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夏迩见到了周周的新班主任，黑皮肤配着大毛孔，很阔绰地敷满一层厚厚的粉，又毛又卷的头发努力规矩地扎成丸子头，大脑袋一说话就晃动，眼睛和嘴角活动着，都很生动地配合着流出来的每一句话。

　　“周仲篪是阮教授介绍来的，嗯，我知道。”班主任金老师把衣袖往上一捋，和她的长相一样，还真是那种干练泼辣、精力无限的人。

　　“给您添麻烦了！”夏迩谦恭地笑笑。

　　“没有没有！我老公也在中州大学，刚当上助教，不过他才上班两年，还得奋斗。哈哈！”金老师对人是见面熟的类型，夏迩一听，觉得自己像是窥看了金老师的隐私，不由得有点尴尬。

　　“他不在物理学院，在文学院，可文学院哪有物理学院好？听说阮教授领导的实验室接了个项目，乖乖，那资金——我的天，不得了啊！”金老师继续聊阮茞，兴致勃勃地。

　　“好像是……”夏迩只好接话说。

　　“是吧，你也知道，证明你和阮教授关系不一般！”金老师很亲切地看着夏迩，“你这么年轻，儿子就要初中毕业了啊！你看我，孩子刚上小学，老公好不容易读完了博士，刚工作两年，我才三十出头，就操心成这样了，唉，都是命啊！”金老师拿过桌上的镜子照照自己的脸，眉眼往下一塌，很有些沮丧不甘。

　　“我都四十多了，金老师一看就比我小很多，根本看不出您孩子都上小学了！”夏迩急忙说。

　　“不可能，不可能！你才真的好年轻，又年轻又漂亮！不过天生丽质是羡慕不来的，哈哈！”金老师还是很羡慕地直盯着夏迩看了好一会，才话入正题道：“周仲篪嘛，在我班上已经上了两个星期了，长得眉清目秀的，是个帅小伙。他看起来也还蛮听话，学习嘛，刚来，不太跟得上，慢慢适应吧！不过最近和同学之间闹了矛盾，大家说他脾气不是太好，我也发现有一点，不喜欢说话，可能还不适应。对了，他以前是不是喜欢玩游戏？有同学说他很会玩游戏，什么C，什么F的，好像是一款什么打仗的网游，我也不太懂！你要把他看紧点，不能再让他玩游戏，再玩就毁了！”

　　“他是喜欢玩那种游戏，暑假的时候我在忙给他转学的事，顾不上管他，他好像一直在玩这个。对了，金老师，这是我店里的一款用得特别好的产品，顾客的回头率特别高，您试用一下，看看有没有效果。”夏迩把一直提着的一个补水美白的美容套盒塞到金老师手里。

　　“你太客气了！”金老师大喜，稍作推辞后接过套盒，看了看问：“你是开美容店的？难怪这么漂亮，皮肤又好！你看我这皮肤该怎么保养？”说完把脸伸给夏迩看。

　　夏迩看看金老师的脸，黑肤色，大毛孔，是那种天生粗砺的人。

　　“您皮肤底子挺不错，肤色稍微暗沉了点，毛孔略微有点大，不过都可以调理。这款套盒是专门美白的，您先用着，什么时候有时间，您到我店里来，我专门给您做一个毛孔清洁和收缩的护理周期，保证能有效果！”夏迩说，很恰当的殷勤和周到。

　　“那敢情好啊！我正愁自己这张脸，不知道该怎么拾掇呢，这下是瞌睡遇到枕头，就交给你啦！你肯定有办法啊，你的这张脸就是绝好的广告啊！”金老师高兴地抓住夏迩的手，“儿子啊，你就放心，我会多找他聊聊，帮助他尽快适应，只要他愿意学，还是有很多机会的！”

　　“那就拜托给您了！他现在大了，不愿意听我多说，我一开口，他就说他知道，要不就说我啰嗦。”夏迩不好意思地看着年轻的金老师，“他爸爸在外地，管不了他，每天就是我和他两个人相对，很容易产生矛盾。您刚才说他脾气不太好，我也是这么觉得的，在家里我都不太敢管他，怕管多了他更加逆反。所以还是想请老师帮忙，多和他谈谈，老师的话，他一直都还是愿意听的……”

