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遥冷淡的眼神落在窗外被雨打湿的路栏杆上,我则呆望着他放在桌上那杯喝了大半的咖啡,半分钟后才猛然醒悟这是在公众场合,我不能和他表现得这么疏离。
我挪动几下重新靠到他身边,林夕遥很配合地伸手搂住我的腰,我在他肩上蹭了几蹭,相互无言却还是一副亲密样子。
其实我没有讨厌他,连认为他无趣或者人渣都没有,甚至——我还有点喜欢他。
但我不能把这种话说出来。
如果我遇到的是他,从一开始就是他,没有“那些人”,没有方刈,会怎么样呢。
也许我根本不会引起他的注意,遑论喜欢。我一直认为自己泯然众人,甚至连“众人”身上的许多优点我都不具备,完全不可能得到他这样见多识广、成绩优异的人的青睐。
可是没有如果,因为我的身体里,被种下了“龙”。
特别的存在,总需要付出特别的代价。这其中之一的代价,就是我连“喜欢”都不能宣之于口。不管是情深意重,还是淡如烟缕,哪怕只是好感、只是依赖、只是想和对方说话——这一切都不能浮之表面。
我——连“有好感”都不能让他人误会。
我早就知道的,我明明应该知道的。很多时候,与我产生感情纠葛只会给对方带来麻烦,尤其是我主动表示好感。
一定会带来麻烦的。
如果真的“喜欢”,我就应该克制自己的情感,哪怕烂在心里,也不能被他人所知,因为——那样只会伤害我“喜欢”的人。
宣之于口的“喜欢”,完全就是出于我的自私。
“回去吧。”林夕遥说,“我还有事。”
“好。”我离开他已经被我枕热的肩膀,站起来理了理裙摆。
跟在他身后默默回到办公室,我拿出带来的书继续阅读,而林夕遥安静地处理着手头的工作,面无表情。
让我想起了刚到方刈家时那些日子,一片寂静里,只有我的书页翻动声和他的打字声。他偶尔翻看李送进来的文件时,我会从书里抬头悄悄看他,至今我也不知道这是为何,大概是被纸张的摩擦声吸引了吧。
我知道他一定每次都知道我在看他,但他从来不说,现在想起,仿佛是在故意挑起我的好奇心。
当然,这只是我的猜测罢了,也可能是因为他那时根本不在乎我的想法;乃至于是否故意挑起我的好奇心也不重要了,因为结果已然如此。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春天已经到了最盛的时候,城市里总是缺少树木和鲜花的,“春天”的气息,大概只能从每日忽来忽往的阵雨中勉强辨认。我对自己的生日充满期待,一直脑补着方刈会不会像过年时候一样忽然出现在我面前。
事实证明,我想多了。
我对生日蛋糕不感兴趣,方刈是很清楚的,所以在生日的这天看见林夕遥让人端上来一个漂亮的翻糖蛋糕时,我的心忽然就坠落了——这是我最讨厌的蛋糕类型,方刈绝对不会送给我。
林夕遥不知道我多大年纪,我也不知道,于是在蛋糕上插了三根蜡烛。我吹灭蜡烛时,林夕遥好像在最后的烛光里笑了,就那一霎那。
他拿出礼物,沉甸甸的大盒子,我以为他又要像上次一样,结果里面竟然只是一套非常精美的安徒生童话插画书。
林夕遥一如既往地拍了照片发上社交网络,随后将一个锦缎礼物盒推到我面前。我理所当然地觉得这是方刈的礼物,正要打开,忽然想起前几天林夕遥说要送我戒指的事。
心里的犹豫让我动作一滞,想到戒指应该不会用这种形状的礼物盒盛装,忽然加快的心跳渐渐平落,我打开盒子,里面躺着的果然不是钻石戒指。
也不是任何贵重的首饰,而是一叠各色洒金笺。
每一张上面都是小楷写就的短词,我粗粗看了几首,全无印象,该不会是方刈自己写的吧?努力隐藏起笑意,我把彩笺收回盒子,打算晚点仔细读。
象征性地吃了一小块蛋糕,口感还不错,就是太甜了。
我趁林夕遥接电话时拿手机看他发的社交动态。
“祝永远三岁的花蕊姑娘生日快乐,未来的路上是阳光、勇敢、坚强、美丽,以及在我身边。”
恶不恶心啊,受不了。
原来送童话书是这个意思。看来我低估了他的水平,林夕遥明明就很有文学修养。
正如他在咖啡厅回答我的一样,“我知道”。
在自私、贪婪、罪恶、黑暗的世界里,他希望我坦然面对世间阴暗,有能力不被阴暗腐蚀伤害,也能不失去善良,不失去对美好的希冀和追求。
“看到了?”
