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转眼三月已至月底。
古云绑架林珏未遂一事并未掀起太大风波,赵明珠早派人掩埋了那位含元宗弟子尸体。古云第二次在腾岐学院失败,心里十分不甘,估计又去准备下一次计划了。林珏自在天都岛上每日读书修炼,偶尔还要下岛在学院里逛逛,找找克莱顿聊天消磨春日光景。悠哉悠哉春日将尽,在年初的开必大地动和蒂玛尔兰海战之后,整个天下似乎又回归了平静。
夏日将至,阳光逐渐毒辣,天空没有一朵白云,一片蓝澄澄。永星海域麦鸣岛,亚玛特兰。
作为夏陆和星陆之间的交通枢纽,亚玛特兰就像是大海里的一颗珍珠,无时无刻不散发着耀眼夺目的光芒。临近节日,人们在欢声笑语里装饰大街小巷,在门前两侧分别挂上写有“春”字和“夏”字的大红灯笼,寓意送春迎夏。
现任朝府尊者罗曼的宅邸——希尔诺亚府正门前。
“上点,再上点,往右偏点,诶,对了对了,就是这样。”看着刚挂好的位置完美的漂亮灯笼,扶梯子的罗曼满意点头,对正从梯子上下来的周像呵呵笑道:“快去,洗净手就可以进屋吃饭了。”
“诶。”周像落地,笑着点头,旁边端水等候的仆人立刻上前。
“轱辘轱辘……”这时候有马车声近。
罗曼扭头看去。
虽说亚玛特兰在城市规划上并不依照夏陆东方诸国的坊市制,没有明确的城市功能区域划分。但能轻易驱车来到尊者宅邸前的人,肯定不会是什么平民百姓。
“罗曼爷爷!”来者下了马车,是个神清气爽的年轻人,朝罗曼行礼。
是念车兰。
“车兰,今天收拾得挺精神嘛!”周像一边用抹布擦手,一边笑着上下打量念车兰。
“还算精神,”罗曼没好气道,“今天还不装扮好些,门都别想给我进。”
“嘿嘿,”念车兰挠挠头,憨笑道,“爷爷,水湍在家吗?”
“不在家还能去哪?”罗曼瞪了念车兰一眼,似乎觉得这家伙今天脑子不是很开窍。
“你今晚上准备好了吗?”罗曼有些不放心。
“洛兰爷爷说没问题。”念车兰嘿嘿笑着比了个手势。
“行吧,”罗曼背手往府里走,不耐道,“进去进去。”
“周像叔叔,”念车兰心中忐忑,跟在周像身边低声问道,“我咋觉得罗曼爷爷有些不大高兴呢?”
“因为你把他叫老了。”周像笑着搭过念车兰肩膀。
“从小到大都是这么叫呀。”念车兰有些纳闷。
“以前是这么叫,今晚过后就该换了。”周像哈哈大笑。
“哦!我明白了!”念车兰砸拳在掌,一脸恍然。
然后他连忙踮脚,朝在前面的罗曼大声喊:“舅舅好!”
罗曼脚下猛然一个趔趄。
“哈哈哈哈!”周像靠在念车兰身上笑得眼泪都快出来了。
“舅舅!舅舅!”
“你闭嘴!”
“哈哈哈哈哈!”
……
天夏署州桂鱼郡,原开必县县城址,北边军营的帅帐里。
两鬓斑白气质儒雅的郭国公熊耿身着墨黑官服,头戴进贤冠,负手在沙盘前,沉默无言。
这时年轻校尉掀开门帘,走到熊耿身后行礼:“国公,夜已深,今日该回了。”
“不回。”熊耿头也不抬。
“明日春本社,平波陈郡守在郡城摆宴,请国公”
“开必大地动,桂鱼郡半座郡城,两座县城,七个村子,”熊耿转身,泛着寒光的眼睛盯着年轻校尉,声音寒冷,“全没了。”
年轻校尉额生冷汗。
身材并不高大的熊耿注视年轻校尉,眼神核善:“记得他平波郡,也是朝廷划定的灾区吧?”
年轻校尉忍住身体的颤抖,立即跪下大声道:“大灾当前!平波郡郡守陈书畅不行政务!意图行贿!请国公指示!”
