办完了妹妹的后事,大舅询问他以后打算怎么生活,这可把小国强难住了,他会铲地,会种玉米,会烧饭…可却没有要铲的地,要种玉米和高粱的地,因为都被继父输光了。
队里不会收留他这个连半个公分都拿不到的孩子。
而他更没有可以烧饭的家。在大舅和四叔正在为难怎么安置他的问题时,胖婶儿把国强领回了家,她待这孩子像亲生儿子似的,有什么都可着他先吃,还常常用一种可以让人明显感受到的温暖的目光盯着他,让卫国强觉得心中再次有了一个可以依靠的人。
他虽然只有十岁,可是家里家外什么活都会,而且做的挺好,生活在继父家里时,他总有一种寄人篱下的感觉,但是在这里,却有一种父亲还在时的家的味道。
开春要种地,为了节省空间,要把地里散乱的玉米杆捆起来,再堆上。
在一次堆垛中,卫国强在地上用那个比他还高的叉子把玉米杆往上挑,递给胖婶儿,她把一层一层捆好的玉米杆堆放起来,堆了大概能有两个大人那么高时,胖婶儿面色有些发白的爬了下来。
“胖婶儿累了吧,坐下歇会儿。”卫国强气喘吁吁道。
可是刚坐下,胖婶儿就开始七窍流血,鼻子嘴巴咕咚咕咚往出冒着血泡,卫国强当时吓懵了,等他反应过来时,邻居已经发现了异样,跑过来帮忙,前后不到十几分钟,胖婶儿就没了,连最后一句话都没讲出口,只是一个劲的抓着卫国强,他手搏上当即呈现一圈红青,可见当时胖婶用了多大的气力。
后来村里的大夫来看过,说是脑溢血,是个快病。都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憾千年,卫国强伤心的想道。像继父那样的败类都能躲过一劫,为什么娘和胖婶儿这样勤恳的妇女就要这样遭受横祸呢?
看着胖婶儿,看着那垛刚刚堆好的材,卫国强再也压抑不住了,而眼泪却是他唯一能够排解心中委屈的方式。
对于父亲的死他其实没有什么概念,因为不是亲眼所见,而且知道他还有娘,身后还有靠山,他不是个没人疼没人要的…可是后来娘也没了,他的无助比哀伤先一步到达,在还没反应过来生活接下来将要如何安置自己的时候,胖婶儿出现了,她把国强接回了家,又把他从彷徨失措的关口给拉了回来…但当胖婶儿没了的时候,他对娘,对过去那个三口之家的怀念、不舍和不得不诀别的种种复杂感情,还有对这个善良女人的喜爱和愧疚,像开了闸的洪水似的,统统一股脑的钻了出来,而他身在其中,率先被击倒了。
胖婶儿没了之后,卫国强高烧不退,大病了三个月,意识一直都是模模糊糊的。
那段时间他总是能看到窗户上面趴着个黑影,它在盯着自己,好像下一瞬就会朝他扑过来似的。起初大夫三天两头的跑来给他打针,到了后来干脆放弃了,他说卫国强活不成了,也就这两天的事。
许是卫国强在半睡半醒间提到过油酥饼,大舅让姥姥给烙了一张,吃完人就睡着了,在大家都以为这会是他的最后一顿晚餐时,第二天国强居然好了,除了浑身没劲,看着没有精神之外,什么事都没有了。
屋里围了好些人,叔叔婶子大姨老姨大舅都在,可是没有一个人脸上流露的是欣喜,那种事已既定之后的意外错愕让卫国强终生难忘,那种不被惦记的滋味真不好受,它就好像自己的消逝是必然,而存在才是意外。
在几番争执下,卫国强的四叔和大舅达成了一个共识,那就是让他吃两家饭,轮流着待,这边待几天,那边住几天。就这样,他过上了半“流亡”的生活。
“卫大小子,你都不如村里的狗,随便拽出条狗都叫的出来它是谁家的。”薛家大儿子笑嘻嘻的叫骂道。
气得卫国强和他撕打了起来,这边大病初愈,本就长的又瘦又小,比薛家大儿子又矮了半个头,打仗自然不占上峰。
老姨见他被揍的捂眼青,骂他没用,姥姥让他少和人打架,四叔说他完蛋,大舅让他有机会一定要揍回去…可是,谁也没问过国强为什么要打架,更没人问他疼不疼。
可这种情况绝非个例,没人撑腰的卫国强常常被骂,经常挨揍,没什么玩的来的小伙伴,单打独斗又不占优势,群架也没有可以结群的队友。有次被薛宝打了之后,卫国强好几天走路都是一瘸一拐的,一用劲儿脚脖子就疼。
小孩子气不过,跑到薛宝回家的必经之路,打算等他一个人回家的时候再干上一架。可郝小强把国强拽到了歪脖子树后面,往他手上塞了一块儿挺硬的土块说道。俺也挨过薛大宝的揍,所以咱俩现在算是拴在一条绳上的蚂蚱啦。
这个“统一战线”,让卫国强和小耗子成了朋友,因为他笑起来眯眯眼儿,活像只成了精的大耗子,所以边边大的孩子都这么叫他。
那天薛大宝可真是被揍的够呛,卫国强见他捂着脑袋蹲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吓的扔了土块就跑了,也是后来他才知道,那次小耗子用来砸人的土块里面裹着石头呢,这要是手再重点可就出了人命大事了。
