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26日晚,坐在客厅焦急等待着的矢衷听到开门声。他惊喜地站起身看过去,眼神瞬间从期待转为失落,带着几分不适。
矢衷微微蹙眉。“妈,你怎么来了?”
盛夏一脸忍无可忍地冲进来坐下。“儿子啊,妈必须得和你谈谈,汝侠她真的不是你的良配啊!”
矢衷眉头蹙得更深了。“你又去找过她?”
盛夏一脸委屈道:“小衷啊,你先坐下!那个不重要,重要的是她这个人啊!就是个怪物啊!”
矢衷难以置信地张开嘴。“你跟她说什么了?”
盛夏撒娇道:“你先坐下嘛!让妈妈仰着头怎么跟你细说啊!”
矢衷痛苦地低头叹了一口气,缓缓坐下,蹙眉看向她。
盛夏语重心长地款款道来:“儿子啊!楚汝侠这个人啊,出生低微,就是个乡下没教养的野丫头,从小名声就不好,初中就开始谈恋爱了,知道是跟谁吗?就是她身边那个钱锦啊!然后那个钱锦啊,也不是什么正常人,他呀,哎哟,喜欢男人!你说恶不恶心!就这样还说是什么好朋友,你看看他俩那个亲密,男女之间哪儿有什么纯友谊啊!他俩肯定不干净啊!”
“妈!”矢衷强压着愤怒喊了一声,双手握紧,眼睛开始泛红,难以置信道:“你调查她?”
“那,你跟她结婚,我能不调查一下她的底细嘛!万一是个图你钱的拜金女,你不就遭罪了!她要是只图你家世背景就算了,关键是她这个人人品差啊!就是个不入流的打工女,工作以后换过不少男朋友,而且在人事部每天接触那么多人,谁知道都干过些什么啊!你看看,你看看!”盛夏一脸委屈地露出手腕上的勒痕。
“昨天被她掐的,现在还红着呢!”
矢衷痛苦地闭上眼睛。“你去找她干嘛了?”
盛夏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儿子啊!妈都受伤了,你怎么还问妈这个啊!是她伤的我啊!”
矢衷睁开眼睛,冷漠地又重复了一遍:“你去找她干嘛了?”
盛夏呆了一下,放下衣袖。“我看你最近都没去找她了,看起来状态也不好,肯定是想摆脱她,但她死皮赖脸地不松口。但又没听你提离婚的事情,就过去问了问。”
矢衷无奈地笑了。“我还真是天真啊!以为退一步,再签一个约法三章,就能过几天安生日子。果然,我退一步,你进十步,不把我逼到悬崖,是不会罢休的。早知道这样,就不该结什么婚,那样,她也不会跟我搅合到一起受罪!”
盛夏一脸难过地笑了。“儿子,你说的这是什么话啊?妈妈都是为了你啊!”
“你是为了你自己吧!”矢衷露出咄咄逼人的眼神。“为了填补你人生的空缺,为了填满你感情的缺口,为了让自己没时间去想,你当初,是怎么毁了一对有情人,又怎么亲手,毁了你的亲妹妹的。这可不是,因果报应,你儿子我,才是个怪物!”
盛夏惊住,手指不自觉地抖了一下,尴尬地笑了。“儿子,你在说什么呢?”
矢衷闭上眼睛。“妈,你是不是以为我早就忘记了?是不是以为,我年纪还小,又高烧了一个星期,什么都不记得了?”
盛夏整个人都懵了,身体僵住,脑袋一阵轰鸣。
矢衷睁眼看向她,满目悲凉。“我也想啊!但我都记得,一模一样的脸,一模一样的身材,不知道有多少个晚上,不断地,反复出现在我的梦里,让我醒来,根本不敢看你。你难道以为,只是因为你是女的吗?要不要我告诉你,除了眼神,你和她,还有什么区别?”
盛夏惊恐地瞪大了眼睛,身体止不住地颤抖起来,极力控制着自己的表情,却止不住嘴角的抽搐。
矢衷的情绪逐渐激动。“所以我初中就选择了寄宿学校,高中毕业就出了国。这些年,我看了不知道多少个心理医生,但我还是一看到女人的身体,就会发疯一样地回到那些夜晚。你知道我花了多大的力气,才能正常地工作吗?为什么我对你隐瞒的善意,反倒成了你不断伤害我的筹码?”
盛夏依旧维持着下巴轻扬的姿势,嘴唇抽动却没有哭出来,指甲深深没入手心。
“确实,如果没有汝侠的话,我大概还会遇到别的女人,能让我接受的,让你满意的女人。但是,每尝试一个,我就要从头来过一遍,不适,不舒服,害怕,恐惧,痛苦,恶心!”