“杀。”熊耿转身继续注视沙盘。
“遵!”年轻校尉大声答应,退出主帐,不敢停留,立刻点出一队士兵快马向平波郡而去。
帐外马蹄渐渐远去,熊耿独自站在沙盘前,大帐内的蜡烛无声燃烧着。
只有他一人的帅帐里,熊耿从怀里拿出一封信,注视良久。
“今年的春本社,没有桂鱼郡的份了。”熊耿抬头,信封和信封里面写满名字的信纸,在手里扭曲变形。
“那你们,也就不要再想过年了。”
……
一天后,三月三十一,春晦余,春本社之日,晨。
林珏今天心情很不错,穿上了一件崭新的金百蝶大红袍,登着一双青缎粉底小靴,端端正正坐在书桌前。素宣鱼站在林珏身后哼着小曲儿,一手拿着红色绸缎丝带,一手握着玉梳,正在为他梳理头发。
因有要事,趁着春本社放假,素宣鱼偷摸从圣会溜了出来,利用天岛间的传送阵法,昨夜赶到天都岛。
她今天穿着一袭宫缎素雪裙,略施粉黛,容貌俏丽,顾盼神飞,眉目自有英气,煞是好看,只是眼底有一抹忧虑底色。
林珏肯定看不出素宣鱼的忧愁,许是坐着无聊,他小心保持脑袋不动,从书桌上随意抽出一本书来,举在眼前翻看。
“挡着光啦,”专心梳头的素宣鱼稍稍抬头,在从窗户投进来的阳光里露出一小截白皙脖颈,“看的什么书呀?”
“随手拿的,”林珏合上书看了眼,又翻开,“齐注的《国论》,前些日子从梦觉书馆借的。”
“咦?《国论》不是业道经典吗?你怎么读起道学了?”素宣鱼声音好奇。
“经典吗?写的挺无聊的,”林珏放下书,抱胸念道,“‘天下国无霸者,盖天授也。君王者,天之子,民之父,不可更易也。’你听,这也太无趣了。”
“业道本就顺应当今时局而生,以天命保君为重,提倡列国共存,不行攻灭之事,所以朝府很是推崇此学。”素宣鱼玉手捉住一把柔顺黑发,另一只手拿着丝带缠绕,道,“只是夏陆东方诸夏向来独尊经道,星陆西方的西王盟尊崇修道,星陆北方的帖随汗神国信仰众神道,星陆东北的列班诸国尊崇典道。说来世上真正以业道为主的,也只有星陆东南和永星群岛上的国小民寡的小国罢了。”
不同的学说之间往往会口诛笔伐,尊崇不同学说的国家之间也往往会爆发战争,素宣鱼身为圣会内阁首席掌司,对这些有可能会引起局势变动的因素当然记忆颇深。
“你俩在聊什么呢?”依旧上身淡青银袄,下罩撒花绉裙的赵明珠站在门口朝屋里张望,“该下岛了。”
“诶,好了,”素宣鱼满意地摸摸林珏的小脑袋,退后几步到门口向赵明珠行礼,“赵嬷嬷。”
林珏长舒一口气,起身伸个舒服懒腰,拍拍衣袍,也跑到门口向赵明珠作揖。
“走吧,克莱顿和林栖梧在下面等着呢。”赵明珠打量林珏几眼,轻轻点头后率先离开。
“找克莱顿院长玩咯。”林珏蹦蹦跳跳跟上,素宣鱼微笑着在最后,细心关上房门。
此时劝学阁外,时辰尚早,阳光正好,林栖梧静静立在道路旁,左手边是高耸竹海,右手边是瘫在躺椅上睡眼惺忪的贝思。偶有清风袭来,竹林沙沙作响,衣袂随风微动,温暖的阳光照在她脸上,每一根绒毛都纤毫毕现。
克莱顿勒马来到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副画面。
他呆在马上。
直到林栖梧转身看向他,于是克莱顿再听不见竹林的沙沙作响,他的眼里只剩下林栖梧。
一袭碧色齐腰襦裙,头梳垂鬟分髾髻,带着一支点翠珠花簪,清新而又优雅。
毫无疑问,一生心动无数次的克莱顿,又心动了。
“扬朗尔格院长?”林栖梧向骑马而来的克莱顿规规矩矩行礼。
林栖梧三月初才正式成为腾岐学院副院长,一月以来一直在了解学院的方方面面,每天都和学院德高望重的讲师在一起商讨院务,忙到很晚才回府。而克莱顿这一个月也多待在岐峨山的腾岐内院,偶尔到学院,也是去寻林珏,故二人一直未曾见面。林栖梧眼下也只是根据克莱顿出众的容貌气质来猜测。
“在下,正是。”克莱顿回过神来,微微一笑,下马行礼,动作丝毫不慌,甚至还有点帅。
“在下林栖梧,学院新任副院长。”林栖梧微笑自我介绍。
“好久不见,栖梧。”克莱顿快步到林栖梧身前,直接把缰绳丢给了正在晒太阳的贝思,就要握林栖梧的手,声音诚恳,“请接受我的道歉,我没有早早到此迎接你,这真是一个错误。”
“啧。”被克莱顿挡住太阳的贝思不爽起身,摸摸脑袋,牵着马匹把躺椅挪远了一些。
“扬朗尔格院长客气了,应该是晚辈拜谒您才是,有所怠慢,还望院长勿怪。”林栖梧显然对克莱顿的秉性早有耳闻,当下莲步轻移,柔柔一礼。
声音清澈如甘泉,克莱顿心里一荡,脸上笑意越发止不住,就要开口继续搭讪。
“克莱顿!”
