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馆驿,一切如常。
谁能想到这里在不久前刚发生了一场屠杀。
馆驿里的人多了起来,或许是因为前两天的大雨让很多人疲惫不堪,是以此刻都聚集在了馆驿中休息。
装扮成驿卒的虎翼军杀手们似乎也没想到会来这么多人,本来都是纵横疆场杀伐果断的人,此时也不得不忙前跑后,干着伺候人的事儿,每个人的心里也都憋着火,只求那个他们等待的人快点出现。
更让他们想不到的是,押送死囚的队伍也到了这里,这些人久经沙场,对于大唐的兵有一种下意识的警惕和紧张,好在这只是一支押送队伍,众杀手被严令不得纠缠,暗中观察。
囚车进了院子,急于赶路的众人全都累得够呛,尤其鹤一鸣,跟着囚车跑了一路,此刻靠在车轮上大口地喘着粗气,手指点着不远处的郝大为,半天才喘出一句话,“行,郝大为,老子记住你了。”
郝大为不以为意,“怎么的,做了鬼也不放过我?我还告诉你,我啥都怕,就不怕鬼。”
随即一声令下,鹤一鸣被众兵士又锁进了囚车里,鹤一鸣瞪着郝大为,心里的火已经冲到了嗓子眼儿,转头正好看到蜷缩在一边的徐金,鹤一鸣见他这副怂样,上去就是一脚,徐金倒地,也只是爬起来。看都没敢看鹤一鸣
“占我地方了,看你我就来气,你还杀人,瞧你这副怂样。”
鹤一鸣是不相信徐金会杀人的,因为徐金确实很怂,不敢说话,不敢动,但他确实杀了人,还杀了好几个,几乎给人家灭了门。
“心里有火撞柱子去,人家动都没动,哪里占你的地方了?”
杨傲看不过去,他也是想让鹤一鸣安静下来,这个时候不必惹事。
鹤一鸣看了看他,又看到了铁无常满眼都要杀了自己的眼神,好汉不吃眼前亏,鹤一鸣也便不说话了,坐下前又踹了徐金一脚,徐金也不反抗。
郝大为拿着文书给驿卒看,那驿卒本就是虎翼军杀手,哪看得懂什么文书,只不过是装模作样而已。
杨傲瞥了他们一眼,看到了驿卒的手,觉得奇怪,一个驿卒并不需要时刻佩刀,虎口处怎么会有那么厚重的老茧。
杨傲本想跟郝大为说,可是郝大为看到他就想躲,杨傲那个眼神就把郝大为给吓住了。
深秋的天,黑得很快。
郝大为交待了一下夜里值守适宜,带着三个兄弟走进了大堂,大堂内几乎都坐满了,环视一圈,只有角落那的桌子前坐着一个人,那个人喝着酒,吃着小菜,很是惬意。郝大为四人走了过去。
“拼个桌吧。”
“有人了,到别处去吧。”
“哪还有地方啊,就你这空着,要不你到别处去。”郝大为穿着甲胄握着刀,又有仨兄弟在旁,心里有底,不免硬气。
郝大为也不管他愿不愿意,直接坐了下去,那人的脚一动,凳子转到一边,郝大为反应不及,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摔得够呛,三个兄弟赶紧把他扶起,郝大为咬牙切齿地,那个人根本不理,自顾自地喝着酒。
郝大为怒火上涌,拔刀在手,“你找死啊?看不到我们是官军吗?”
那人站了起来,一张帅脸面无表情,冷冷地盯着郝大为,郝大为突然有些心虚,不自觉地后退了一小步,持刀戒备。
“要打架外边打去。”
一个驿卒端着肉扔到了桌子上,看也不看几人,撂下一句话就走了。
“嘿,都给我甩脸子是吧?”
这么多人看着,面子上着实挂不住,可是郝大为也知道眼前这个人似乎有点本事,惹得起还是惹不起呢?大概是惹不起的,可是怎么下台?
