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请像从前那样遇见我
(一)
暑假快结束时,夏迩接周周回中州上学,周周有点不情愿地对夏迩说:“妈,我能不能就在莲城上高中?”
“怎么说好的事又反悔了?”夏迩一听就急了,“中大附中那边都联系好了,名都报了,不能反悔了!再说莲城的学校哪里比得上中大附中?好多人想去去不了!你不能三心二意啊,必须继续到中大附中去上!”
“我也知道好啊——就是因为太好了,我怕跟不上……”周周吞吞吐吐地说。
“你又不是学不会,你看你中考不就考的蛮好,虽然分数没达到附中的线,差了二十多分,但已经证明了只要你肯努力,就能赶上去!你再想想,大家为什么都要往好学校挤,因为好学校才有好资源,才能水涨船高,跟着变得更优秀,是不是?再说,只要你尽力,妈妈也不埋怨你。”
“……”周周欲言又止。
报名那天,夏迩带周周办完入学手续,安排好宿舍,出来时看见阮茞的车还停在学校门口等她。
“你不是有好多事要忙吗,怎么没走?”夏迩坐上车。
“没关系。你忙了大半天,累了吧,想吃什么?”阮茞温柔地一笑说。
“哦,是有点饿了。你给我帮了大忙,我请你吃饭吧,吃什么你说!”夏迩真心想好好感谢一下阮茞。
“好,那就去有醉鱼的那家。”阮茞说的是一家杭州菜餐厅,那里的招牌菜醉鱼是夏迩的最爱。
“醉鱼是我喜欢的,选你喜欢吃的吧。”
“醉鱼就很好,不能只许你喜欢,不让我喜欢吧!”阮茞笑。
“好吧,醉鱼酒醉鱼,反正我没意见,你要是吃得不好,那可不怪我!”
“坚决不怪你,怪我。”说话间二人来到了餐厅,被一身汉服的服务员领进了包间。
(二)
二人到餐厅坐定,很快菜上起了,一鱼一肉两素菜,油绿的炝生菜和嫩白的滑山药,色香味俱全。“儿子上学了,你也该松口气了,不要老是绷那么紧,太紧了容易焦虑,也会影响身体。”阮茞给夏迩夹一块醉鱼,说。
“哪能就放松啊,高中还有三年,能不能读好更关键!我自己就吃这个亏了……”夏迩突然打住,不说了。
“我知道——”阮茞的眉毛轻轻一拧,“那年,你离开了学校,第二天我找了你整整一天,课都没有上,那是我第一次旷课……那天也是我生命里最难忘的一天,我一路向人打听,你们厂在哪里……”
“你——找我干什么?我不知道你找过我……”夏迩惊诧而慌乱地打断阮茞。
“让我说完,好吗?”阮茞的眼里很忧伤,是那种少男少女眼中才有的忧伤,让夏迩突然想起了灿灿评价过的初恋。夏迩避开那眼睛,低下头,不说话。
“我一路向人打听,你们厂在哪里,”阮茞看夏迩不反对,继续喃喃地说,“我记得自己走得腿发软了,终于走到一个种满紫藤萝的小广场,有人告诉我这里就是,我就问你家在哪里,却没有一个人知道。我跑到那些像是住宅楼的地方,转了好久,希望能够碰见你。后来,实在太累了,又回到那个广场,坐在紫藤萝花架下。我现在还记得,那紫藤萝花开得真漂亮,不是一串串,而是一蓬蓬、一堆堆地挂在上面,我看着那些花,感觉很奇妙,觉得那些半开的深紫的像你,那些全开的淡紫色的也像你,像你的眼泪,你一定想不到,那时我哭了。当时我认为自己一定是疯了!你知道,我做什么事都挺顺利,几乎不知道什么是挫折,但那天我懂了什么是痛苦,什么是失去。夏迩,那时,我知道,我失去你了!”
“我——我不知道你来找过我,我……”夏迩的心也开始隐隐作痛。
阮茞叹一口气,继续说:“你不知道,你可能也不信,到今天为止,那天是我经历的唯一感觉痛苦的一天,我也再没有过像那天那样的绝望!我怎么也忘不了那一天,也忘不了你……”阮茞的眼睛里满是哀伤,温柔的哀伤。
夏迩的心跳得发疼:“我不知道……那时,我以为自己快要死了,也盼着死快点来……可我竟然没有死!我不知道你来找过我……可就算你找到了我,又能怎样?我的高中就这样结束了。好了,不说了,为什么要说这些?都是过去的事了,再说也没有用了!”夏迩突然捂住脸。
阮茞握住夏迩的手,轻轻地一吻:“对不起!”这所谓的“对不起”里包含的是无可奈何,生命中有太多的偶然因素,除了把它们归于命运,其实没有更好的解释。
夏迩一愣,抽出手:“你哪有什么对不起我的?我……你有你的人生,我有我的遭遇,我们的生活没有交叉点,我们就是好同学、好朋友。——我吃好了。”夏迩逃跑一般立刻起身想往外走。
阮茞抓住夏迩的手:“等我一次,就一次,好不好?”