一道熟悉的喝声忽然怒气冲冲响起,克莱顿赶忙后退几步站定,朝站在劝学阁门外的碧原晴空几人不卑不亢地行礼。
站在最前面的是碧原晴空和赵明珠,前者脸上笑意盈盈,对正在向她行礼的林栖梧颔首微笑。后者一脸怒意,盯着克莱顿冷声道:“林姑娘是我请来学院的,你可得注意注意自己的举止!”
林珏脸色古怪地注视着脸上似乎写满了刚正不阿的克莱顿,欲言又止。
林珏已经十三岁,又读过几本先人的江湖笔记,也算懂得一些窈窕淑女,君子好逑的道理。如今和碧原晴空等长辈一起亲眼目睹了自己“好朋友”克莱顿的“求之”,心里难免有些怪异。
“公子可千万别学克莱顿哟。”素宣鱼微微俯下身子,在林珏耳边吐气如兰。
虽在圣会中,素宣鱼的地位不知比克莱顿高到哪里去,但明眼人都知道,克莱顿加入圣会完全就是碧原晴空的授意,而不是为了给圣会抛头颅洒热血,所以素宣鱼自然也不会用看待圣会弟子的眼光去看待克莱顿。
“怎么会呢。”莫名感受到一阵寒风从背后吹过,林珏干笑道。
这边克莱顿丝毫没有尴尬,微笑答道:“嬷嬷请放心,我一定遵君子之道,行圣人之礼。”
“院长大人!”林栖梧没有再听克莱顿说话,而是一路小跑到碧原晴空面前,俏脸因激动还泛着些许红晕。
以一女子身挽天之将倾,纵横江湖,力压天下四十载,诸夏尊奉三公,皇帝需执弟子礼拜谒。在天下女子心中,碧原晴空早已超越了无数《烈女传》、《贤媛集》中的贤良淑德,成为了她们的新标杆。
饱读诗书心怀大志的林栖梧,自然也是以碧原晴空为偶像,即便不能如碧原晴空那般以一身通神修为横行天下,也当要成就一番大事业。如今碧原晴空给了她这个机会,让她担任修炼界四大名院腾岐学院的副院长,能够大展拳脚,她如何能不感激?
碧原晴空微笑上前,在众人惊讶目光中,罕见地主动牵起林栖梧的玉手,亲自为她介绍人物。
“这位是赵明珠,也就是你们口中的梁国太傅。不必紧张,呵呵,她只是对克莱顿才凶,你就称呼她为赵嬷嬷吧。”
“见过赵嬷嬷。”
“诶,妮子乖,呵呵,要是克莱顿烦你,直管给嬷嬷说,嬷嬷给你出气。”
一边的克莱顿云淡风轻笑着,其实心里还是被赵明珠这句话搞得有点慌。
“这位是素宣鱼,外面跑江湖的,说起来,她还小你两岁。”
“见过素女侠。”
“咳咳!女侠大可不必,林副院长是姐姐,不嫌弃叫我一声妹妹便可。”
林珏小脸憋得通红,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只能咳嗽两下,抬眼一瞧,才发现素宣鱼脸色也有些尴尬的不自然。
“这孩子说来和你还是同宗,是林善瑕的儿子,单名一个珏字。如果真要论这个辈分,林善瑕是你侄子,那林珏得管你叫奶奶。”
“噗!”
