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枝的母家是牛栏村人,只不过卫国强那时候还小,等他记事的时候,宋怜早就去外面“闯荡”了。宋怜的大哥,在本村生活,杨枝放假会去大舅家,有时候一呆就是整个暑假。因此和国强是很玩的来的朋友。
你一定体会过那种小确幸的感觉,杨枝和卫国强就是这种神圣的友谊。
他太需要一位倾听者了,而最幸福的,莫过于这位倾听者在了解了他的种种遭遇后,现出的不是怜悯,而是一种真正意义上的理解和感同身受。
“你很羡慕我对不对?”
“嗯。”国强红了脸,这倒是实话,杨枝家有钱,她母亲全然把她当成公主在养,吃最好的,穿最好的,这足以使任何一个孩子羡慕。
“但你不知道的是,我经常挨打。”杨枝把袖子撸了起来,纤细的胳膊上到处都是掐痕。“我妈有时候会失控,她最受不了我的衣服上哪怕有一点点污渍…如果可以,我希望这些漂亮的衣服和好吃的零食可以换回一点温柔的东西。”
山风徐徐,像阳光下晃动着金灿灿的翅膀,载着光阴和故事,停在了这个陌生的小镇。
年后开学,杨枝和国强一起去了学校,不同的是一个在课堂里等,一个在学校门口的树荫下等。
道路两旁的枝头上绽放着朵朵凇花,似雪莲盛开,又似白菊含苞,这一景观有个好听的名字,叫雾凇。
光秃秃的感觉让人不舒服,但卫国强喜欢那一点一点的冰晶凇花,它给悲伤以希望,一颗一颗,铺展着,蜿蜒着,是那抹曙光中最美的景色。
放学铃声响起,学生们一涌而出,整个校门口瞬间成了人的海洋,吵嚷声乱作一团。在人群的最后面,杨枝斜挎着军绿色的书包,神气活现的跑着。
“你脸怎么肿了?还破了好大一块儿,跟人打架了?”
“没有,干等着太没意思了,我就上树抓鸟去了,结果不知道哪个王八羔子喊了一声吓我一跳,这一激动就从上面摔下来了。”
“真的?”
“骗你干啥。”
“最好是。”杨枝撇了撇嘴,半信非信,学校离家有差不多三里地,都是山路不好走,不过结伴而行,说说笑笑,让他们都觉得这段路远没有想象的那么遥远了。
不过在俩人走出去不到五百米的时候,从路边蹦出来四个半大的孩子,看上去不过十七八岁的样子,学着大人的模样,嘴里叼着烟屁股,痞里痞气的拦住了两人的去路。
“哥,就是他打了我。”说话的人叫王鹤,是杨枝的同班同学,示爱但被拒绝了,因此就把怨恨转移到了国强身上。
“又是你。”国强蹙眉,天杀的,他可一点也不想打仗,自己这小身板天生就不是动武的料,只要动手没有不吃亏的时候。
“骗子。”杨枝抬手照着他的后脑勺就是响亮的一巴掌。
双方交涉一共没几句就扭打到了一起,准确的说是卫国强单方面被揍。
“不许你们打他,放开他。”杨枝扔了书包,从路边捡了一块脑袋大的石头,未做他想,直接冲到了人群中间。众人见她急红了眼,生怕那块大石头砸到自己,一时间不敢上前。
卫国强从蜷缩着的双腿间抬起头,看到杨枝像母鸡护崽儿似的举着石块,心里酸涩不已。
“狗娘养的,居然躲在女人后面,你可真行啊。”
“去你的吧。”王鹤不知从哪蹦了出来,照着杨枝的屁股就是一脚,当即石块脱手,人也被按在了地上。
王鹤唾了一口,骂骂咧咧的伸手就去拽杨枝的衣领,不想劲头太猛直接把衣服扯开了,好在里面还穿着衬衣,不至于露骨。他也愣了一下,“谁让你拒绝我的。”
“老弟你跟她费什么话,要我说就把她衣服扒了扔沟里,让她裸奔回去。”
“这…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她妈就是个卖肉的,你以为她能是个什么好东西?”
