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不想丢人,但有些事必须要跟他确认清楚,我在他怀里压低了声音,问他:“方刈,我要听实话。”
他有意无意地拨弄着我的头发,长长的发丝被他绕在指间,愈发衬出他手指的修长白皙。
方刈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
“允欣是你安排和我住在一起的吧。”
他低笑,“怎么说?”
“我圣诞节前有天生病了,和科任老师请了假,允欣和我不同组,并且长时间不在宿舍住,但那天她却突然回来给我送了药和衣服。”
“回宿舍取东西不是很正常吗?”方刈淡淡地说。
“她那天从宿舍拿走的是很久不用的廉价口红,她开学时和我逛超市看到了买来好玩儿的,没两天就嫌弃颜色俗气。她离开前说要去酒吧,然而我们宿舍不管离哪一家酒吧都特别特别远,有钱小姐会为了几管廉价口红特地跑一趟?”
“可能拿给朋友吧。”
“……”
见我不语,方刈终于绷不住了,蹭了蹭我的脑袋,“小傻瓜,你怎么这么仔细啊。”
意识到自己又被他玩弄了,我又气又恨,气他把我耍得团团转,恨他轻巧地就把我的推理全部堵住。
“混蛋!”
可是我喜欢他,他就算惹得我又气又恨,我第一反应还是向他撒娇抱怨,还是忍不住与他越贴越近。
“今天本少爷心情好,允许你多问几个问题。”他的温柔嗓音比大提琴的低音还要缱绻,如琴酒一般醇厚,企图从听觉入侵淹没我的理智,“顺便也让我瞧瞧,我的大美人有多聪明?”
“混蛋,你就是把我当娱乐。”
“那时候当然有这么点意思,但现在……我想看看,自己到底有没有做到滴水不漏?”
我早就见识过他与自己的傲慢相匹配的能力,可我不甘心,“我那个金融系的学长,就是叶言吧。虽然他故意换了穿着风格,故意用了和自己气质完全不同的香水,故意做出温文尔雅的举止,但那天他在酒会上看到我的惊讶反应,绝不正常。”
这次他倒是大方地承认了,“对。”
“因为你过后没有告诉他你在和我谈恋爱。”我乘胜追击,“所以他才惊讶于在那个场合见到我。”
方刈轻轻一笑,“是。”
被方刈夸了聪明,一直以来的疑惑也得到了解答,我却没什么开心的情绪,终究还是……他的“人偶”。
“没想到我的生活,我的朋友,都是你一手打造而成。唉……感觉自己,真是无能。”
“被我掌控着还能发现问题,证明你并不是蠢得无药可救。”
“还有很多我不知道的吧。”
“其他的,无非就是我与你故意的偶遇罢了。”方刈收起了玩世不恭的语气,捏着我的掌心,我靠在他怀里,感觉他泄了口气。
他听我许久不讲话,有些慌了,“小怜。”
“嗯?”
“你……讨厌我?”
“没有啊。”
“那你……不高兴?”
我摇摇头,已经发生的事有什么好不高兴的呢。
“方刈,我要你答应我。”我抬头,认认真真地盯着他。
“你说。”
他柔软而深沉的目光差点将我溺毙,也给了我莫大的勇气。
“以后你想利用我,想我做什么,我都不会生气,但是,你一定要向我解释。我这个人不在乎过程,只在乎结果,如果对你、对我都好,哪怕践踏我的尊严、践踏我的道德,我都会毫不犹豫地去做。只要你告诉我,只要你不瞒着我。你能做到吗?”
“……嗯。”
我的眼泪在一瞬间涌上眼眶,“不要再骗我了,我很难过,无论是学校的事,还是林夕遥的事,我都很难过,比你看见的更难过。方刈,我有时候甚至会怀疑,你是不是故意的?”
“我是故意的。”他低声道,“我想你成长。”
“你就不能用正常点的方法吗?”