众人皆是忍俊不禁,克莱顿绷不住,噗嗤一声就笑了出来。
林栖梧委实有些哑口无言,才花信年华的她似乎还没想明白自己怎么就多出来一个“孙子”。
幸好她机灵,抿嘴一笑,便道:“院长莫要取笑晚辈,晚辈虽和林枪王同姓,然实非一脉,如此论,岂不辱没了林枪王的名声?我看林公子如此年纪,也是要入院修炼吧?不妨就以师生相称如何?”
“没问题没问题!”林珏连忙点头,不待碧原晴空说话,立刻作揖叫了声“老师”。模样可爱,惹得林栖梧忍不住掩嘴轻笑。
等到克莱顿,碧原晴空一句话直接了当:“这是克莱顿,吾之孽徒。”随后便亲切握着林栖梧的手转身向劝学阁旁的后门走去。
克莱顿愣了一下,待众人都转身离去,他才醒过神来连忙跟上:“老师!老师您不能这般厚此薄彼啊!实在不行学生可以自己介绍啊!”
在一阵欢声笑语中,众人渐渐离去,劝学阁外再次恢复安静。
被所有人忽视的贝思似乎没有了睡意,手臂枕着脑袋躺在躺椅上,注视着白云朵朵的湛蓝天空,没有言语。
“卖长面咯~好吃的长面!辞春迎夏的长面!”
“秀裳阁推出了今年最适合辞春迎夏的衣裳!保准穿上后,小姐今夜是万众瞩目!公子今夜是潇洒绝伦!来夏时运如长虹、财源滚滚!诶!这位公子,里边儿请!”
“……”
从劝学阁旁的后门出来,是一片环境寂寥的花园,等到众人又走了一两刻走出花园,岐巍城的春日活力才真正展现出来。
街道上穿红着绿的人们摩肩接踵,携幼扶老,俱是一家出游,人们在热闹繁华的街道边谈笑闲逛,偶尔停下买上一些玩的吃的,便会惹起孩子的一阵欢呼,使老人面露微笑。
人群密集,敲锣打鼓叫卖不断,虽然有人看出碧原晴空一众人的衣着华贵,但确实不好避让,于是素宣鱼紧紧牵着林珏小手,跟在碧原晴空和林栖梧身后,赵明珠和克莱顿则缀在尾巴上。
碧原晴空温热手掌轻轻握着林栖梧玉手,让后者的小心脏砰砰直跳,一路上碧原晴空没有提及学院事情,只是和林栖梧闲聊家常。
“今夜放花灯,要和我们一起吗?”碧原晴空和蔼问道。
“能和院长一起放花灯,自然是极好的,只是……”林栖梧脸上几抹犹豫,道,“只是家中只有小女父亲一人在家,春本社日子,如不回去陪着,那必然寂寞无比,小女实不心忍。”
天夏朝廷规定,刺史出镇外州,不许携带家眷,一旦发现一律革职待查。林歆到任岐州已有三载,又未曾娶有小妾,自然是有些孤寂。林栖梧能陪在林歆左右,还是一年前以“探亲”名义离的京城。
碧原晴空含笑点头,道:“能于父母膝前尽孝,便是莫大的孝心了。”
得到碧原晴空的夸奖,林栖梧俏脸微红,接着两人又就着家常闲聊起来。
两人后面,林珏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多人,兴奋得像是脱缰野马,哪里都要看看哪里都要闯闯,幸好素宣鱼是修炼者,力气还是不小,才没让林珏一下窜入人群消失不见。路边小摊也多,于是这里买一点那里买一点,很快就连素宣鱼手上都拿满了东西,吃的玩的什么都有,有几样还叫不出名字。不过林珏很够义气,不仅给自己买,也给素宣鱼买,让后者俏丽容颜上的笑容不断,两人玩的不亦乐乎。
“不是让你陪柳柳吗?”最后面,赵明珠瞧素宣鱼领着林珏,便扭头对自己身边这个“小屁孩”皱眉问道。
“我晚些时候再去,上午让琴柳陪着,她们老早就进城了,现在许是也在逛。”克莱顿给自己买了个西南三夏的特产辣串,三四寸长的竹签上插着一整块涂抹辣酱的美味烤肉,津津有味地啃着。
“琴柳?哦,那个雪公主?”赵明珠眉毛皱得更紧了,“那妮子性子清冷得很,两人年纪又差着几岁,她能和柳柳玩到一起?听学子们谈论,还说这妮子整日学堂也不去,不是在书馆,就是在静林,来学院许久,人影都没见着过。我瞧过几眼,模样倒是极标致,但总是孤零零,有些孤僻。”