　　“没事没事，现在的孩子都这样，何况正是青春期。你放心，有事多沟通，我们加强联系，家校配合，一起管理！”金老师很爽快地答道。

　　（二）

　　夏迩刚从金老师办公室出来，电话响了。

　　“我刚下飞机，明天还要去香港，只能现在给你打个电话。你在店里吗？忙不忙？生意有就做，没有也不要着急，慢慢来。你现在的主要工作是照顾好儿子，还有你自己，知道吗？”阮茞的声音带着温柔的疲惫，仿佛是刚挤出大上海外滩的繁华似的。

　　“知道你是大忙人。我挺好，生意也好！”夏迩心里说不出的暖，语气却不冷也不热。像她这样孤身漂泊的女人，有多么需要一个温暖的男人，只有她自己知道。可阮茞再好，也不是她的，这已经让她开始觉得有些难过了。

　　“你也不要多想，我回学校交代一下工作，明早的航班就走，只能等再回来了才能见面。过几天就是国庆节了，你和李灿灿，可以一起带孩子出去玩一玩。我国庆节后回来，想带个礼物给你，你想要什么？”阮茞通过电话似乎也感觉到了夏迩心里的矛盾。

　　“谢谢你这么关心我！我不需要什么……没啥想要的。”夏迩心里又是一阵委屈，阮茞越是关心她，她越觉得委屈。

　　“那我就看着办了。你照顾好自己和儿子，等回来了再见！”阮茞匆匆挂断电话，似乎很急。夏迩呆愣了片刻，想叹一口气，心里却憋闷得叹不出来。

　　（三）

　　夏迩看着儿子又坐在电脑前，打开了那款叫做CF的网游。

　　“儿子，马上国庆节了，我们出去放松放松吧！你想到哪里去？”夏迩跟过来说。

　　“你去吧，我不想去。”周周盯着电脑答道。

　　“你怎么能不去呢？妈妈的目的是让你出去放松一下，学习多累啊，你就不想到哪里玩一玩，放松一下？”

　　“我无所谓啊，玩不玩都可以。你要是想去就去，不用管我。”周周无所谓地说。

　　“瞎说，妈妈要是丢下你，自己出去玩，那谁给你做饭，你吃什么？”

　　“外面那么多餐馆，还会没有饭吃？”

　　“不是，儿子，你别玩这游戏了，金老师也说了，让你别老想着玩游戏，说有网瘾可不得了！和妈妈一起商量商量，国庆长假我们怎么过，好不好？”

　　“你不想让我玩游戏就直接说啊！我作业都写完了，就玩一盘，玩完这盘就不玩了，行吧？”周周很不满意地猛敲了一下键盘，屏幕上又一个人倒下了，鲜血四溅的。

　　夏迩不再说话，默默地走到客厅里去了。

　　国庆节到了，周周却说想去找中大的修远哥哥。夏迩只好打电话给还在香港的阮茞，让他联系秦修远。

　　夏迩把周周送到中州大学门口时，秦修远已经等在那里了。

　　“仲篪，来！”秦修远接过周周的书包，摸摸他的头，“又长高了啊，也更帅了！”

　　“也没有……”周周不好意思了。

　　“阿姨，你放心，我会照顾好他的。”秦修远个子不高，但面色沉静，说话不紧不慢，动作从容有力，一看就能给人沉稳持重的感觉。

　　“放心，跟着你，我非常放心！就是给你添麻烦了！”夏迩感激地说。

　　“没事，阮教授还没回来，我们还没有正式开始忙起来，不碍事。”修远拉过周周，“那我们走了，七号我再把他送回去。”

　　“好的好的，谢谢你啦！”

　　“不谢。阿姨再见！”

　　看着儿子跟着修远走进中州大学，夏迩若有所失地呆愣了片刻。中州大学的大门拱立在面前，许多背双肩包的年轻人在进进出出，夏迩有一个瞬间觉得自己好像也变成他们中的一员，这是幻觉，是事后的白日梦，可儿子的愿望是什么，是提前了的白日梦吗？夏迩不敢想。

