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刈讨厌人多的餐厅,我们选了一家比较安静有格调的西餐大致吃了一顿,菜品口味出乎意料的正宗,尤其是一道墨西哥塔可,与我在大学餐厅打零工时吃到过的一模一样。
吃完之后时间尚早,这商场新开业不久,面积很大,装修高档,进驻了许多不错的品牌,我让方刈陪我逛逛,顺便消食。
走进一家服装店,我饶有趣味地开始挑选,倒不是真想买什么衣服,只是看这家店的风格很特别就进来了,因为喜欢通过感受衣服的质地、观察它们的做工、体会它们的剪裁、从而判断它的最终品质这样的过程。
刚拿起一件今年很流行的修身露脐吊带短衫准备到镜子前比划比划,便听到隔壁一对年轻男女的聊天。
“老公,这件好看吗?”女子问男子。
“好看。”男子说。
“那老公赞助点。”女子又说。
男子偏开了头,“不了,不好看。”
“……”女子唔唔两声,还是没有放下衣服,“可是我很喜欢诶,那我自己买。”
男子转头时正好看见了我,眼睛倏然睁大,目光落在我身上停留许久,我本来就在往他们的方向打量,他这等表情着实吓我一跳,该不会又碰到老熟人吧?!
方刈咳嗽一声,往我身边凑了凑,故意用男子能听见的音量说:“老婆看上这件了啊,要不要试试?”
男子听毕,终于移开了目光,而他的女友此时刚结完账,兴奋地提着衣服袋子回来,我在她路过的瞬间,留意到了她左手无名指上的钻戒。
原来不是小情侣,是夫妻啊。
“老公老公,我买好啦!”女子高兴地跑到男子面前,“我们走吧!”
男子语气一冷,“你很多钱?”
“这……这件不贵呀。”
我抬起手中那件吊带短衫的价签,这家衣服确实不贵,而男子身上穿的运动品牌,方刈也有几件,据我所知可远不止这个价格。
夫妻俩说着小话离开了服装店,我手上抓着那件吊带短衫,呆住了。
“小怜?”
“啊!”我如梦初醒,说:“刚才那个女孩子好惨啊。”
“嗯,那个男人是有点不会说话,还很好色。”
“……你是说他看我的时候吗?我倒看不出来这个。”我浑身一阵鸡皮疙瘩,“哪有他这样和自己老婆说话的啊。”
“因为我也是男人,所以他望向你的瞬间我就知道他在想什么。不过对于夫妻而言,这样的关系是大多数吧。”
“为什么啊,如果真的互相喜欢,怎么会对对方说那种话呢?”我不认同。
“人的感情随着时间推移,会渐渐失去激情、归于平淡,如果没有在这之前认识到自己在感情里面的责任并切实履行它,激情减淡之后,自然会连将心比心都做不到。”方刈说,“而且,婚姻和爱,并非必然对等。很多时候,人们会选择适合谈恋爱的对象谈恋爱,选择适合约泡的对象约泡,选择适合结婚的对象结婚。”
“这样吗……”我认为方刈说得合乎逻辑,可仍觉得这种行为不可理喻。
方刈见我一副无法接受的样子,只好说:“不要因为你讲究道义,你拥有底线,你善良,就把别人想得和你一样。这个世界,这些人,远比你想象中要罪恶得多。”
意兴阑珊,我把手上的衣服重新挂回展示架,没什么兴致试了。
“你是不是也会有这样的一天?”我问。
“我不敢保证激情永远不会褪去,但——我会记得自己的责任。”
逛街对我来说除了活动筋骨,果然就只剩下吃了,我与方刈逛了许多家店,最后唯一的消费就是负一楼美食街里的一份烤猪蹄。
我要求方刈陪我回到商场前的大广场那去,来时见那有一片阶梯,我想坐在那里吃。
夏夜的晚风,干燥、微凉,拂过身边时带起了我手中纸袋里烤猪蹄的焦香味,把我们身上昂贵的顶级香水香味全都盖过去了。我一直不喜欢油烟味沾在衣服头发上的感觉,以前在学校餐厅打工,回宿舍后第一件事就是换下所有衣服并且从头到脚认真洗个热水澡。而现在,在仲夏夜的风里,广场的应援活动早已结束,三三两两的人们或牵手漫步,或簇拥在一起聊天打趣,年轻男孩们拿了篮球和滑板在空地上玩儿,有一双才约摸一米身高的兄妹,穿了闪闪发光的旱冰鞋在广场上小鸟一般来回穿梭。
这样的情景里,烤猪蹄的香味好像理所当然,本就应当出现在这儿。奢侈的香精,反倒与环境格格不入。
我挑好台阶,一屁股坐了下去,方刈纠结半天,最后坐在了我身边的矮栏杆上。我才想起他穿着西裤,没办法在台阶落座。
“嘿嘿~”我捧着烤猪蹄朝他傻笑,掩饰因自己选择错误给他带来麻烦的尴尬。
方刈报以温柔一笑,问我:“好吃吗?”
“好吃!好开心,好幸福。”我眨眼。
他又问,“因为吃好吃的所以开心幸福?”
“不是,是和你一起,还有好吃的,开心幸福。”我纠正。
方刈这么问,我倒是想起很久以前的一个网络段子。
男孩问女孩,最喜欢做什么?
