欢设计,为什么没选择留下呢。
我想了想,说,我也很想留下,只是。。。
我无奈地摇摇头。
对方了然。面试的负责人鼓励我说,其实甲方在这里,你也能学到很多东西,我们思考问题的角度更多元化,对你成长会有帮助的,再说了我们这里工作轻松呀,不用加班,不用画图,最适合你这样的小姑娘。
人力大姐姐还补充道,我们这里对外地职工还提供免费的宿舍。真免费,连水电都包,虽然是两人间,但是新人没来之前,只住你一个。
负责人点点头,我们办公环境也好,在高尔夫球场里,安静,空气也好,没事咱们也可以一起打打高尔夫。
我笑着点点头。
3000块,足够我在这里生活了。也足够我重启一个新的开始。
只是为什么我却笑不出来呢。心里为什么还钝钝地痛啊。
最后人力姐姐问我什么时间可以来上班。
我回复,一周以后吧。人力姐姐答应的很干脆,没问题。
就这样,我有了一份工作。
回来的路上,我特意留意了一下周围,竟然觉得很熟悉。细细想,原来我竟然和杨程来过这里。
这里叫做外滩,TJ的外滩。
不忙的那段时间,他开车带我来过一次,我们沿着木栈道散步,海风很温柔,脚下是细细缓缓地水声。我们当时只看了夜景,现在就是它白天的样子,但是应该不错的。
一排明亮的招牌下,我看了一家叫桂发祥的,我记得当时我想进去看看,杨程拦住我说,这都是专门给外地来的人准备的,又贵又不好吃,回头我带你去市区他们的总店,现做的,保真还不贵。
我怕是吃不到正宗的了,那就尝尝这家给外地人准备的麻花吧。
6块钱呢,我买了一根。沉甸甸的。
我咬了一口,竟然没咬动,还有点咯牙。
真是讽刺啊。
我返回公司,马新还在加班,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问道,面试的怎么样?我点点头,马新很无语,想好了就走吧,是条正路。
我说这是我最后一周了。
他没料到这么块,指指隔壁,我摇摇头,还没说。
他只好提醒我,那边传销的人多,别被骗了,单位最少也得给上五险一金,试用期一个月就得签合同,否则就是耍流氓。
这些都谈好了。
马新又问明天还来吗?我问他,还有需要我做的吗?
他停顿了一下,说道,你愿意来的话,自然就还有。
我答应这一周继续吧,但是今天就不加班了。
以后也不会加班了。
第二天,我早起收拾好自己,吃了早饭,按时到了单位。
马工问了我几个图纸的问题,我都一一解释了。他昨晚应该加班到很晚,打着哈欠说道,今天不去和杨总打个招呼吗?
应该会的,但是我没想好哪一天。我就商量着问马新,你记得周五那天怎么样?
马新笑笑,给我一个算你狠的眼神。
其实我真正打算悄悄地走的。
我并没有太多事情忙,就自己查些房地产公司的流程之类。中午和马新一起去食堂。我感慨这里的鸡腿我吃不着几次了。马新无语地撇了我一眼。
下午我到点就收拾东西下班了。
刚下楼,却被杨程叫住。他脸色很不好看,说有事要和我谈。我忐忑的跟他上了楼。
我悄悄打量这间办公室,我最初画的姚家洼的规划图还挂在墙上呢,还有宝D区的产业园区,我却再也笑不出来。
他好像还有工作要忙,不停的瞧敲着键盘,我就坐在一旁的沙发上上网。
突然我们同时抬头看向对方。
杨程继续忙了,我也继续看搜狐新闻。
一直到外面慢慢变成黑色。对面的楼窗口再次亮起一盏盏的灯。
很熟悉的过去,很陌生的现在。
我心里想着应对的话,重复了一遍又一遍,我的银行卡被停了,我实在混不再去了,才找的工作。是BHX区的一家房地产公司,每个月给开4000,试用期3000,我觉得还不错,对了还包住。据说不用加班,工作节奏也不快,很适合我。
可是直到他关掉电脑,一句话也没问。
他拿起桌上的车钥匙,示意让我跟他走。
我注意到那串钥匙很新,并不是大白的。
果然他带我到一辆黑色轿车面前,开了锁。
我犹豫了一下,坐到了后排。
“谁让你坐后排的,至少我现在还是你领导。”杨程有些气急败坏。
三天以后就不是了。我心里默想,胆子却很小,怂怂地又移到了副驾驶。
他发动了车子,我很快闻出一股类似甲醛味道。我开始一阵阵反胃。
“这是院里给配的新车,终于让你等到了。”他自言自语。
我没说话。我对新的东西过敏,这种话确实不好说出来。
他看了我一眼,“你是第一个坐这辆车的人。”
我终于笑了出来,反问他,“你是不是今天对每个坐车的人都这么说的。”
他脸色一窘,吸着气不满的嘟囔,“怎么这会伶牙俐齿,这么厉害了?”