“琴柳性子也不是清冷,就是对没兴趣的人没什么话说,便也不说了。”克莱顿看出了赵明珠眼里的担忧,笑道,“我昨年去新伊布坦接她来学院,她还偷偷抱着王后哭得稀里哗啦的。只是在学院没几个知心伙伴,加上有些少年心中仰慕经常攀谈,让她心中烦闷,所以自己才躲一边去了。不过和柳柳倒是有些话聊,便让柳柳陪着她了。”
“仰慕仰慕,说的好听,”赵明珠不屑道,“不都还是和你一样,贪其美貌罢了。”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嘛。”克莱顿笑道,“人生就那几年是年少,留下遗憾多可惜,都是些好孩子,由他们去罢。”
就在克莱顿说话时,街道上忽然遥遥响起丝竹悦耳之音。
“好听诶。”林珏停下脚步,与周边路人一同朝声音来处垫脚张望,眼里满是好奇。
“这曲子确实不错诶。”克莱顿手指轻点节拍,满意颔首。
碧原晴空也驻足,微笑看向站在身边凝神思考的林栖梧。
“啊,我想起来了,”林栖梧清澈杏眼闪过一丝笑意,笑吟吟道,“今年城里的春本社新加了个节目,城内道路上置有彩车,其上有丝竹乐舞,还有姑娘展喉,与百姓同乐。”
“这个好,我喜欢。”克莱顿眼睛一亮。
素宣鱼眉眼弯弯看向林珏,林珏心领神会,举手道:“我不会变成克莱顿院长那样。”
素宣鱼立刻满意颔首。
“素姑娘莫要胡说,我这般风流倜傥绝世人物,林珏成不了才是可惜呢。”
“呵呵。”林栖梧哪听过男子这般自吹自擂,不由被克莱顿逗得掩嘴轻笑。
恰在此时,人群陆陆续续往街道两旁拥挤空出道路,由装饰鲜花的五彩缤纷彩车组成的车队由远及近,辘辘驶来,为首的高大彩车平台上,四位身姿绰约的舞女展袖轻舞;中间彩车上,一位柔美女子斜抱琵琶,轻弹轻唱,声音婉转动听:
“春日游,杏花吹满头。陌上谁家年少足风流……”
阳光正好,道路上有漂亮彩车载着丝竹歌舞缓缓驶过,林珏一行六人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踮脚张望,聆听婉转歌声,说说笑笑,倒也是有了一家人春日出游的气氛。
星历元年的最后一个春日分外明朗,即便已至午后,城里依旧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六人在城中一家老字号用过午膳,逛了一上午,林栖梧已有些疲惫,首先告退,回了林府,克莱顿还得照顾杨柳柳,也随后离去。一行六人变为四人,又购置了些食物和花灯,雇了辆普通马车,辘辘向西出城。
岐巍往岐峨山的官道上,马车摇摇晃晃,林珏掀起一角帷幔,更加清晰地让路边的欢声笑语飘进车厢。
“城外游人也不少啊。”林珏看着道路旁伛偻提携的人们好奇道。
“夏族传统,春本社辞春迎夏,祭奠祖先,”赵明珠解释道,“岐巍人很重传统,每岁都有很多人在春本社祭拜祖先、燃放花灯。岐峨山脚下墓地很多,这些人想来就是去那里祭拜了。”
“原来是这样。”林珏趴在车窗上对着路边好奇望向马车叽叽喳喳的小孩们咧嘴笑。
日渐昏暗,官道上的马车摇摇晃晃,两侧的人们臂挎篮子说说笑笑,小孩们在田野上欢快撒欢儿,一副春日悠闲出游的画面。
几个刻时后,四人在岐峨山脚下车,林珏兴冲冲下了马车,提着花灯就往山上跑,赵明珠和素宣鱼提着食盒跟在后面。碧原晴空倒是落在了最后,目光投向两侧。
山脚两侧多是墓地,几百年来逝去的岐巍人几乎全都安眠在此。一座普普通通的墓前,火光温暖,几个小孩安静跪着,认真烧纸祭拜,似乎从父母娓娓道来的回忆里,在心中勾勒出不曾见过的祖先容貌。
日光愈加昏暗,烧成灰黑的黄纸残骸悠悠飞向天空,跳动的火焰照亮碧原晴空的脸,她神情平静,只是静静看着。又过了一会儿,纸钱燃尽,小孩儿乖巧,跟着父母离开,在经过碧原晴空时,小孩儿好奇仰头望了望这位老婆婆。山道上,林珏三人的身影越来越小,将要拐入山中再也看不见。
“院长!”少年的雀跃声音遥遥传来,碧原晴空收回目光,对着好奇的小孩儿颔首一笑,转身飘然而去。
“院长,您刚怎么没上来呀?”
