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有真正观察过身边的风景吗?季节、阳光、云层、树木花草、鱼虫鸟雀以及忙碌的身影,如果你要说这与你没什么关系,那说明你还没有领悟人在生活中所做事情的全部意义,和生活对人的推动影响。
卫国强从来不觉得自己被这些美好所抛弃,尽管失去亲人的悲伤总是笼罩着他,可他依然觉得阳光挺暖,人们脸上的笑容很善。
当他走出村子,走上那条望不到尽头的范着灰败气息的泥土路时,感到迷茫的同时,却也有种说不出的轻松自在。
兜兜转转又是一年,此时已是十二月初了,一月中旬过年,在外打工的男人有的早已返回家中猫冬了,像卫国强这样一个半大的孩子在外“流窜”的实属罕见,尤其还是一个人在这空旷寂静的大野地。
路边两排山槐树挂满了厚厚的雪花,不时发出啪啪的断裂声,再两旁是一眼望不到尽头的农地,早早地就把银衣披在了身,整一片空茫,阳光铺撒时晃的人眼睛生疼。
卫国强就这样迎着刺骨的北风,沿着过往的车轱辘印往前走,早就没了棉花的棉袄羊子根本抵抗不了严冬的寒冷,脑袋上的破狗皮帽子,还是他爹生前打了一只老鬣狗换来的呢。
只不过他这脑袋一年比一年大,现在带着它总有些勒的难受,两边的系绳勉强能把下巴兜住,但鼻子和脸蛋还在外面,他感得到鼻涕横飞,吸进来的空气冰冷,呛的人胃疼。
虽然没有镜子,但他敢肯定,这脸蛋冻的肯定比秋天家里树上的苹果还要红哩。还有他这双比去年大了不知多少的脚,穿的仍旧是母亲生前那个冬天给他做的花棉鞋,花已经基本看不出来了,鞋底早就折了,踩在这雪上不一会儿脚心就被一股潮湿的凉意浸透,脚跟露在外面,时不时的就会和绵绵的雪花来一次亲密的碰撞。
他揣着袖子低着头,尽量不让冷风往脖子里钻,不去想这天的寒冷和在这个寒冷的天气里独自前行的自己,而是把整个身心沉浸在茫茫天地,把自己设想成是一颗不畏严寒,死守领地的山槐树。
它们的前路是被规划好了的,是始终如一的守护这里,静默的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不论凛冬的暴雪,还是酷暑的炎热,不卑不亢,是每一枝每一桠都散发着的生命光芒。
卫国强觉得他比山槐幸福,因为他还有选择,他可以去牛栏村以外的地方,看牛栏村以外的人,然后择一处全然不同的风景扎根。
这个想法是在迈出牛栏村的第一步时,在他真正开始思考自己来日的路时所产生的。当然了,一部分原因还是耗子那番话。
在四叔那听说,响应国家政策,队里开春要实行“大包干”。无疑,这对农民来说可真是件大喜事,事实确也证明,人对集体利益总是不如个人利益,而最明显的表现就是责任和热情。
胸口的馒头早就硬的跟石头一样了,而且看着小了很多,也没那么白胖了,它们似乎也畏惧这样的天气,把自己紧紧的裹了起来。
走了半天的路,他吃掉了三个馒头,渴了就抓把雪来吃。老天爷饿不死瞎家雀,这话在他身上无数次的应验了,他总能在关键时刻遇着贵人,就比如给卫国强馒头的耗子他娘,其实她哪里不知道这样一个没进过城的小屁孩,怎么可能找到她儿子,可是她就愿意把希望寄托在一个全身心都投入在白馒头的屁孩子身上,这就是善良。
所以作为回报,卫国强一定要找到耗子,把他娘的担忧告诉他,至于回不回家,这倒不能保证,毕竟耗子是一个比自己思想活跃的不知多少的人精。
午后的阳光开始慢慢变得橙红,浸透了半边云彩,温度也随着下来了,北风越刮越猛,夹着冰凉的雪花,贼溜溜的顺着他的脖领往里钻。
卫国强的两只脚已经被冻的麻木了,它们只是在凭着自己的本能机械的往前走,每次在他觉得自己快要扛不住的时候,就背过身去掰一块儿硬馒头塞嘴里,用以支撑着剩余无多的体力。
可是前方的路仍旧是没个尽头,这条路卫国强走过一次,并不觉得有这样漫长啊!
后来他才想起来,那时自己身边有娘,他们是坐在马车上,雪花蹄啪嗒啪嗒有节奏的行进着,那是继父头一次接他和娘的时候…可再往回走的时候,马没了,车没了,娘也没了。
哈!你小子冰天雪地的往出跑,想冻成冰嘎不成?上车!上车!
讲话的是一个被裹的严严实实的大叔,嗓音粗糙,只一双瞠圆的红眼睛露在外面,上面结了一层银霜。他手里握着马鞭,盘腿坐在散乱的稻草上,腿上还裹着一双破棉被。
车上除了大叔还有两个人,同样裹的严实坐在干草铺着的车板上。俩人一起使劲,拽着胳膊就把卫国强拉上了马车,大叔狠抽了一下那匹棕色的大马,回首把破棉被罩在了他的身上,大手狠狠揉了揉他的头顶,彷佛在说“你要是我家的,哼,打不死你,什么鬼天气还往出跑?”
“臭小子,几岁了?没冻死你算你命大,就你这短胳膊短腿的就是走到明天也走不出五里地儿。”
“嗯那,可不,大冷天的你跑这来干啥?”
“瞅你冻的,非得感冒不可了,谁家的孩子父母也不管管?”