我不说话了,市局那段不美好的回忆再次涌来。
他大约也觉察到了什么,没再说话。
我们找了平常的一家饭馆,简单地吃了饭。
我突然意识到,这可能就是传说中的散伙饭。
最后一次。
他问我这几天怎么总看不着,忙什么去了。
我说,我不想被资本家剥削了,已经另谋高就了。
他哑然,问我谋到的高就到底有多高。
我答,纹银3000两。
他不屑的讽刺,这点钱就跑了,够你租房子的吗?
人家包住,还是单人间,水电也全管。
他又说,你这样的能过了试用期吗?房地产干什么的,你弄的明白吗?别干三天,让人家给辞
了。
我说,幸好我有在您手下实习的经历啊。本来人家看不上我,我一提建院,人家立马答应我了。好使的很呢。
他撇撇嘴,以后别在地产圈说你是从我这里出去的,我丢不起你这份人。
我点点头,那肯定呀,我就说我从规划所高所长那出来的,这总行了吧。跟您根本就没见过,不认识。
杨程脸色更暗了暗,他和规划所一直不怎么对付,这事我是清楚的。
他接不下去了,继续吃面。
我也吃起来,边吃边问,“这一顿,算是散伙饭了吧。”
杨程看着我,不说话,我也努力忍住心酸,“是就是,说出来怕什么,我又不会骂你。”
“你凭什么骂我?”杨程狠狠咬了一口大蒜,“这顿饭你付钱,我请你这么多了,该轮你一回了。”
好好好。我答应了。幸好卡里这点零钱还够。
“什么时候去那边?”
“下礼拜一。周末我就过去把东西先搬过去。”
杨程明显楞了一下,想说什么,偏偏又没说出口。
吃完饭,我想回宿舍了。他提出开车送我,我婉谢了。因为这趟路我走的机会不多了,想拍几张照片,存起来,算是纪念吧。
可是他坚持要送,说以后你想做坐这辆车,也坐不着了。
好好。都依你。
到了大门口我刚要下车,他叫住我,我说我知道我关门会轻声一点,不会震你耳朵了。
杨程却急了,你怎么就记住这些了,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
本来就是乱七八糟的啊。
他却说他刚才没吃饱,还想去里面吃点宵夜。
我摸摸兜里的零钱,勉强点了点头。
我们找了一个小烧烤摊,坐下。他点了些烤串,又让我点,我急忙拦住,够了够了。没吃饱的人是你,我可一口吃不下了。
他怏怏放下菜单。我解释说我这个月确实囊中羞涩,等我下个月去新东家领了月俸,如果我还回得来,一定请你吃一顿大餐。
他看着远处不说话。
我说的是心里话,不知道他为什么不高兴。
烤串很快上来,他自己一个人吃,我只好假装欣赏附近的夜景。
他又点了饮料。
我心里开始肉疼。又是5块大洋啊。
考虑好了末?他突然问我。
我点点头。
需要我做什么末?介绍信?实习期评价?三方协议书?