“呵呵,老咯,腿脚不好哟。”
“那我背您?”
“哈哈哈哈。”
……
“洛兰,要是等下没有星星,车兰一定被你气死。”
邻近夏日,夜晚的天穹清澈透明,明亮月光柔柔洒下,麦鸣岛亚玛特兰以西低矮的山丘——矩丘山的草地上,躲开使臣高官贵族酒宴的罗曼斜背靠郁郁葱葱的树木,举着酒杯朝北隆列•洛兰打趣。
“重要的又不是星星,”躺在毛毯上的洛兰枕着手臂仰望天空,悠悠道,“重要只是那两个孩子,他们在哪,星星自然就会在哪。”
“你个单身几十年一直在表白但从未成功的单身狗肯定不能理解。”罗曼微笑道,“重要的是氛围。”
“你不懂爱情哟。”洛兰闭上眼,伸了个懒腰,声音舒服。
罗曼微笑注视着不远处正在嘻戏打闹的的念车兰和水湍,眼里满是宠溺。
……
“大哥,我吃完了。”
同样的明亮月光下,夏陆申夏北境,小丘上搭建有三顶小巧帐篷,帐篷外的火堆边,瓷娃娃般精致的小女孩端起自己的碗给楚与助看。
“小妹很乖。”楚与助温柔揉了揉楚小妹的小脑袋。
楚小妹笑得眯眼,开心感受着大哥的抚摸。
“大哥,我也吃完了!”一边的少年不服输似地举起自己的碗。
“嗯,三弟也乖。”楚与助也摸摸楚三郎的头,楚三郎嘿嘿笑了。
然后楚与助看向吃饭向来慢吞吞的楚四郎,让自己的声音温柔一些:“慢慢吃,不要急。吃完了,我们一起看星星。”
“大哥大哥,有星星的话,具旭爷爷也能看到吗?”小妹忽然充满希冀地看向楚与助。
其他三个孩子这时也抬头都看向楚与助,眼里有光。
看着弟弟妹妹们眼中的希冀,楚与助微微有些愣住。
然后他对着弟弟妹妹们用力灿烂地笑:“能看到!一定能看到!”
……
岐峨山顶树林掩映,月光如水泼洒,有风阵阵。
山顶的缘木亭里,素宣鱼蹲在火堆边小心护住火苗,拿出食盒摆开,偶尔偷偷抬头瞧一眼,又赶忙低下头。
“看什么看?”脸颊被烟熏得有点灰头土脸的赵明珠瞪了素宣鱼一眼,“凡事都有第一次不是吗?我向来十指不沾阳春水,狼狈点不是很正常吗?”