女孩说,喜欢你骑自行车带我到巷口吃卤肉面。
男孩又问,说实话,最喜欢做什么?
女孩说,喜欢你带我吃卤肉面。
男孩再问,说实话,最后一次,喜欢做什么?
女孩回答,喜欢吃卤肉面。
虽然这个段子很有搞笑成分,可我从没觉得它搞笑,笑不出来。
也许因为我这个人太认真了,认真到从这样的段子里都只会得出一个结论:这个女孩不爱这个男孩,所以,有什么值得笑的呢?
我心目中真正的爱,不会是一碗卤肉面,只是“你”。
如果没有“你”,如果不是“你”,那么自行车、巷口、卤肉面,这一切,都会失去意义。
听起来还挺矫情的呢。
待我吃完烤猪蹄,方刈指了指广场一角的一家西式面包店,说想吃蛋糕。
我用不可思议的眼神望着他,“你说,你想吃蛋糕?!”
他最不爱吃甜食和点心,满满糖分和奶油的蛋糕更是碰都不碰,我记得有一次与他参加宴会,他不得已吃了小半块奶油水果蛋糕,没过多久就恶心得到卫生间全吐了出来。
“对。”
“可是你吃蛋糕会不舒服,之前还吐了,你忘了吗?”虽然搞不明白他忽然间是怎么了,但提醒总归是不能少的,“你想吃什么蛋糕?”
方刈说他也不知道,就是忽然想吃了,先去看看。
走进面包店,橱窗很干净,一眼看到结账处的藤编圆形篮子里放了四五根法式面包棍,我瞬间对这家面包店产生了信任,要知道又硬又粗糙的法式长面包在国内并不怎么受欢迎,许多面包店是不会制作的,如果有面包店售卖法棍面包,那很大程度上就是一个信号:我们做的是传统西式面点,讲求品质,不弄花哨。
思及至此,我也忍不住趴到玻璃橱柜前,看看都有什么蛋糕。
黑森林、提拉米苏、拿破仑、栗子、红丝绒……不行不行,这些看起来好腻啊,方刈吃了会不舒服的吧。
我扭头问站在身后的他:“方刈你看到想吃的了吗?”
“你吃过那个拿破仑蛋糕吗?好不好吃?”他问。
我仔细研究一番橱柜里的拿破仑蛋糕,是最传统的法式做法,由多层酥皮与芝士相叠而成,最后铺上奶油和薄杏仁片作为装饰。这蛋糕看着倒是做得精致,“好吃是好吃,就是不知道你吃着会不会有点腻诶……咦,这里还有一款拿破仑,里面的芝士加了柠檬皮,口味应该清新一些,你要不要尝尝这款呀!哎呀,这里还有夹水果的呢,蓝莓和草莓……”
“要柠檬的。”方刈对服务员说。
服务员很快就把我们点的蛋糕和饮料准备好了,放在一个原色木托盘里。我再三坚持要端这个托盘,方刈一开始不肯,直到我撒泼说就喜欢端着玩他才罢休,从柜台到落地窗边的小餐桌,他举着从柜台多拿的餐巾纸盯了我一路,秒秒都担心着我会把托盘上的红茶打翻。
我与他在小桌对坐,用两支塑料小甜点叉分食蛋糕,这蛋糕做得不错,酥皮松脆,芝士细密,柠檬味在口腔里把奶油芝士的粘腻中和,几口蛋糕之后,再抿一两口红茶,刚刚好。
“好吃。”方刈说,“尤其是配上小怜点的这款红茶,香味浓郁丰富。”
方刈体质与我不同,他对咖啡因异常敏感,晚上喝了茶能失眠大半宿,我为此特意点了两杯路易波士红茶,这种茶没有咖啡碱,可以安神,气味馨香。
“你今天好奇怪诶,”我说,“怎么会突然想吃蛋糕啊,吃起来真的没有不舒服吗?”
“没有。”方刈用叉子切下一小块送进嘴里,咀嚼几下,喝一口茶,才说:“可能是许久没和你一起到这种人气旺盛的地方,看到别人手里举着奶茶、小吃,我忽然不觉得他们傻了,甚至想和你也一起做这样的事。”
“嗯。”我捧着印花瓷杯啜饮着红茶,等待他的下文。
“以前确实讨厌这些小吃,勾兑的重口味饮料,甜腻得要死的点心,简直是恶俗品味登峰造极的体现。”
我不禁笑了,“那方大公子的品味,是什么时候沦落得如此恶俗?”
“因为想和你有这样的经历。”他放下叉子,低声让我把蛋糕吃完,他吃不下了。
“什么经历啊?不就是一起逛街吃东西吗?”
“是啊,”方刈举起茶杯喝了两大口,“我从小到大只懂得踩过一个又一个泥潭,以全身而退和权利在握为目标与衡量;可当看到大众的情侣们踩在感应发光的广场LED灯板上傻傻地玩儿时,我突然……很想试试,很想,和小怜一起试试。”
原来如此。
对于我而言,爱的重点,是“他”;
而他,是“未曾且无法轻易拥有的经历”。
我们想补全的,都是自己过去的人生里缺失的那部分。
我的人生里最想要的、缺失的那部分,想要你来与我一起补全。
只有“你”与我一起,才是“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