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许多城堡的地底下在旧时都是刑房,是充满了血腥和阴暗的地方。庄园城堡底层的守藏室装潢贵重,干净整洁,灯火明亮,但也许是因为终归是在地底下,也许是因为我的气场压不住这样经年累月的阴森之气,也许是害怕,害怕即将看到的场面,害怕即将发生的事情……我的鸡皮疙瘩在这一瞬间全部起来了。
方刈停下脚步,“艾妮,给小姐拿件衣服,她冷。”
艾妮步履匆匆,给我拿来了一件长袖毛衣开衫,软而暖和,可对我浑身的战栗毫无帮助。
走到其中一间房门前,方刈吩咐艾妮在门口等候,他输了密码,对照了虹膜,房门咔哒一声,打开了。
与我想象的全然不同,房间里铺着几何花纹的地毯,马赛克玻璃灯罩落地灯,楠木大书桌,布艺沙发,仿佛像是一个温馨的书房。
如果不是沙发上坐着一个垂着脑袋的长发女子,我想这房间会更加温馨。
这就像恐怖游戏里打开房门后的景象,我知道那是宋蓁,我知道她没死,但我还是吓得心脏扑通个不停。
有什么东西,像潮水一样涌上我的脑仁。
鬼使神差地,我问出一句:“这是你当年洗掉我记忆的地方吗?”
“不是。”
我知道他知道我很害怕,我知道他知道我很紧张。
方刈忽然抓住了我的手,认真地、低着声对我说:“小怜,《素女经》真的很重要,我不能让它遗落旁人之手,算计这么久,现在是最好的时机。我知道你害怕,你紧张,但我真的需要你的帮助,你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好不好?”
我望向他深沉的眼眸,点了点头。
方刈安排我坐到书桌,自己坐到宋蓁对面,完全地遮住了她的身形。
书桌上面有一叠单行纸,还有几支签字笔。方刈说他要开始了,让我一会儿记录下宋蓁说的所有话。
“我会录音,你根据你的理解记录一遍。唐版的《素女经》你也看过了,有些内容应该是共通的,相信你的直觉,把你直觉里理解到的东西记下来。”他那边不知在弄些什么,叮呤当啷的一阵,“可以开始了吗?”
“嗯。”
屋里一股阴森之气升腾而起,和我在他与楚念交锋的那家酒店里感受到的十分相似。
不,也许用阴森并不准确,它是沉重的压力,是无可抗拒的绝对,是令人潜意识里就为它所震慑的威严;它强大到让人感受到了自己生命的脆弱和无能,又飘忽无形得让人理解不了它的存在、寻找不着它的来去因由,于是畏惧非常——这,就是“阴森”的感受。
方刈从手边一排银针里抽出几支扎进宋蓁的身体,宋蓁闷哼了几声,醒了,她含糊地与方刈对话小一阵,随后的吐字渐渐变得清晰。她的一字一句毫无感情,像是机械的人偶在阅读编写输入好的内容,我意识到这应该就是《素女经》的内容,赶紧竖起耳朵细听。
努力回忆着阅读过的唐版《素女经》,我仔细辨认宋蓁背出来的语句,那和唐版有不少出入,我一开始全然听不懂,然而……
好像有什么东西,细细的,一丝一缕扎入我的心脏,我的脑海莫名其妙地产生了条件反射,手下不自觉地按着宋蓁所说的字音开始记录……
我甚至没有反应过来每一句话每一个字的准确意思到底是什么,脑海中仿佛已经有了薄雾飞影一般的印象,我知道它们“应该”是什么,我记录下了它们的“表”,正如我知道它们是那样的“里”……
彩色马赛克落地灯的暖光,书桌上吊钟花形状的黄铜台灯,几何花纹地毯,缠枝暗纹布艺沙发,我的身体和脑力都没有空隙去抬头望向方刈那边,像是陷入了另一个世界,另一个空间。
这个空间里没有重力,可所有东西又好像是有一个实心的“量”;一切的物品端正地放着,又好像是漂浮在虚空之中;我感受得到它们的存在,却没有多余的视觉去描摹它们的准确长相。它们就像是一个个的模子,“落地灯”、“布艺沙发”、“台灯”、“地毯”的模子,我知道它们存在,它们“有”,然而言说不清、勾勒不明;我的思绪全都被吸引在了一句句我从未听过,它们却又本来就存在于这个“空间”里的古老记载之上。
不,不能说它“古老”,因为它似乎是,本就存在。
不知道过了多久,久到忘却了凝固的时间,宋蓁某句话毕,我知道,结束了。
结束了。
房间里突然的寂静,像一股力量,越来越大,把空间和时间拉回了现实。
我看着满满一桌的稿纸,因速写而凌乱的笔迹,竟然……竟然有这么多。
我脑中的所有如同未搅开的浆糊,比这铺满整张桌子的手稿还要更多更满。
方刈长出了一口气,他坐过来浏览着我的手稿,将它们一张张叠在一起,台灯照耀下,他额上的细汗好像春雨留在玻璃窗上的水雾,微微发干的嘴唇显出两丝唇纹,褪去的一层血色让他的唇像是浮了淡淡的白霜。
我想找张纸巾帮他擦汗,可找了一圈也没见着,反倒是又看见了宋蓁在灯下耷拉着脑袋陷入沉睡的样子。
真的……很像是……一只人偶。
我害怕地拉紧了方刈的衣袖。
方刈对宋蓁使用的算是比较深层次的催眠,与“术”糅合,诱导出了她的浅层记忆,对她的人格和记忆都不会有影响。但他当时对我使用的催眠和“术”则比这个要高深得多,才能把我的记忆彻底覆盖,我忽然在想,那时候的我,是不是也是这个样子呢?