他红着脸道。“我爹在黑煤场打工被砸死了,我娘带着我改嫁了,后来她受了惊吓流产死了。”
“怎么会受了惊吓?”大叔回头拧眉,“那你继父呢?不管你?你这是打算去投奔哪个亲戚?”
“继父赌博输了家里的自留地,还得罪了混混黑八,黑八找不到他人就上我家来了,把家里能搬走的都搬走了,还把屋里砸了个稀巴烂,我娘……”
他也不知道为何,当这些他自以为终会过去的事情,再一次被问及时,竟能让他感到这样难过,泪花不待滑落就被冻成了冰珠,但他不想伸手去扣,因为手背裂的小口子钻心的疼。
啧!世道啊!大叔咂嘴苦笑,你要不说你马上十二了,我还以为你八九岁呢,太瘦了,皮包骨似的…我看你也没地方去,不如跟着我们仨儿去木厂吧,天亮差不多就到了……
卫国强心想反正也没有地方可去,不如先去那个什么木厂的干点活,攒点钱然后再找耗子,毕竟进城也需要路费。
就这样爷四个紧挨着挡风取暖,当然,最小的被夹在中间。这一宿过的十分麻木、疲惫,不敢多睡,怕冻感冒了,醒着也是活遭罪,全身上下一个温度,这手放哪也是没个知觉,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根本无法理解那种感觉,那种疼痛,是无法形诸笔墨的。
要说这匹大马可真是赶劲儿,天才蒙蒙亮时就把他们载到了地儿,他瞥了一眼,周遭的山槐树已经被砍伐的差不多了,原本不卑不亢的山槐现在横卧在雪壳子上,堆的高高的。
一处泥土混着碎草搭建的厂房伫立在这堆堆山槐之间,他知道,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都将在这里度过了。
大叔带着他们仨儿跟包工头谈好了工钱和工期,干到年底,也就是腊月二十八,除夕的前一天,工钱是每天五块。
因为国强是小孩儿,干不了什么搬运的重活,只能打打杂,或者在厨房帮忙做饭,所以只给他一天两块的工钱,可饶是这样,他也觉得挺开心,毕竟这是自己自食其力的第一份工作,它意味着一段新生活的开始。
包工头是个膀大腰圆的秃头,说起话来总是笑眯眯的,可不知为什么,每次看着他那双笑眼,卫国强就总有种被毒蛇猛兽盯上的错觉。
包工头姓刘,大家都叫他刘包工,看着四十来岁的模样,他让人带着爷四个去了住的地方,说是休息一下暖和暖和,等着早上跟着大伙儿一起开饭。
这屋子臭气熏天,而且是通铺,一张炕上可以睡十几个人,几块干燥的粗木条就可以让炕热上一整宿。大家都冻的够呛,哪里顾得上臭气和尿腥味儿,脱了鞋就上了炕。
他们几个都快冻僵了,牙齿哆嗦着直打颤,这股热气反倒让人觉得浑身冰凉,可饶是如此,他还是没有抵抗得住疲倦的袭侵,晕晕乎乎的睡着了。
当他被叫醒的时候天还没有大放亮,是一个高个子的中年男人把他们叫醒的,据说是已经五点钟了,才爬起来,一个大腹便便的老头就把热气腾腾的馒头端了进来。
另一个黑脸的大个子跟着撂下扁担,两面桶里同样冒着热气和香气,凭借着饥饿的嗅觉,他知道这是炖菜,东北大乱炖,里面有土豆、茄子,还有一些看不明白的物体,不过瞧着颜色应该是把昨天的剩菜放在了里面。
国强很好奇,这间屋子有两通炕,三十几个人,两桶菜够不够吃都是个问题,怎么会剩呢?咕噜噜叫的肚子,让他暂时放弃了对这些问题的思考,眼下填饱肚子才是真正要紧的。
别看他人小,腿脚可麻利着呢,他率先跑下炕,抓了一个白馒头就往嘴里塞,烫的眼泪汪汪的也做不到慢点吃,大叔扯着他的后衣领附耳低声。你个小东西学着机灵点。
国强咽下最后一口软绵绵的白膜,环顾四周,发现大家都在有序排队,拿膜盛菜,看着黑脸大个子在旁边站着,手里还拿着一根笔不知道在记什么,他们几个也就照葫芦画瓢,只不过让人感到奇怪的是,这些人脸上都没有什么表情,相当木讷,好像吃不吃都可以的样子。
但事实并非如此,这也是劳动后的人才深有体会的,这些人每天从事的都是体力劳动,砍伐林木,搬运木头,是及其消耗体力的,可是在吃饭时,他们却总是吃的很少。
吃完作罢,大叔和他们都去开工了,国强被胖厨子老头留下来收拾碗筷,刷木桶。刷木桶可是个美差事,勺子上的残羹剩菜都是他的,忙完这屋还有两个屋,整个工厂加一起差不多百十来人,只有胖厨子一个人。
“早上忙完,就得直接准备中午饭,光是土豆就得削出来两筐呢,馒头得蒸出来十锅…碗涮涮就行了,机灵点,去把萝卜和土豆削出来……”
又是机灵点,从前他娘就总说他是个榆木的脑袋,认死理,后来继父又说他白长了一颗大脑袋,关键时刻一点也不灵光,不久前大叔也叫他机灵点,让他学会察言观色,现在胖大厨也拿这词催促人,着实让卫国强摸不着头脑。
难道机灵就是让他干了所有本应该是胖大厨干的活之后,人家五块钱的工钱,而他只能拿到两块?
国强不懂大人的世界,不懂为什么要被差别对待,因为不懂所以跑去找刘包工,可换来的仅是一句“真是个孩子。”
胖大厨知道了他去找过包工,可没给他好脸色,看他看的跟犯人似的,让人觉得不管做什么背后都有一双浑浊的老眼睛在盯着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