矢衷痛苦地拉起袖子,露出手臂上的伤痕,质问道:“但是,她是不是能像汝侠一样接受我?不害怕我?不逃跑呢?”
盛夏在看到那两条伤痕后彻底绷不住了,终于张开嘴艰难地抽泣起来,泪水不断涌出。
矢衷放下袖子,眼里满是绝望,苦笑道:“实话跟您说吧!我从前,也试过不少次,每一个,我都要用尽全力地,去压制,去接受。最绝望的时候,我甚至,试过能不能和男的在一起。但是对汝侠,我是情不自禁,自然而然。我不敢妄言说,我一定能爱她一辈子,又或者说,这世上没有比她更适合我的人。”
矢衷眼里含泪,坚定地看向盛夏。“但是,和她在一起的每分每秒,我都过得很开心,很舒服。往后的每分每秒我也想,一直和她在一起。”
矢衷的声音哽咽着。“像我这样的怪物,甚至不敢跟她承诺什么一辈子。我只打算,让在一起的每一刻,不断延续下去。至于尽头是哪里,我会满心期待的,和她一起去看。是不欢而散也好,是败给时间也罢,我都会以死磕到底,一生陪在她身边为前提,但凡她眼里还有我,我就绝不放手!”
“她是什么样的人,我再清楚不过了。既然我们的婚姻,成了你释放人生怨气的发泄口,成了她的束缚,那,丢了也罢!反正那东西于我们而言,也不算什么。它所承载的意义,既然对汝侠来说无关紧要,那对我,也就毫无意义。”
说到这儿,矢衷的眼神突然豁然了,这段时间以来一直纠缠在脑子里的症结终于有了答案。
我怎么,现在才意识到?
他猛地站起身,想转身离开。但离开前,他看向了盛夏。“妈,对于我身上发生的事,我没有怪过你。每个人的人生,都有自己要承受的东西,我自己的业障因果,我会自己担着。希望你,能直面你自己的人生。毕竟,那是你的人生。还有,我想你已经猜到,我是怎么发现这些事情的了。爸他,今天也不在吧!你也,一直知道吧!他的去处。”
说完,矢衷开门离开了。
盛夏久久无法平静,脸上涨红,额头上青筋暴起,好不容易才止住了自己的颤抖和眼泪。她依旧微扬着下巴,往门口走去,推门出去,背影依旧倨傲,带着倔强,只是少不免,有几分凄凉和落寞……
37年前,矢诚和盛夏领证,一个月后的婚礼,一向准时的矢诚迟到了。自此,他再也没有碰过盛夏。一个月后,盛夏确定有孕……
31年前,盛夏老家的村子里,一户一片混乱的穷人家里。
“冬天,你没事吧?怎么伤成这样,这个杀千刀的!他,他怎么不动了?孩,孩子呢?天呐!这个杀千刀的!喝了酒就是个恶鬼啊!孩子,孩子才出生啊!你都流产多少次了啊!冬,冬天,你快走!妈来解决,你快走啊!快!快啊……”
19年前,矢诚老家的精神病院里。
“爸,你是不是因为我,才一直没有和妈离婚?”
“你怎么跟来这儿了?”
“每年我生日的前一天,你都不在。而今天,是妈的生日。”
“……”
“爸,我不介意。”
“盛夏她,也是个可怜人。而且啊,看着那张脸,我,怎么都说不出口……”
“……”
现在,盛夏独自坐在城堡般的家中,餐桌上摆着矢诚交代萧姨买的大蛋糕,看上去漂亮又可口。
她直接伸手挖了一块,塞进嘴里,缓慢而优雅地,咀嚼着……
与此同时,矢诚老家的精神病院里,矢诚笔直地站在一间宽敞的单人病房外,一动不动,默默注视着那个站在窗边,侧脸和盛夏如出一辙的身影。
她沉默着,一直看着窗外,旁边的桌子上,摆着一个娇小可人的蛋糕,上面插着一根已经燃灭的蜡烛……
矢衷一脸焦急地从1701跑出来,喘着气敲了1702的房门。
脚步声靠近,看到门外的人后惊讶地打开了门。
程昊文惊讶地瞪大了眼睛。“矢衷!你怎么在这儿?”
“汝侠在吗?”矢衷着急地往里看着。
“她……”
程昊文还没来得及开口,钱锦冲出客厅大吼道:“你俩知不知道现在是21世纪了,有种很方便的东西叫‘智能手机’!你大爷的!赶紧给她打电话!”
矢衷顿悟,一句“谢啦!”后转身就跑。
“这两个人可真是……”程昊文无奈地笑了。
钱锦无奈叹气,扶额道:“都太过恳切,所以没脑子!”