记得有很长的一段时间,大概将近两年,我许多时候听到别人夸赞我的相貌,都会用“漂亮的东方人偶”这样的话。我曾以为是我的一头黑发以及喜欢把眼睛画得很大,再配上颜色艳丽的口红所致,但如此看来,也许是因为他们深层的意识里感受到了我的“人偶”气质,才说出那样的比喻。
“我们走吧,让艾妮赶紧送她回去。”方刈叠好了手稿,拉着我出门,“我给她注射了安眠药,时间八个小时,她最迟今晚半夜就会醒了,然后自我解释成时差所致。”
“你们怎么把她骗出来的……”
“在她和她助理的午餐里面下药。”
“……好吧。”
回到起居室,方刈打开录音笔,将录音数据传输到自己的手机,与我一人一只耳机,插着对照我的笔记内容。
我们一人拿了一个笔记本记录下整理出来的《素女经》内容,如果遇到有理解分歧的部分,则用不用颜色的笔标出来,各按各的理解记录。录音时长两个小时,讨论、整理和誊写却很花时间,我们折腾到十点才完成了三分一不到,肚子已经饿得咕咕作响,脑筋也不灵光了。
李和一位女仆一起送了晚饭上来,这架精致的不锈钢餐车我很久没见过了,它是如此的熟悉,我连它的每一个零部件都记得清清楚楚,正如这间起居室。
时隔一年半,我又回到了这儿,陈设依旧,风景如昨,连透窗而入的、带着花香与喷泉水汽的晚风都一模一样,可除此之外,所有都变了。
我们坐在窗边的小圆桌吃饭,是厨房拿手的地中海菜,他们知道我和方刈爱吃,春天又是香料的季节,满满当当做足了一套。黑橄榄鸡肉甜椒沙拉,什锦蔬菜酸汤,三角面包,青酱海鲜和肉酱芝士意面,迷迭香烤羊排,碳烤贝类……
粗鲁地蘸着汤吃掉松软的三角面包,用叉子卷起意大利面吃得干干净净,我举着烤羊排咬了大大的一口,迷迭香的气味总是这样的馥郁而新奇。
耀眼的阳光、湛蓝的海水、高耸的神殿、圆形的剧场……它们好像一本立体书在我眼前打开,从这些色彩缤纷的辛香料与海鲜、蔬菜间跳跃而出。
它们使我想起了书房的那阵奇妙感受,我问方刈:“柏拉图说知识本来就存在于我们的理智里,我以前无法理解;也很难理解他关于万物的模子的论述,我认为是因为人有了经验——比如父母、老师的传授——才会得到某件物的‘完美模子’的概念。”
方刈卷着青酱意面,“嗯。”
“至于知识本来就存在于我们的理智就更天方夜谭了,理智是本来就拥有的吗?我觉得至少是需要开发的吧,而且我们很难判断自己的理智是否确实是理智。”
“对啊。”
“可我刚才有很奇怪的感受,我居然知道宋蓁在说什么,虽然我没有完全理解,可我知道就是那样。”
我顺带将对空间存在之物的“模子”的感受也告诉了他。
“我对这个观点保持中立。”方刈说,“‘模子’就像‘道’,它存在,也许也存在于每个人的心里,只是也许。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对于普通人而言,就像柏拉图所说,他们是不可能看得见、甚至不可能去考虑这个‘模子’的,正如他们不可能信任、理解‘道’。至于这两样东西是否存在于每个人的理智里,我没达到那个水平,我不知道。”
他卷了一叉子的意面,吃完,继续说:“你这种情况,我想不能代表所有人,因为你有‘蜉蝣’和‘龙’,还有出众的天赋。听写出大半以上从未阅读过的上古典籍内容,至少我觉得你的古文造诣远不至此,而‘蜉蝣’在传说里正是包藏这类知识的宝物——没想到居然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