阮茞招呼服务员过来结账,那年轻的汉服小伙子应声后,不知死活地去给别桌点餐,阮茞见状,突然一拍桌子,厉声道:“应付敷衍,这就是你们的服务之道!”
夏迩第一次见到阮茞发火,惊骇不已。那倒霉的汉服小伙赶紧跑过来,年龄看上去比周周大不了几岁,像鸡啄米一般不停地点头道歉。
结完账,阮茞拉着夏迩的手不放,一直把她牵到车门口,打开车门,夏迩上车,阮茞的手才放开。
两人坐在车里,车内一阵沉默。
“夏迩,如果你讨厌我,我不会再来打扰你,我可以还像以前那样,不让你知道我在关心你,假装不知道你过得好不好。可是,夏迩,现在你还能像以前一样对我吗?”男人都是设伏和捕猎的高手,包括为了猎取心仪的女人。
夏迩紧紧抓住自己的背包,一滴泪落在发白的手指上。
“是我的错,我没有控制住自己,把你的心也搅乱了。但我知道,你需要我,就让我这样爱你,可以吗?我想跟你说,我一直都爱你!”阮茞拿过夏迩的手,捧在自己的手中。
夏迩痛苦地咬牙切齿地抗拒着,却发现自己的心像一块冰,被沸水煮着,融化的速度让自己都觉得羞耻。人如果不渴望被爱,又何必要做一个人呢?她不由自主地倒在他的胳膊上。他的唇落下来,就像一滴水落在大海里,快乐、温柔、无声地陷落进了无底的深渊。
(三)
阮茞起身立在实验室的窗前,看着城市每逢夜晚就妖娆起来的灯火,感觉自己内心那股喜悦而痛苦的洪流又涌动了起来。他高兴,他还有机会去爱那个他一直念念不能忘记的人,她也终于爱上他了。可任何事情都有让人悔恨的理由,真的拥有了夏迩,他该悔恨什么呢?他只能懊恼,与她相逢时,她太美丽,而他还太年轻;现在,她依然美丽,他却已经不再年轻,不过好在他觉得自己还怀着那颗少年的心,记着那份少年的情。爱情是某一段人生的专利,他走到了那里,却错过了她,或者他走出了那里,却意外遇见了她,这还是爱情吗?
屋内,人人都在忙碌,仿佛每一天把自己弄到精疲力竭就是目的,这样的目的很残酷,也很美好,因为只有疲惫的人才能感受休息的快乐,黑夜,只有对白天劳碌过的人是仁慈的,最好的睡眠只奖励给最纯粹的劳动者。在阮茞的眼中,此刻的世界没有黑夜,只有灿烂的疲惫,快乐的疲惫,令人感动的疲惫。
“我爱她,无论是错过,还是遇见,而她,也爱我了,这不就完美了吗?”阮茞给了自己这样的回答。
(四)
我真的可以再做一次女人吗?夏迩捂住脸坐在桌前,镜子前摆放着那块崭新的手表,细长的秒针像着了魔一般地转动着,完全没有一点哪怕是极细微的声音,时针却冷着脸一动也不动。夏迩的手掌“啪”地盖在手表上,目光转向床上,脑中回放着不久前的一幕。
夏迩打开门,慢慢走进来,阮茞跟在身后,轻轻地扶着她的肩,突然他的手触到了一滴眼泪,夏迩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流泪。阮茞看看她紧闭着双眼的脸,什么也没有说,只轻轻地拂去那眼角的泪水。夏迩的胳膊突然环过来……她屏住呼吸,眉眼扭曲,向中间收紧,从内心深处迸出万分痛苦又万分欢愉的声音,同时不能自控地颤抖,在将要窒息的边缘艰难地喘息。世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只有这黑暗的空间,和一种极致之处的震颤,仿佛弹奏着一支如江流婉转、星河灿烂般令柔肠百结,令心魄惊动的乐曲……“夏迩,我爱你!”他无限温柔、无限爱恋、无限深情地说。添加了痛苦的爱就像毒品,能使心神迷幻,让人深陷其中,无法自拔。而此时的夏迩四十有二,就像一颗熟透了的苹果,晶莹圆润,色泽明艳,有着最令人向往的温润、甜蜜与可口。
夏迩在桌前呆坐了不知多久,镜子里,她脸上的神情时而高兴,时而羞怯,时而悔恨,像是另一个人在对她倾诉纠缠不清的心事。最后,她疲乏地倒在床上,睁着眼睛死死地盯着天花板看,她不能闭上眼睛,因为只要闭上眼睛,刚才的那一幕就又回来了……比快乐更快乐的是爱,比痛苦更痛苦的却是快乐……这不是她该拥有的,她偷了一颗心,也失去了自己的。