　　（四）

　　阮茞回来了，四天后夏迩才见到他。

　　“看看，喜不喜欢？”阮茞拿出一个天蓝色锦盒。

　　“是什么？”锦盒软软的，闪着幽暗的光，很漂亮。

　　“手表。”

　　夏迩打开锦盒，是一块很漂亮的手表。夏迩看着那镶着水钻的指针，嵌着红宝石的轴心，说：“这么好看的表，很贵吧？这礼物太高级了，我不能要！”

　　“要我拿回去退货啊？那得等我下次再去的时候！来，戴上试试。”阮茞拿起夏迩的手。

　　“我用不上……你可以把它送给别的……重要的人。”夏迩专门把“别的”和“重要”两个词说得很重，也努力想抽回手。

　　“和你很配！”阮茞却不理睬她，紧紧握住夏迩的手，拿出手表，戴在夏迩的手腕上。

　　“我……真的不能要！这太贵重了……”夏迩想取下手表。

　　“夏迩，我知道你……你工作时腾不出手，有块手表更方便你掌握时间，是不是？收下吧，只是一块表。”阮茞放开夏迩的手，有点沮丧地看着自己的手说。

　　夏迩心里一酸，一软，默默叹了一口气。

　　“我听修远说周周很懂事，两人一直相处得很好。”阮茞脸色恢复了正常，端起杯子抿了口茶。

　　“我是发现他挺高兴，回来后一直不停地说修远带他做了这，做了那，也不知道给人带来了多少麻烦！”说到儿子，夏迩立刻忘了手表的事。

　　“你知道儿子为什么要去找修远吗？”阮茞问。

　　夏迩摇头。

　　“他想让修远帮他戒掉网瘾。”阮茞说。

　　“什么，他真的有网瘾！”夏迩又惊又气。

　　“不着急，喝口水。”阮茞端起夏迩的茶杯，夏迩接过茶杯，阮茞看着夏迩喝完一口水，不慌不忙地说：“他觉得自己太迷恋游戏，所以成绩上不来。儿子很在乎你的感受，不想让你失望，想专心学习自己做不到，于是向修远这样的榜样求助。儿子很懂自律的重要，也有处理问题的方法，他是个很好的孩子，你要给他时间，知道吗？”

　　“可是他马上要初中毕业，别人都在拼命学，哪有时间给他慢慢改？”

　　“每个孩子都不一样，有的是中学时努力，有的大学时努力，还有的要工作了才开始努力，周周他可能要晚一点，但要相信他也是独一无二的。”阮茞耐心地说。

　　这下轮到夏迩沮丧了，苦着脸说：“我不知道为他操了多少心，就是想让他和别人一样，好好上完中学，再上大学，这要求不算高吧，怎么就这么难做到呢？”

　　“他跟修远保证过，努力准备中考，不玩游戏。我相信他能做好，你也要相信他，多鼓励他。”

　　“就怕他做不到！为了他，我真的能做的都做了，可……”

　　“他真的是个很好的孩子，不要太着急，别人的成长方式也不是他的模板。他懂得自我矫正，就凭这点也该看好他。”

　　“我现在只有他了，我怎么甘心……他以前真的不是这样的！”夏迩不能接受的是儿子原本可以一直优秀，而不是要现在艰难地重新开始。

　　“不要给他太大的压力，也不要给自己太大的压力，你和他其实都做的很好，相信我！”阮茞忍不住又握住了夏迩的手。

　　一层水雾笼住了夏迩的眼睛，但阮茞的手心里真的好暖好暖，暖得让她忘记了要抽回自己的手。为什么越是希望的事越难以达到呢？或者说，为什么越难以达到的事人越是希望？

　　（五）

　　转眼寒假到了，周周很听话地去上了补习班，夏迩的店也一直开到腊月二十八，二十九那天，母子二人才坐上回莲城的火车。

　　夏迩春节和父母、弟弟一家相聚，大家自然都尽量表现得开心，周周也懂事地去看望了爷爷和两个姑妈。眼看初六了，夏迩计划第二天就回中州，儿子继续补课，自己准备初八就开业。走前还有一个没见面的朋友是董婷婷。

　　夏迩到婷婷家，在门口碰见彭阿姨一身大红绸衫，画着很浓的妆容，正要出门。

　　“彭阿姨，您打扮得这么漂亮，干什么去啊？”