素宣鱼埋头看火不敢搭话,因为刚才笑得有些大声的林珏已经抱着冒烟儿的脑袋蹲在一边了。
碧原晴空端坐火堆前,目不斜视。
空气沉默了片刻。
素宣鱼忽然低声道:“树枝不够。”
赵明珠四下看看,抬脚去踢少年的屁股。
“哎哟。”林珏苦哈哈地起身,眼神哀怨。
赵明珠瞪了林珏一眼,后者立刻撒丫子就往林子跑。
看着弯腰捡树枝的林珏,碧原晴空摇头笑道:“堂堂一个寒燚,居然给我们去捡柴火,实在欺负人咯。”
“什么寒燚,和小孩差不多,”赵明珠掏出手帕擦脸,没好气道,“还是那种顽皮得很的小孩。”
素宣鱼回头去看少年,抿嘴一笑,声音很轻:“那就是一个孩子。”
碧原晴空微笑颔首。
林珏抱来一大堆树枝,将火生得更大,四人围在一起,温着饭盒,偶尔谈笑几句,偶尔哄笑几句。
夜晚的山顶,风又大又冷,但在碧原晴空的阵法和火堆中打个弯儿后,再大再冷的风也变得轻柔温暖。
用过了饭,四人又找来很多树枝摆在一旁,以免深夜树枝烧尽没有办法添加。
然后她们就开始谈天说地。
偶尔说到历史趣事,林珏还可以开心地加入谈论。
四个年龄几乎相差三代、之间也没有丝毫血缘关系的人,现在却如和和美美的一家人一般,在岐峨山顶的缘木亭里围着火堆畅聊,一齐等待春夏交替之时。
令人羡慕。
茶壶已经添了几道水,四人正在谈论岐巍哪家店的小吃不错。碧原晴空忽然起身,向亭外山巅走去:“星星要来了,拿上花灯吧。”
“星星!花灯!”林珏立刻睡意全无,开心跃起,接过素宣鱼递来的几个花灯,一蹦一蹦跳出了亭子。
赵嬷嬷和素宣鱼微笑跟在后面。
“看。”碧原晴空手指天空。
苍穹之上,一颗两颗许许多多的星星闪闪发光,围绕在月亮的柔辉周围,一眨一眨。天幕里,不同方位的不同星星组成一个个星次,在天空的幕布上勾勒出绝妙图画,有的似游鱼、有的似腾龙、有的似卧虎、有的似桥梁,千奇百态,各有美妙之处。
“哇~”林珏仰望满天繁星,声音里满是感叹。
“这是天宫三十七星耀光,”碧原晴空微笑着数天上的星星,如数家珍:“是由三十七颗星星组成的天宫星次,其中一星胆气曰豪,二星心病曰念,三星坚守曰期,四星流弊曰课,五星泰安曰宁,六星……”
“院长,每颗星星都有名字吗?”碧原晴空一一介绍完,林珏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漫天繁星,声音很轻。
“嗯,就像每个人都有名字一样,天上的每一颗星星也是如此。它们在天穹闪耀千百年,有时隐于夜幕之后,有时现于穹顶之上。”碧原晴空温柔注视着天穹繁星。
她轻声感叹:“满天星辰皆是耀光的记忆,流星也不过是一场远行,带来远方的拂面微风。”
林珏痴痴望着星空。
“唯有繁星和大道,不可辜负。”
碧原晴空帮林珏托住花灯,悄悄输入少量内力。然后林珏将花灯用力向上一托,花灯迅速升空,在高点又逐渐慢下来,最后在天穹之下飘飘荡荡,用力向群星闪耀着自己的光。
然后是第二盏、第三盏、第四盏,四朵花灯在岐峨山顶上逐一盛开。
灯火通明的岐巍城中,四处游历的少年郎大大咧咧地将自己的花灯送入天空,双手枕着脑袋做着潇洒的大侠梦;宅邸小楼内,待嫁闺中的少女倚着窗扉,小心松开精致花灯,望着它饱含柔情地一步一步飘向温柔夜空,心生羞涩与憧憬;院子里,为生计而奔波的人们驻步,揉揉酸痛的脖子,甩甩手臂,望着自围墙楼阁后悠悠升起的花灯,疲惫也似乎减少了许多;陋巷里,衣裳打满补丁的小男孩放不了花灯,就痴痴地坐在土墙上小手撑着脑袋,希冀望着被花灯逐一点亮的天空,忽然瘦小肩膀被人轻轻一拍,转头,微笑的母亲将一盏漂亮的花灯递给惊喜的儿子,儿子欢呼声中,她转头笑眯了眼,温柔看着自家闷头做活不说话的男人。芸芸众生,世间百态,一个个花灯带着人们对未来的一个个美好愿望缓缓升入天空,满天花灯与群星交替闪烁,世界仿佛在一点一点被点亮。
岐峨山顶上四朵花灯,岐峨山脚下万朵花灯,就照亮了一整个世界。
“春天的最后一天,夏天的第一天。”碧原晴空轻声感叹,“未来的愿望已经许下,生命还在继续。”