第二天,第三天,好几天,夏迩把手机放在离自己最远的地方,所有的电话由别人来接,由别人来转述,顾客约定服务的时间,灿灿告知沙莎自杀被抢救回来,母亲托夏聰邮寄的泡菜包裹,婷婷拜托到中州大学给儿子壮壮送一盒月饼……得知沙莎因为初恋差点死了,夏迩正在给一个说自己很幸福的平胸女人丰胸。对了,中秋节在月底,儿子要放月假了,自己也该准备一盒月饼。连续好几天都没有阮茞的电话。只有那一天还在夏迩的脑袋里,像是做梦一般:他慢条斯理地穿好衣服,说实验室只允许他离开两个半小时,夏迩终于睁大眼睛看清楚他快乐满足的脸时,他俯身在她的额头上轻触一下,黑西装一闪,门被打开,他,不见了。夏迩愣了半晌,把脸埋在胳膊下,努力地想着,他怎么了,自己怎么了。
只有母亲的泡菜,还是以前酸酸的辣辣的味道。
(五)
连续好几天,夏迩的精神真是糟透了,或者说神思恍惚,纹眉,纹眼线,接睫毛这些细致活一律做不了,只能给一个很肥很胖的女人拔罐开背。
“美女,我手上有一个条件特别好的男人,要不要介绍给你?见个面,交个朋友,感觉对就继续,感觉不对就算多认识一个人,咋样?”胖女人被火罐拔得龇牙咧嘴的,说起话来却丝毫不受影响。
“啊?是干哪一行的?”对热心的顾客,夏迩一向怀着感激之心,以好意来揣测她们的用心,从不断然拒绝。
“生意人,公司副老总,也是大股东。七里海你有没有听说?搞金融投资和房产开发,长宁和我们右岸区的楼盘基本上都是他们在开发。他就是七里海的副总!”
“雅儿姐你还真是关心我,一介绍就是这么大的一个款,谢谢啊!”夏迩笑,但七里海是干什么的,夏迩只能承认自己孤陋寡闻,从未听人说过。
“我老公和他是同学,他们这样的人成天就知道忙事业,同学之中帮他操心的人也不少,可他老婆都去世快两年了,还是没有遇到合适的人。”胖胖的雅儿姐一副皇上不急太监急的架势,代表了许多关心得不着边际却的确是热心肠的人。
“单身两年不算长吧,三年后再考虑找一个也不迟。夫妻一场,为她守身三年,也应当哦!”夏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你这都是啥年代的观点,现在都是快节奏,啥事都讲究效率,离婚或者丧偶后,像他这样条件好的,三五个月,半年就再组家庭的都大有人在,他能两年不娶已经很难得了。”
“这种事也讲高效率啊,那我离婚都快三年了,是不是属于嫁不出去的老女人了?”
“你是眼光太高,追求你的人肯定不少,你也拿正眼看看人家啊!不过你也没错,既然离过婚了,当然不能再轻易进到这个笼子里来,就得睁大眼睛看清楚,不能随随便便再嫁一次。这个人各方面的条件绝对没得挑,年龄虽然大一点,跟我一样,五十多点,但保养得好,比四十多岁的人差不了多少!你看看我,是不是?”雅儿姐把自己夹带在里面,等着夏迩表态。
“那是那是,雅儿姐保养得这么好,别说跟那些四十多岁的人比,就像我,哪里比得上您?就是那些还不到四十的女人,不好好保养,您和她们比起来,也更精神!”夏迩自然要大力赞美一番了。
“不敢跟你比,你天生丽质,不是一般人比得了的。你啊,真该用心多接触几个好男人,不然就浪费了你这国色天姿的容貌!”
夏迩“噗嗤”笑了,说:“雅儿姐,还有一个说法,红颜祸水,好皮囊也未必都能带来福气。您把我夸成天仙,那我也有可能长了张惹祸的脸啦!”
“你这相貌肯定是福相啊,怎么会是祸水呢?啥时候有空安排你们见一面,到时候成了,我这个媒人也是功德一件啊,是不是?”
“要的要的,听您安排!嘻嘻!”夏迩又半开玩笑半认真地嘻嘻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