“我不知道什么方法在你看来才算‘正常’,但我知道什么能让你快速地成长,成长成勇敢、坚强、可以保护自己的人。”他幽深的目光就像一座灰色的坚固城池,强大、稳定、不容置疑,“你自己也很清楚吧,如果不是爱你,像我们这些人,不会斗胆把驾驭俗世规则的本事教给你。喜欢是占有、是利用、是满足,是绝不接受对方脱离自己的掌控,但爱不是。我给你铺上荆棘不是为了伤害你,是为了让你获得披荆斩棘的能力。允欣和叶言的事,还有我主动勾引你,这些都算我对不起你,但是其他,只要得到的结果是好的,就不要想那么多,好吗?”
“可是你为什么不能和我说明白,就像林夕遥那件事……”
“因为以前的你,没有演得完美的本事。”他淡然地接起我的话,认真地凝望着我,“小怜,我需要你站在我身边,我需要你有能力站在我身边。”
乐池中演奏着欢快华丽的巴洛克音乐,时而昂扬傲气,时而低徊婉转,正如它们的雕塑和建筑一样,恢宏庞大,精雕细琢,一望便知此等价值绝非常人可以拥有,一望便知此等气魄绝非常人可以驾驭。
小提琴和竖笛轻盈的乐声编织成金色的空气,方刈身上穿着的那件缂丝青绿山水衬衫也如这乐声一样,是品味、气概、地位、以及所有支撑这一切的“有”的表征——
“我需要你有能力站在我身边,并非因为我无法保护你,而是,作为你自己,你应该、你也有能力成为更好的自己。被我的手段从身上碾过可能会很痛苦,但你绝对会变成你意想不到的、更优秀的自己。
我不是在为自己开脱,你可以讨厌我、恨我、骂我,我都不在乎,我不在乎用手段,我不在乎自己的形象,我只在乎一个更好的你。”
乐池里的小提琴、大提琴、竖笛、还有各种我不知名的乐器齐奏,乐声有如威尼斯水边豪宅屋檐上倾泻的灿烂阳光,又像千泉宫里声威煊赫的奔涌流泉,它是那样的盛大繁杂,根本不是大众喜欢流行乐曲可以比拟。
我豁然开朗。
以前我自以为的清楚明白,原来许多都不过是幻象,我还是在乎着没有意义的事情,对自己的过去没有意义的、对自己的未来也没有意义的事情。
我纠结于他操纵我的人生,以为爱和感情带来的“原谅”、“接受”便是事件的终结,其实那是很愚蠢的自欺欺人。
即使他操纵我又如何?
即使他瞒着我又如何?
我需要做的、应该做的,不是埋怨他操纵我,不是哀求他告诉我实情,而是自己站起来,站到他身边。
盛大的乐曲过去,一首悠扬的小调响起,有如薰衣草田的微风吹过,方刈剥了一枚桔子放到我手里,有新鲜的酸甜味钻进嗅觉。
“经历了这么多事,亲眼看着小怜成长,我很欣慰。其实与你重回校园,不仅仅因为你想要,更是一个过程。我希望你重新迈入普通的生活,并在这个过程里沉淀、提炼,懂得‘道理’之后再躬身以事红尘,才能知晓如何超脱红尘。”
我不禁笑了,“方刈,你这种话真不像是一个男朋友会说的啊。”
他得意地眨眨眼,“所以你赚大发了。比起方家家主是你男朋友,他亲自给你授课才是求也求不来。”
“那我是不是还该谢谢你啊?”
“不用。你只要——努力站在我身边就可以了。”
我记得自己曾经想过,我不要站在他身边,我只要陪着他,只要还能见到他就已经满足了。
因为“爱”他,所以可以无限地降低要求。
这是懦弱者的虚幻之辞,连站在他身边都做不到,如何陪着他、见到他呢?
如果不能为了陪着他、见到他而拼命站在他身边,又怎么称得上是“爱”?
要是有人说,这是为了“配得上”他,“配得上”高门大户的尊贵公子,“配得上”驾驭俗世和超脱红尘的他,我绝对不认可。
我不是为了所谓“配得上”。
“配得上”是一个很可笑的词,该怎么去判断配不配得上?有一千一万种判断方式。
我要站起来,哪怕从荆棘丛里,从几乎颠倒破碎的世界里,我也要站到他身边,与他一样驾驭俗世的逻辑和规则,与他一样,仰望红尘之外的天地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