“…行。”
“谁敢!”卫国强颤颤巍巍的站了起来,一瘸一拐的走向被按在地上的杨枝,谁也没料到他还有力气爬起来,甚至放狠话。王鹤抬腿就想踹人,但随后在看到卫国强右手紧紧攥着的菜刀时,跑的比兔子还快,不单是他,所有人一哄而散……
初春的清风,夏夜的晚风,都从身边悄然划过,荡出一段以季为单位的故事。在黑暗中慢慢展开,以泪水浇灌,由刀锋守护。
这半年他在杨奶奶家的生活是这样度过的:他会在天蒙蒙亮时,便去打谷场捡黄豆粒,太阳出来之前,跑到槐林看一眼沾着露珠的郁金香和青草丛,闻闻榛子林散发出来的自然气息,然后坐在山丘上看日出,那是朱家镇距离太阳最近的地方。带着这种神奇的美好,白天的劳作哪里会累,手上的水泡是美好的,晒破的皮肤是美好的,就连脚上的稀泥都具有别样的风情。
除了周末,他有固定的时间护送杨枝上学,放学后俩人便坐在河边背诵诗词或做题。不过更多的情况是既不读书也不做题,而是疯跑在田野和丛林间,摘榛子、采蘑菇、看瓜地、守麦场…新的生活给国强带来了新的生机,他常常觉得自己生来就是朱家镇的人,这里的山丘、河流、田野、船只,甚至人们脸上或欣喜或愁苦的面容都是他所熟悉和喜爱的。他属于山村,属于自然,属于这里。
夜晚,特别是月如钩的明夜,他常常望着它睡不着,这个时刻他就在想,圆月是月,半月也是月,它们究竟有何不同呢。
杨奶奶说,从前他是圆月,现在他成了半月,可绕是半月却也丝毫不逊。人生来就是半月,每个人都不例外。
在这样平静而柔和的度过了半年后,他比最初更多的了解了杨枝,不知从何时开始,他们成了无话不说的密友,或许这段关系远比他定义的还要密切许多,可他说不明白。他只知道杨枝保护过他,也是他要守护的人,他们共同拥有不幸的童年,(这是他觉得让俩人关系迅速拉近的重要原因),他们都过早经历着这个年纪所不该承受的生活和外界压力,他觉得杨枝完全不像一个十五岁的少女,更像是一名饱经风霜的战士,在学校她没有要好的朋友,或者说没人愿意跟她交朋友,因为父母明令禁止这种情况的发生,而这一切的源头都要归根于杨枝的母亲宋怜。
那是个身材匀称,面容姣好的中年妇女,只是每次见到他都是一幅审视的模样,让人喜爱不起来,所以他基本不进她们家门,只是站在大门口朝里屋招手。
“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少跟那野孩子玩,你多大了?是个大姑娘了懂不懂?”宋怜瞟了一眼大门口的国强,鼻孔出气哼道。
“什么野孩子,妈你说话可不可以不要那么难听?”
“没爹没娘可不就是野孩子,像这样有娘养没娘教的主趁早离他远点,听着没?”
“妈…我只有这一个朋友。”
“哼!你不需要朋友。控制饭量,还要我说多少遍呢。”宋怜蹙着好看的眉头。
杨枝不解的放下碗筷,擦了擦嘴,问道。“妈我不明白,为什么我要控制饭量啊,你看我本来也不胖啊。”
“吃多了就胖了。”
“胖就胖呗,有啥了不起的嘛。”
“胖了你还怎么找工作?”宋怜哼着。
“妈,我才十五。”
“不小了,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早就能自己赚钱养活自己了。”
“我表姐过几天会来。”杨大壮一边给自己续饭,一边说道。
小镇西侧有条一望无际的江,叫白江,河宽约五百米,渡河需坐船。河边突起的石块被踩的锃光亮,这里是妇女们洗衣服的最佳胜地,也是国强学习的绝佳之处。
其实比起学习,他更愿意上树和爬山,但杨枝却是名十分严厉的老师,对于他的学习成果一直都是非常懊恼的。
“你想过自己以后要做什么吗?”杨枝放下书本,托着腮遥望河面温柔的水波。
“做什么?”国强挠着脑袋陷入了沉思,他想过再过几年,等到自己足够有力气了,就回到生养自己的那片土地,去播种,去收获,然后再养几十头牛…可奇怪的是,他现在依然热爱那片土地,却对再次回到那里生活,产生了一种难以言说的抗拒。“唉!讲真话,我真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
“那就现在想,好好想。”
“可我一点思绪也没有啊。”
“嗯…首先,你想成为一个什么样的人呢?商贩?农民?军人?再或者别的什么?”
“奥!我懂了,你是想说我想成为什么样的人,我才能成为那样的人对吗?”
“就是这样。老师说,不管做什么都要先规划好一个大目标,然后将它细化成一个一个小目标,最后将它们付诸行动,当这些小目标都完成的时候,你的大目标也就完成啦。”
“那你的大目标是什么?”
“成为一名人民教师。”杨枝挺直腰板神采奕奕道。“卫,你是我的第一个学生。”
“老师好。”卫国强笑道。“这很适合你,你看你不但每次都考第一,还会唱歌和跳舞,我觉得老师就该是你这个样子的,哪像孙大圣,嗓门儿大的二里地外都能听到。”
“是吗。”扬枝眉眼弯弯。“其实我想当教师的原因还有一个,猜猜看。”
“你总喜欢在课文后面写一些东西,有时候是几句话,有时候是一首诗。”
“不错,我想把我见过的有记忆、有故事的人都写下来,而教师这个职业可以接触到很多纯粹的人,我会见证这些人是怎样一步步成长为故事本身。”
“那你一定要做一名语文老师。不过我真想知道,谁会成为你笔下第一个有记忆的人呢?”
杨枝扬了扬手里的笔记本:
《等风来》
我的朋友是个异类,
在童年的世界里,
他被童年抛弃了。
我的朋友是个异类,
在少年的世界里,
他把勇敢征服了。
我的朋友是个异类,
在男孩儿的世界里。
他成了真正的男子汉。
有一天,
风把他带来,
吹散了成群的云雀,
这一天属于我们,
格外璀璨。
这一天铸成了后来卫国强一生中最明亮、最热烈的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