我顾着读社交动态,根本没发现他已经回来了,“谢谢你。”
“喜欢就好。不过……”
他没有说下去,大概是想引我反问,可如果问了,他未说完的话里,定会有些我不太想回答的问题吧。
“嗯,谢谢。”我又说了一遍。
大盒子里第一本童话书就是《拇指姑娘》,我很喜欢。
所以那些问题,我并非不愿意回答,而是——没有意义。
生日之后,我在心里对林夕遥的情绪变得很奇怪,表面上越来越不愿意搭理他,其实每天晚上睡觉的时候,都很想蹭到他身边。
这样不对。
怎么能喜欢他呢。
我问他,方刈到底什么时候来接我,我的药快吃完了。
他如常冷淡:“不知道。”
心里有点难受。
是熟悉的绞痛,随着我的情绪顷刻间蔓延全身,肌肉关节无一幸免,就像是对我摇摆的惩罚。
我望了他很久很久,最后转身趴在了沙发靠背。
“最近也没人来追杀我了。”我说,“我能不能自己一个人睡觉,能不能不整天跟着你?”
“你想给他添麻烦吗?”
……
是啊。
会给方刈添麻烦的。
哪怕没有人追杀我,可那位小姐行刺林夕遥的事情很多人都知道了,如果我们不好好演,万一事情彻底败露,我很可能会成为别人攻击他们的目标。
我太自私了。
“当我没说。”我闷在沙发里,不知如何是好。
“你的药还有多少?”林夕遥问。
“马上吃完了。”我略带期待,“你帮我问问好不好?”
“……好。”
他迟疑的回答,像是黑暗里划着的一根火柴,让我心中猛然蹿起他之前问过我的许多话。
不能说,不能提起,连含蓄的宣泄都不能有,因为他肯定听得懂。
这种话,绝对不能说出口。
喜欢?
人的“喜欢”,又有什么用呢?
胸口更痛了,我用身体挡住自己的手,用力捂着心脏的位置。
无济于事。
好痛啊……
眼前……好像……越来越暗了……
“怜怜。”
林夕遥走过来了,他坐到我身边,“怜怜你不舒服?”
没有……没事……
“怜怜!”他语气紧张,“我叫医生。”
“不用……”我强忍着四肢百骸的疼痛,终于咬着牙说出了一句话。
“你哪里不舒服,心脏痛?该不会是……我现在就叫医生过来。”
“不要!”我扯住他的袖子,另一只手还在用力地握拳顶住胸口,“不要……不要……”
“怎么不要!都这样了!”
“没事,没用的,医生没用的……”
我能感觉得到。
是作为“人偶”的惩罚吧。
我对主人不信任的惩罚。
可他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呢?
哪怕只是一句话都好,已经快半年了。
生日时送给我的,也全都是祝寿的贺词。
我想要的不是这些啊……
可是我“想要的”,似乎从来都是……我得不到的呢。
“怜怜……”
啊,被抱住了。
“怜怜我很担心你,你让医生看看好不好?或者告诉我应该怎么办,怎样都行。”
都说没事了嘛。
“你再不说话,我叫医生了。”
胸口痛得仿佛在撕裂,我拼尽力气抬起双手,无力地搭在他肩上。
“陪我……”
“要我陪你做什么?”
“陪我……”
“好。”
我觉得自己不要脸到了极点。
真是自私啊,让他在这么忙碌的工作时间为我耗费精力,明明什么好处都不会带给他。
可是他担心我啊,是他主动问的我要怎么做,我如果不肯说,他更难受吧。
才不是,如果我能控制好自己的情绪,怎么会不舒服?明明是我的错。
我喘着气缩在他怀里,胸口的绞痛已经蔓延成浑身酥痒,“夕遥……”
“嗯,怜怜。”
我想……
不,我不想。
可是……
身上,好痒。
每一个关节,每一根骨头,都好痒。
我把脸埋在他的胸口。
好暖……
闭上眼就想起了方刈,他种种模样浮现眼前,像快速播放的电影胶卷。
心绞痛加剧了,眼睛酸涩得睁不开,脑袋昏沉。不知不觉间,习惯了疼痛的我迷迷糊糊的,快要睡着了。
“怜怜?”林夕遥轻轻叫了我一声,见我没反应,伸手探了我的鼻息和心跳,“既然很难受,为什么不跟我说呢。”
他没有得到我的回答,不知是想继续说给我听,还是在自言自语:
“是不是我不能知道?”
“你说得对,我根本不了解你。”
“明知不可能,明知道会给你添麻烦,还要说出口……我什么时候变成了这样的人。”
不行,不能任由情绪膨胀,会被吞噬的。
我勉力抓紧他的衣襟,尾指长长的指甲掐进掌心,深深呼吸几下,头晕。
轻生的念头又至心潮,我盘算着林夕遥这办公室有二十几层,跳下去绝对死了。
但懦弱如我,没勇气;贪婪如我,舍不得。万一在跳下去的那刻后悔莫及,不知道会变成怎样的怨灵。
我喜欢方刈,因为他的杳无音信而患得患失,心头骤紧;我放不下对林夕遥的依恋,哪怕明白自己对他并非纯真的男女之情,还一次次想得到他喜欢我的证明。
“夕遥……”
“嗯,我在。”
“你告诉我……好不好……”
“告诉你什么?”
“你和方刈之间……到底做了什么交易?”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我听着中央空调、空气净化器和抽湿机的细小机械声,差点因为头晕再次睡着。
“我不能告诉你。”
即使这种时候也不告诉我——是令我满意的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