漫天繁星朵朵花灯皆随三十七星耀光闪耀,天穹上下,一片星海。
最后的最后,朵朵花灯随风直上,在空中一边燃烧一边继续升上天空,于是天穹上下,皆是群星。
林珏仰望满天的星星,眼里都是星光。
世界上等待夏天的人们,也在仰望同一片繁星。
……
某座城里,手掌缠绕着染血布条的左花枝坐在酒楼靠窗处,推开小窗,就着满城的欢笑默默饮酒,明亮的眼睛倒映出花灯朵朵。
……
开必县遗址外的军营帅帐里,独自坐在椅上闭眼小憩的熊耿斑白的鬓发在摇曳的烛火里泛着微弱的光,悄无声息潜入的一名年轻男子在桌上放下一张地图,随后悄悄离去。
军营内外一片安静,只有兵士巡逻经过的脚步和铠甲摩擦的金戈声偶尔响起。
一如放下写满名字的信封的那一天。
……
斯哈刚王国,古斯芬尼城的王宫里,负手站在殿外的奥利•亚唯仰望着漫天繁星,沉默不语。
将军府中,身着素衣的将军夫人走出灵堂,伸出手,想在漫天星海里捞起一颗星星。
……
某座宅邸里,教主坐在椅上,看着被抢走花灯的小屁孩畏畏缩缩地跟在面若寒霜的漂亮小女孩身后,大大的眼眶里盈满了泪水。
“小、小弦,你都放了花灯了,可以把我的还给我吗?”小男孩委委屈屈的。
小女孩黑着脸停步转身,一手托着花灯,一手叉腰,冷冷道:“只要你发誓,不会许愿我嫁给你这个愚蠢愿望,我就把花灯还给你!”
于是小男孩终于哭了,一下子瘫在地上:“呜呜呜!呜呜呜!”
小女孩的脸色随着小男孩的哭声越来越黑,终于,她忍不了了,直接用力把花灯给扔了出去。
然后一只欠揍的黄色小雀突然出现,小爪子用力抓住了花灯,然后得意地对小男孩一笑。
“哦!”于是小男孩开心地跳起来,一溜儿小跑接过花灯,任由小雀停在他头上叽叽喳喳。然后他小心地瞟了眼脸色黑得吓人的小女孩,见她没说话,就迅速抱着花灯跑到了一脸无奈的教主旁边。
“耶!放花灯啦!”满脸笑容的小男孩在小女孩的注视中,放飞了花灯,闭眼许了所有人都知道的一个愿望。
黄色小雀开心地绕着他飞来飞去。
教主无奈笑着,朝一边生闷气跺脚的小女孩摊摊手。
徐淡钥负手站在摆满瓜果的桌边,像个看儿孙打闹的寻常老人一样微笑无言。
……
矩丘山上,洛兰举着酒杯向罗曼吹哨挑眉。
罗曼回给洛兰一个大拇指,然后就着眼前这一对恨不得贴在一起的年轻人,笑骂着赶紧喝了一大口酒。
念车兰和水湍共同放飞他们的漂亮花灯,然后在冉冉升起的花灯照耀里,帅气男孩红着脸大声对漂亮女孩说着准备了很久很久的情话。
情话说得口干的念车兰紧张地对水湍说出最后一句:“我想娶你!”
水湍羞红了脸,俏皮地眨眨眼,瞧着心爱的男孩紧张得双手无处安放,于是她一把抓住男孩的手,鼓起勇气笑着回答:“我想嫁给你!”
“噢!噢!噢!”
“在一起!在一起!在一起!”
“生孩子!生孩子!生孩子!”
两个老家伙在旁边勾肩搭背举杯起哄。
水湍靠在念车兰怀里,温柔注视着花灯飘摇直上,听着罗曼和洛兰的胡言胡语,两人笑得很灿烂。
……
“星星!有好多星星!”红家的小家伙们手指天上繁星,兴奋得蹦蹦跳跳。
“看!大哥!是具旭爷爷!”
“还有父亲大人!母亲大人!”
“具旭爷爷,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家里的叔叔婶婶们,小妃助会听话的,你们一定要保佑大哥啊,大哥一定会成功的!”楚小妹低头闭目,握拳在胸,虔诚许愿。
三个少年纷纷效仿:
“具旭爷爷,父亲大人,母亲大人,家里的叔叔婶婶们……大哥一定会成功的!”
这时有微风起,带起这些祝愿,像是花灯一样,飘飘飖飖飞入星空。
孩子们都在虔诚地祈祷。
只有楚与助还仰着头,仰望满天繁星。
他听见了弟弟妹妹们的愿望。
他仰着头,努力不让眼泪掉下。
他要实现这些愿望。
(名词解释:
缘木亭:岐峨山顶的木亭,二十年前新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