我摆摆手,不用,三方协议,那边给签。介绍信更不用,薪资都谈好了。
高亚,你觉得还有什么遗憾吗?
遗憾?好沉重的词啊。我想了想,问他,那一晚你去找李局他们挨骂了没有?真对不起。
杨程奇怪的看着我,李局?哪个李局?他很快反应过来,我是去开质量例会了,差点赶不上,幸好那天会议推迟了,才刚刚不耽误。
我信以为真,那就好那就好。
高亚,你觉得那件事,你自己心里能过得去吗?
我想了想,摇摇头,这辈子都忘不掉了,也不想在经历第二次了。
其实也没你想象得那么严重,我做建筑得时候,也见过被甲方撕碎了册子仍地上骂的,照样没事,下次该干什么干什么,没人会在意以前的不愉快。
我脑补了一下那个画面,缩缩脖子,别人或许可以但是我不行,我已经有阴影了,走不太出来。
所以你就真打算就这样一走了之。杨程提高了声调,连给自己解释的机会,连条退路都不给自己留?
他看着我,我却看不清他眼里的东西。
我觉得我已经给你添不少麻烦了,应该够了。咱们单位也小,在这样下去,我真怕哪天给你折腾黄了。那罪过就太大了。我考虑清楚了,是时候离开了。
杨程却突然怒了,你知不知道,你那点事我已经想办法给你摆平了,你想想那是市局的领导,每天都要看几十本的册子,讨论大大小小的案子论百算,一天光拍桌子都要拍十几次,遇到一两个楞头青太正常了,人家凭什么要一直记得你,你那么招人家惦记吗?我甚至还去找了刘组英院长,我说现在项目上正缺人,人家也跟我这么久,希望院里考虑给一次机会,人家刘院长没等我说完就把我打发了,这事人家都懒得管,我完全可以留下你。我甚至还把你的卷子翻出来,分确实低,但是判的没错,问题还是在你。你把容积率都算错了,根本没法给你分,可是仔细看了看,你是把下营镇的指标给套进去了,我跟判卷子的老贾的解释了,人家说这卷子就是个过场,给你们所里撑脸面的,真要留的人,不来考试都有成绩。你看高亚我忙着你的事,一件件都没耽误。。。
原来是这样啊。
我却心酸的不像话。明明在我心里压得沉甸甸喘不过来气的事情,到了你领导手里就是信手拈来的小事,可是我又怎么面对那些难堪的曾经呢?我的蠢,我的傻,你都看到过了。我一定蠢到家了对不对,我一定让很多人传开了对不对?你能扫平障碍让我留下,却堵不住大家的嘴巴。即便大家都不笑话我,我也克服不了我的心魔。太难受了,我很难面对的。
我并不知道,这一切,都被刚刚下了飞机匆匆赶来的薛崇升听到了。
他一直送我到3号楼门口,我穿过了限制车行的栅栏,他站在栅栏外侧,看着我。
突然他喊住我,认识你这么久,最后能抱一下吗?
他一个人,站在路灯下,朝我伸开了双臂。
我回过头,隔着栅栏凝望他,对着他笑笑,然后摇摇头。
他脸上的笑慢慢僵硬,我则转身上楼。
不必了,我只想忘了你,也请你忘掉我吧。
杨程离开了。
其实他是专门送别我的,因为他明天就要飞去云南。
后来我才知道,他已经为我保留了最大的体面,希望我能忘掉那一段不美好的事情,彻底走出低谷。
他对我撒了最善义的谎言。
我并在以后的岁月里时时感激他。
回到宿舍,我见到了一个身影,是薛大哥。
他风尘仆仆的样子,从漆黑的地面站起来,身旁是一个黑色背包。
那一瞬间,我的心很酸很酸,一头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
昏暗的楼道里,他抱着我,拍着我的背,哄了我好久好久。
终于发泄完了,我们一起进了家。
可是我的眼泪再也没止住过。
给他倒水的时候,眼泪会滴在我的手上,给他递毛巾的时候,眼泪也会落在地上。
直到他一脸认真的摸着我的脸,心疼的说,你怎么瘦成这样了。
他抱着我,不停的道歉,他说他当时说了气话,他并不是真的要饿死我,他只是想吓唬我一下。银行卡也从来没锁死过,他也一直往里面打钱。
我没说话,只是靠在他怀里,默默的流眼泪。
我再一次在他怀里沉沉地睡着了。
他用毛毯裹住我,连同毯子一起抱在怀里,轻轻拍着我的背,只是他的左肩上的衬衣一夜都没有干过。
直到东方渐白。
我眼睛肿的太厉害,几乎没办法睁开,就起身洗漱,然后拿玻璃杯开始冰敷消肿。
薛大哥小心的问我,你就那么想留那里吗?