“你小子不想活了,你信不信我把你也塞到囚车里去。”
郝大为正想着怎么下台阶,身边这个不长眼的弟兄却举着刀指着那人,“赶紧滚,给我们校尉腾地方。”
那人看了看几个人,稍犹豫了一下,端起酒菜竟然真的走了,郝大为松了一口气,众人刚坐下,一个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
“李大哥,怎么了?”
“先生,二小姐,没座位了,不如回房吃吧。”
郝大为愣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看到女孩的那一刻,郝大为的脑子仿佛要炸开了,数不尽的喜悦从骨头缝里钻了出来,一颗心狂跳不止,眼前的女孩,竟然就是他日思夜想的林若涵。
五年未见,林若涵已经亭亭玉立,女大十八变,可郝大为永远忘不了她的眉眼,忘不了她的声音,郝大为痴痴傻傻地站了起来,颤抖着双腿朝他们走去,也就在这一刻,林若涵也看到了他,同样的惊讶,同样的不知所措。
“大为!”林易阳率先认出了他。
可是郝大为哪听得见,他的眼里只有林若涵。
“大为哥哥,真的是你,真的是你。”
林若涵冲了过来,郝大为看着爱人朝着自己扑来,他想说话,可是喉咙似乎被塞住了,他颤微微地张开双臂,只等着林若涵冲进自己的怀里,好不容易从牙缝里挤出了两个字,“若涵!”
就在二人即将相拥的那一刻,李玄身形一动,出现在二人中间,生生止住了林若涵的脚步。
郝大为已经做好了拥抱的准备,闭着眼睛将李玄抱在了怀里,众人都是一愣。
“若涵,我想死你了。”郝大为说着话,只觉得怀中人的身体宽大厚实,还散着一股子酒味。
睁开眼睛,竟看到的是李玄那张冷脸,郝大为恶心地迅速弹开,“你特m的有病啊?”
“大为哥哥,这是李玄,李大哥。”
林若涵的声音在李玄身后响起,郝大为歪着头看过去,也不管那么多,一把将李玄推开,一步跨到林若涵的面前,一把攥住了林若涵的手,二人四目相对,眼睛里都沁着泪花,相顾无言,此时无声胜有声。
“若涵,我好想你。”
“大为哥哥,没想到在这遇到你。”
“若涵。”郝大为不由分说将林若涵抱在怀中。
“咳咳,大庭广众,成何体统。”
林易阳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股子威严,李玄一把攥住郝大为的肩膀,将他和林若涵生生剥离。
“你是不是有病?”郝大为怒气上涌。
“大为,没看到我吗?”
林易阳有些愠怒,郝大为这才反应过来,赶紧跑过来跪倒,“林大…”
林易阳闻言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郝大为瞬间明了,“林伯伯,侄儿给您磕头了。”
林易阳扶起郝大为,打量了他一番,“好啊,好啊,边关多年,变化不小,大为,你还好吗?”
“劳您惦记,我好得很。”
“大为哥哥,你怎么会在这啊?”
林若涵这话不问还好,一问出来,郝大为的心立刻又碎成了千万段。
“唉,本来就要退役回京与若涵成亲的,没想到你们又来幽州。”
“对啊,今年服役期满啊,当真是造化弄人了。”林易阳也想了起来。“那你这是要回京了?”
“是啊,上边让我顺便押着几个死囚一起回京,我…..”
“死囚?什么死囚?”林若涵倒是来了兴致。“在外边吗?我去看看。”
林若涵说着话,人已经跑出了大堂。
“哎呀,这女子,若涵,回来。”
林易阳哪叫得回来,李玄见状去追,郝大为一步蹿到李玄面前,顺势还撞了他一下,李玄一个趔趄,郝大为已经追了出去。
囚车前,兵士们给死囚们发放吃食,说是吃食,实际不过就是一枚发黑梆硬的饼子。
“这是给人吃的吗?”