可饶是这样,他仍旧被薛大宝惦记上了,薛大宝明知道他没下手,却硬是跟国强姥爷说是他下的黑手,薛家老爹是村里有名的老歪把子,不讲理,那张嘴只要打开没个点八的根本停不下来。
国强姥爷气的拿着鸡毛掸子满村撵着他揍,吓得他好几天没敢回去。
后来四叔让他去学校上学,说有二叔在那教学,保证能把他管的服服帖帖的。
上学就上学,国强咧嘴傻笑,穿着一身黑的锃亮,薄的发光的破棉袄羊子,塔拉一双被磨的非边的花棉鞋就去上学了。
那时候穷,没钱买课本,二叔就把他的教材给国强上课用,那本被擦了写,写了擦,上面黑乎乎一片,不时还伴有几个窟窿。
他在学校、四叔和姥爷家三面奔波。大冬天,他这脚后跟还在外面露着呢,可仍就不耽误前后村乱窜。
因此他和小耗子成了形影不离的一对,有他的地方保准有卫国强。
班上有个胖小子,长得肥头大耳的,大家都叫他八戒,迎面相遇卫国强就高声大叫。嘿八戒,你好啊八戒。后面耗子接着他的话尾喊了一句。八戒快跑,你猴哥来了!喊完这句一溜烟儿人就跑了个没影。
班主任是个戴眼镜的瘦高个子,姓孙,学生们背地里都叫他孙大圣、猴哥。啧!这位孙大圣脾气可实在是暴,他以为是卫国强给他起的这个外号,把他当成了那个搅屎棍,不分青红皂白的把人一顿好揍。
那天卫国强怎么爬出去的自己都不记着了,他就知道孙大圣和二叔因为自己的事闹了个白脸,打那之后卫国强说什么也不去上学了,出了家门他就把书包藏在了柴剁里,一溜烟儿就跑出去玩了,爬树掏鸟窝、打弹弓……回姥爷家的路上他顺手捡了一捆木条,正赶上饭点,但他瞧着桌上好像没有给自己预备的碗筷,只能咽了口水说在四叔家吃过了,但其实他饿的要命啊。
国强自己都不记着有多久没吃过一顿饱饭了,为了不讨人嫌,他不能比大人吃得多,为了不看脸色,他不能让自己闲着,劈柴烧火、洗衣做饭、戳苞米棒子…他什么都要抢着干,可他饿的肚子咕噜咕噜直响的时候,却连一个冻豆包都不好意思要。
这可是上等的食物,粘粘的玉米面掺了一点香甜的糯米,软软糯糯的包裹着一颗豆沙…每家分到的只有那么一点,包出来半盆,留着平时给家里改善伙食的。看着老姨坐在炕头啃着冻豆包,卫国强舔着下唇实在是馋。
“老姨,我…我也想吃。”
老姨咧嘴一笑。想吃就去仓库拿呗。
卫国强听了这话转身就跑去拿豆包了,门上挂了锁但没锁上,他把锁放到了地上,在门后边抓了一对玉米叶子裹着的豆包,冻的当当的,根本咬不动,可他却觉得它比肉香。他还没将这块“肉”塞进嘴里呢,就被姥爷给打掉了。
“你就是个贼,专偷自己家里的东西。”
“我没偷。”
“还嘴硬,这锁难道不是你砸坏的?”
卫国强委屈的泪花在眼圈里打转转,他看见老姨躲在姥爷身后眯眼儿笑,恨的牙痒痒,可自己百口莫辩。我没偷。
最后因为他拒不承认“错误”,姥爷将他赶出了家门。说等他什么时候意识到自己错了再回去。
我永远永远永永远远都不会再回来了。卫国强边跑边哭,嘶声吼道。除了呼呼刮过的西北风,没有任何回应,难道在这世上,最有情感的不该是同出一脉的人类吗!
他在胖婶儿家的柴火剁里猫了三天,期间小耗子来给他送过两回馒头。
“你不去学校我去了也没意思,跟我娘一合计干脆辍学算了。”
“不上学在家放猪吗?”卫国强问道。在他的小小天地里,这些牲口和那些地就是庄稼人的全部生活,他没想过除这以外还能做些什么,再过几年,他也可以下地干活挣工分了,到时候他一定好好干,争取当个小队长,嚯,真神气呢。
“放猪?别闹了,俺可不想一直围着那几头蠢货乱转,嗯…俺要进城,上成里找俺哥,然后一起闯荡江湖。”
耗子走了之后,没人再来找过国强,又猫了一天,他实在饿的受不了了,就爬出来到处找吃的。谷场是个好地方,总能在那捡到一些被轧在土里的黄豆粒,耗子他娘正在到处找他,看到卫国强就把人领回了家,问他知不知道耗子去了哪?他把知道的都说了,并且暗下决心在下地挣公分之前,先到城里去找工作,耗子娘塞给他五个热乎乎的大馒头和一块芥菜疙瘩,让他带在路上吃。
“如果遇到耗子一定要让他先回家,这孩子太野了。”
卫国强带着饥饿的肚子和满腔的彷徨,跑到父母坟前,拿出馒头上贡,磕了三个响头,又把馒头揣回怀中,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了这个让他伤感的牛栏村。
哎!
童年啊,终会成为回忆,这是他在回忆里第一次孤独前行。没有人非要他不可,少年的眼中映出一条弯弯曲曲的路,那是将他带上远方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