程昊文开朗地笑了。“那咱们明天,去把房子看了吧!”
“行!”钱锦无语地回了客厅。
矢衷打着电话走出电梯。“喂,听到了吗?你别动,在家里等我,外面冷!”
“嗯,听到了。好,我就在这儿等你!不急,你慢慢来,注意安全。”电话里传来楚汝侠的声音。
矢衷撒野似的跑出去,上了车疾驰而去,回到“星月银河”停好车,往电梯间疯跑过去。他满脸焦急地看着电梯楼层,在电梯打开的瞬间停住了就要飞跑出去的动作。
一头短发的楚汝侠站在电梯口,冲他灿烂地笑了,毫无犹疑地张开双手。
矢衷释然地笑了,冲出去紧紧将人搂在怀里。“都说让你在家里等了。”
“想下去等来着,但不确定你会把车停哪儿。”
矢衷又紧了紧双手,闻着楚汝侠身上的味道平息心绪。“你想到解决方法了?”
楚汝侠烂笑。“没有。”
矢衷愣住,松手退回,看向楚汝侠。
楚汝侠看着他笑得肩膀直抖。“还不确定,但总会有办法的。感觉行,不行也得行!”
矢衷无奈地笑了,再次将人抱紧。楚汝侠也笑着搂紧了他,一脸坦然。
片刻后,他收了笑容,眼神认真道:“汝侠。”
“嗯?”
“我们离婚吧!”
楚汝侠愣住。身体里的某一根弦骤然松了,化为虚无……
一个月后,矢衷的车停在了民政局门口,一身崭新正装的矢衷下车,后座同样身穿正装的钱锦和程昊文也走了下来。
钱锦走到副驾驶的位置,打开了车门。楚汝侠提着长裙下车,钱锦替她拉了拉头上的黑纱。
矢衷走过去,看着身穿黑色复古蕾丝婚纱的楚汝侠,笑着伸出手。
“真合身!”矢衷笑道。
“那不然呢?你自己亲手量的。”楚汝侠挑眉。
矢衷开朗地笑了,握紧楚汝侠的手,看了一眼另一边笑容灿烂的程昊文,默契地点了点头。楚汝侠另一只手勾住钱锦,看着他笑了。钱锦白了她一眼,也笑了。
“冷不冷?”矢衷温柔询问。
“差不多得了啊矢衷,你这亲手设计定制的婚纱连个多余的洞都没有,还配了一件天价外套。这么多钱裹着,楚汝侠热得能笑死!”钱锦忍不住吐槽。
楚汝侠坏笑,点头道:“他说的是实话!”
矢衷宠溺地笑了。
四人并肩走进民政局,在众人诡异的目光里,确认了离婚申请,拿着离婚证走了出来。那日风和日丽,阳光灿烂,四人在阳光下美得像幅世纪名画。
“我们把矢衷对门买下来了,妈的贵得要死!”
“反正是矢衷付的,又不要利息,慢慢还呗!还不完老子还能卖身!小问题!”
“嗯,不打紧。不还也行,我是富二代。”
“一码归一码,我们可是正经人!”
“三个人一起还,没问题!”
“你还是卖身吧!这个我更乐意。”
“矢衷,你彻底被楚汝侠这厮带歪了!”
“哈哈哈哈哈……”
“怕吗?”
“怕什么?欺负你也不用负法律责任?”
“你试试?”
“那你呢?怕吗?”
“怕什么?只要你想让我赢,我就输不了!”
“我准备不论明天,不管以后的,和你一起度过现在的每一秒!”
“哎哎哎,我们还在呢!腻不腻啊!”
“那就一起赌呗,四个人,一辈子!”
“谁怕谁啊!赌!”
“赌!”
“赌!”
“老子不在怕的!”
那天,楚汝侠又看到了一朵红色蒲公英,随即是漫天的鲜红,在一瞬间同时变成白色,随风远去,消失在晴空万里……
十七年前,中考结束的楚汝侠和钱锦坐在山顶上,楚汝侠从地上拔了一棵蒲公英。
“人家长得好好的,你非得把人家拔了,恶魔!”钱锦白眼。
楚汝侠用力地把白色的蒲公英吹了出去,看着他们摇摇晃晃地随风飘飞,不断向远方飞去。
“时间如洪流,谁也抵挡不了。生于什么时代,就怎么漂流,能漂多久,就漂多久。老子要疯狂而竭尽全力地去活,然后嚣张又了无遗憾地死去。”楚汝侠转头看向钱锦,灿烂地笑了。“和你一起!”
钱锦看着她灿烂的笑容,嫌弃地笑了。“行,一起!老子奉陪到底!”
……
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