我想了想,举着杯子,摇摇头。
他大约看穿了我拙劣的演技,叹了一口气。
很久以后他才告诉我,他在我离开后,去约了刘组英副院长。
刘组英也当场答应了。
只是一切造化弄人。
我再次准点到达单位。因为每去一次,就少一次,也因为我相信了昨晚杨程的话,我天真的以为,我是可以被留下的,只是我自己主动选择了离开。
所以我不在悲伤,还对马新努力挤出一个笑脸。
马新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看我笑得那么勉强,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无奈的继续干活。
趁马工接水的空隙,我试着打破压抑,主动问他,“马工,杨总为我做的那些,你都知道了,对莫?”
马新看看我脸上的肿眼皮,“能不知道吗?”
我咧嘴笑笑。
不料,他接下来的话,却让我如坠深渊。
“那天晚上,听说,散会后,尹局把黄局给骂了。黄局又把宝D的蔡副局给骂了。李局知道了哪肯呀,就把咱们院的刘院给叫过去骂了一顿。刘军院长都不知道怎么回事呢就挨了这么一顿,回来就把组英院长叫了过去,然后不就是咱们老大了,反正那一晚上,就没消停。”
我大脑一片空白,怎么会是这样。
“那,后来?咱们老大。。。。是不是。。。还去了组英院长那里道歉。。解释了?”
马新点点头。
“能不道歉吗?哪会大家都在气头上,说话也都不怎么好听,可是咱们杨总不还得挨个道歉解释一圈吗?这事好在,你不是正式的员工,他们也不好计较太多,哪说哪了。”
我脸色灰白。
“所以,我的入院考试的成绩,老大也早就知道了?”
“这个我不清楚,不过听说,出事那天组英院长还把你的卷子调了过去,大概是知道了。幸亏你答的不怎么样,要不然,咱们老大更不好解释了。”
马新喝了一大口水,“所以呢,我觉得你走这一步没毛病,当个甲方,也挺好,不少挣,也轻松,没事还能折腾折腾设计院,牛逼。”
我全明白了。
根本就没有什么我可以留下的可能,他大约也只是想在一切都已成定局的时候,让我彻底卸下心理的包袱,去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
他为我做了这么多,抗住那么多的雷,最后我连一句感激的话都没有说。
我彻底明白了。
直到下班,我跟马新告别。
他看得出我情绪更低落,小心地问我,明天还来吗?
我点点头。
他给我一个点赞的眼神。
我问他,我还需要交接什么吗?规范,办公用品。
马新摆摆手,“老大出差了,我一个人活都干不过来,哪有空管这些,别带走就行。都放桌子上吧。”
奥,好啊。
我只记住了一句,他出差去了。
路上依旧车来车往,我拿出手机,对着建院那个破旧的大门,拍了一张照片。
算是留做纪念吧。虽然我知道自己不会再有勇气打开相册翻看的。
我走的很慢,边走边拍。
气象台路公交站牌、湖南辣妹子饭馆、华润万家、吴家窑立交,最后NK大学。
我把这一路都拍进手机里,然后再默默跟这一切道别。
晚上我回到家里。
薛大哥,擦干净我的眼泪,皱着眉道,“怎么又哭了。没听到什么好消息吗?”