铁无常把饼子扔在了地上。
“想吃好的?忍着点吧,到了砍头前一天,肯定给你吃一顿。”
兵士们调笑着,也不算胡说,毕竟临死前都得让他们好好吃一顿,这也很人性化了。
林若涵已经跑到了囚车跟前捡起了那个饼,冰凉,梆硬。
“囚犯就不是人了吗?”
猛然间面前出现一个人,众兵士吓了一跳,立刻做出了防御姿态,可面前是个女人,还是个挺好看的女人,众兵士都恍惚了一下。
“哎,干嘛的?不许靠近。”
一个兵士拦在了林若涵面前。
死囚们都没有看林若涵。
杨傲想到了冷霜凝,不知道她现在在哪,又想到了刚才看到的那个驿卒,杨傲觉得那个驿卒肯定上过战场。
徐金依然抱着柱子,满脸颓废,大概在后悔自己杀了人。
铁无常瞪着鹤一鸣,他绝对想把鹤一鸣碎尸万段,因为鹤一鸣触碰到了他最不愿意提及的伤痛。
鹤一鸣继续揉着腿,他太累了,至少跑了三十里。
郝大为跑了过来,李玄跟在他身后。
“大为哥哥,你们就给他们吃这个吗?”
“他们有的吃就不错了。”郝大为不以为然。
“囚犯也是人啊,我爹说过,上天有好生之德。”
林若涵瞪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看着郝大为,郝大为的心都要化了,接过她手里的饼子扔在了地上,眼睛已经离不开林若涵的脸。
“来呀,给他们换饼。”
郝大为下了令,林若涵笑了,郝大为的骨头都要酥了。
林若涵从兵士手中拿过好一点的饼子,走到了囚笼前,她递给了铁无常一个,又塞给了徐金一个,给杨傲的时候,杨傲说了句谢谢。
鹤一鸣看着递过来的饼,抬起头对着林若涵现出一个感激的笑容。
林若涵觉得这个囚犯还挺帅的,“吃吧。”
鹤一鸣没有接饼子,一把拉住了林若涵的手,瞬间将她拽到了牢笼前,电光火石之间,鹤一鸣的嘴唇已经贴到了林若涵的脸上,林若涵吓得摁住了他的胸口,用力推开,花容失色。
郝大为“啊”的一声大叫,冲过去就要抓鹤一鸣,鹤一鸣身子往后一仰,郝大为的胳膊卡在栏杆中间就是够不到他,两个兵士很有眼力见儿,从另一侧箍住了鹤一鸣的头。
郝大为疯了一样跑过去拽着鹤一鸣的头发,鹤一鸣只顾着哈哈大笑。
“把他给我弄出来,我现在就杀了你。”郝大为要疯了。
鹤一鸣还是那样笑着,林若涵看着他,总觉得这个人很奇怪,可是她又不知道哪里奇怪,所以林若涵制止了发了疯的郝大为。
鹤一鸣笑够了,若无其事的又回到原地继续揉着腿。
郝大为好不容易冷静下来,可看到林若涵脸上的红晕,又疯了,林若涵控制不住他,只好喊着兵士们帮忙。
林若涵死拉硬拽地总算把郝大为拽离了是非之地,满院子回荡着郝大为对鹤一鸣的咒骂,兵士们憋了半天,总算是笑出了声。
李玄静静地站在不远处,他看到了杨傲。
杨傲也看到了他,但也不过只是一瞬,杨傲就不再看他,自顾自地吃着饼。
李玄想到了那个冬天,漫天飘舞的大雪将整个世界覆盖成一片洁白,雪花落在他满是杖痕的赤裸身体上,又凉又疼。
他觉得自己并没有犯什么大错,他觉得杨傲在小题大做,他觉得杨傲要拿他这个皇室子弟立威,他觉得他扛不住五十军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