　　“我们舞蹈队要去广场上表演，表演完了还要去孤儿院看望那些可怜的孤儿！婷婷在家等你呢，我赶时间，不跟你说了啊！拜拜！”彭阿姨起劲地抖着一身华服，匆匆下楼走了。

　　“阿姨真行啊，过得比我们充实！”夏迩对迎在门口的婷婷说。

　　“那些活动，他们这样的老年人，干的有劲的很，天天比谁都忙！”婷婷又是摇头，又是笑。

　　“婷婷，你为什么不再找一个？”两人相互问过孩子的情况后，把话题转到了彼此的身上，夏迩问婷婷。

　　董婷婷冷然一笑，答道：“对男人，我只有一种感觉——厌烦。”

　　夏迩的惊诧只持续了不到两秒，点点头说：“嗯，我知道了。”夏迩喝一口茶，停了停，又问：“你爸——他还好吧？”

　　“死了。”婷婷也喝一口茶，说，“两个多月前的事，胃癌。”

　　“啊？——那病折磨人，挺痛苦的。不过你妈的身体，我看比以前好。”

　　“嗯，我让她去跳广场舞，她开始不愿意，说丢人。现在好了，一天不跳还觉得不舒服，节庆有活动时，还出去表演，身体也好了很多。”婷婷又轻轻笑了笑，“以前她只呆在家里，不敢出去，我爸不让，她也就不敢做自己喜欢的事。现在跟我住，没人限制她做事，像变了个人一样。她年轻时当过剧团的舞蹈演员，那些广场舞对她来说，是小儿科。”

　　“是吗，一直觉得你妈气质很好，原来曾经是舞蹈演员啊！不简单！”

　　婷婷看看夏迩，也问道：“你又是为什么，不好好再找一个男人？”

　　“我……”夏迩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心里有点慌，也没有一个像婷婷那样明确的答案。她定定神，想了想，犹犹豫豫地说：“大概也是——有点害怕吧！”

　　“嗯，也是，你经历的那些事，也比我好不了多少……我要熬出头了，壮壮下半年上大学去了，我就可以怎么高兴怎么过了！”婷婷谈到儿子要高中毕业，要上大学，就来了精神，却看见夏迩有点神伤的样子，她默默地握了一下夏迩的手，说：“你也会好的，等儿子也上了大学，没有了牵挂，你也可以回来，守在父母身边，过自己的生活。”

　　夏迩勉强笑笑说：“革命尚未成功……”下句还没有说完，就又叹气了。

　　夏迩回到中州，阮茞来接站。

　　“阮叔叔，你的实验室进展顺利吗？我们同学都在聊你们那个研究项目，大家都说你们一定会成功的。”周周一看见阮茞，很兴奋地谈起了最近被议论得最火热的话题。

　　“你们也都在关心这件事吗？很好，这证明你们没有被书本困住。实验实验，那得一步一步走，大项目，要走的却是许多个小步骤，步步为营，逐步攻克，这就是实验！”阮茞对周周竖竖大拇指说。

　　“那估计什么时候能成功？”

　　“这个嘛，我估计要等到你们都忘记了的时候，可能就成功了。”

　　“那得是啥时候？”周周不解。

　　“阮叔叔的意思是他们要潜心研究很长时间，坚持不懈很长时间才能成功”夏迩插话说。

　　“哦！”周周点点头，“研究那是需要很多时间才行，不能急。”

　　“急解决不了问题，要盯准抓牢，不急不躁。现在急功近利的思想有点泛滥，很多人觉得自己等不起，还有许多事情在等着自己去做，其实哪有什么事啊？就是想快点了事，完成任务算了。是不是？”阮茞说着说着，突然转脸问夏迩。

　　“啊，我——”阮茞话里有话，夏迩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不知如何回答。

　　“耐心做好一件事，比草草做完一百件事要强，周周你说是不是？”阮茞又突然问周周。

　　“嗯，阮叔叔你说的没错，修远哥哥也说过，他要一直留在实验室，一定要把项目完成！”周周却不像夏迩，回答的干脆果断、掷地有声。

　　阮茞瞟一眼夏迩，看见夏迩一脸惊异，呵呵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