我摇摇头。他们都是骗人的,假装告诉我能留下,实际根本没有,都是假的。
薛崇升很疑惑,但是我已经没有力气去想了,我告诉他,我不想考研了。
薛大哥点点头。
然后我说我已经在BHX区找了一份工作,下周一就开始上班。
薛崇升不可思议的看着我,我擦干眼泪,倔强的表示,这里我再也不想待一分钟了。
真的想在这个城市留下?不后悔。
我点点头。BHX区离这里挺远的,我可以一个人住单位宿舍,安安静静的生活,靠自己双手养活自己。那里还有外滩,有公主号邮轮,有大海,和青岛很像,也很适合我。
薛大哥抱着我,听着我对以后幼稚的设想。
最后他说了一句,好吧。
我一个人去了新公司,位于一家高尔夫球场的会所里。
果然环境很好,周围是绵延起伏的土丘,还有点缀其间的小湖。
同事们都对我很照顾,工作简单,我觉得自己没选对。
就是等下班后,我一个人站在宿舍的阳台上,眺望这片草地时,总是会流泪。
心里空落落的遗憾。
我告诉自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我慢慢的变好,越来越爱笑,听听人事姐姐聊聊塘沽人的八卦,甚至会去球场里散散步,顺便看看各种鸟儿。
直到那是一个周一。
临近下班前,我突然接到那个熟悉热电话。
我犹豫了好久,才接起来。
“小高同学,下班了吗?”杨程大约是在开车,“我上周出差今天刚回来,你过得怎么样,适应吗?”
挺好的。
“你们做什么的,有没有需要设计的,我可以打折,要不要合作一下。”
我突然笑了出来。有是有,但是我没有那么大权力。
他很遗憾,又乱扯了好一会,最后告诉我,“你能回来吗?我请你吃饭。上一次你请的,我还没还回来。”
没必要了吧。
真的不考虑了?那好吧,照顾好自己。对了我下周还会出差。
放下电话,我突然觉得很不安。
我思索片刻,终于央了同事顺道捎我去了塘沽轻轨站。
上了轻轨,我直奔熟悉的天津站,然后倒了2路公交车。
大约4个小时后,我终于赶到建院门口。
我的勇气以及全部力气在那一刻全部用光了。
我望着那个破败简陋的大门,默默想,我为什么要回来?为什么要回来呢?
我转身去了对面不远处的的麦当劳,隔着玻璃,静静看着对面的行政大楼。
一路奔波让我精疲力尽,当那一口气被泄掉后,连头痛的毛病都犯了,然后就是干呕。
我点的餐一口也没办法吃下。
终于我狼狈的再次逃离。
我在心里告诉他,我来过了,也看过你了,我走了。
不久以后,他拿出所有积蓄,买了一套小小的房子,在一栋高层里,也没有花园。
他辞去了包头公司的工作,在BHX区一家小小的设计院,做起了结构设计师。
一年后,房子交付,他为难的告诉我,他手里积蓄不太够,想用我的公积金办理贷款。
而他的单位,只按最低标准缴纳,公积金太少,根本不够用。
前提是,我需要和他先结婚。
我问他,爱不爱你也没关系,对吗?
他点点头,有我爱你就够了。
我同意了。
不管我爱不爱他,他已经为我做了这么多了。
结婚的那一天,他选了2月14情人节。
领完那个红本本,他带我去商场选了一枚戒指。很漂亮,也很贵。
他说,高亚,你以后能不能叫我老公?
我摇摇头,以后我就叫你大哥吧。
像亲人一样,我们在这个陌生的城市,互相陪伴,互相取暖,永远不变。
他拥着我,在我头顶祈求,高亚,忘了他,好不好。
我忍住眼泪,点点头,再给我一点点时间,一定会的。
一定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