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隐在了云中,消失在了山的另一边。
仅剩的余热烧红了半个天空,云彩变得一片血红。
腾起的风呼啸着横扫着天地,穿过峡谷,发出一阵阵仿如鬼哭一样的哀嚎。
山谷中,熊熊烈火将整个世界烧得噼叭作响,浓烟中,阵阵焦灼的烤炙味令人作呕。
左锋营的大旗无力地飘荡在风里,火焰烧出一个个大小不一的黑洞,残破不堪。
旗下,杨傲杵着透天金刚槊,或许是那厚重的铠甲支撑了他重伤的躯体,让他始终还屹立在当场。陆知遥横刀在胸,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他已经累到了极致,但始终护在杨傲的身前,因为背后的人是他的将军,是他的神。
脸上的鲜血掩盖了二人的表情,谁也不知道此刻他们在想什么,设置于他们自己,都不知道该思考些什么。左锋营三千将士的尸体环绕着他们,层层叠叠几乎铺满了整座山谷,犹如那漆黑深潭中荡去的层层涟漪。
这是尸体和鲜血组成的波浪,谁也分不清这是人间,还是恶鬼遍地的修罗场。
杨傲猩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不远处的金善姬和一众虎翼军,他不愿意去看那些失去了生气的同袍兄弟,他不敢看,他的心碎裂如沙,他想过自己有一天会横尸疆场,但从未想过是以这样一种憋屈的方式。
虎翼军的兵就站在他们的不远处,刀兵在手,仿佛一头头饿狼看到了肥硕的黄羊一般,眼神中尽是杀戮的凶狠和饥渴的贪婪。
金善姬握着两杆短枪,脸上点点鲜血点缀,让她看起来多了一份残酷的冷艳,她依然是那样的平静,语气中甚至听不出任何情绪的变化,只是机械地说出那句话。
“降,还是不降?”
陆知遥的身体动了动,横在胸前的刀微微颤抖了一下,他想回头去看一眼杨傲,但又害怕金善姬突然发难伤害他心中的“神”,陆知遥抹了一把脸上的鲜血,让他能看清眼前这个女人。
“半生征战,竟落得如此下场,连累了你们,陆知遥,你可恨我?”
杨傲的声音也很平静,也丝毫听不出任何的情绪,他不怕死,也随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
为将者,死在战场上总归是最好的归宿,一将功成万骨枯,也不及马革裹尸的壮烈,杨傲一直这样想,所以他从不怕死,但他又不愿意看到兄弟们惨死,从这一点来说,他又不是个好将军,他总是不愿意有一天真的变成了一将功成万骨枯。
但此时,他又把自己劝通了,跟兄弟们一起死,也是好的归宿。
“将军对我等恩重如山,若能同死,此生无憾。”
陆知遥的声音有些颤抖,多年的征战让他对生死也淡化了太多,他也不怕死,或者不想就这样死,有点憋屈。只是真到了这一刻,他已不在乎,早死晚死都是死,轰轰烈烈一些,大概也不枉此生。
杨傲以为陆知遥会责怪他没有采纳他的建议走大路,可是陆知遥从不会责怪杨傲什么,他太了解杨傲了,杨傲对他狠,可那是对他好,他不愿意任何一个将士死去,所以陆知遥总是要宽慰杨傲的,哪怕是在此刻,生死之间。
“降不降?”
金善姬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她的语气重了许多,她很期望自己亲手杀了杨傲,是以她的内心其实是很激动的。
陆知遥只是冷笑了一声,他将刀背在身后,转身看向了杨傲。
十余年的生死弟兄,此刻大概就是命运的终结点,千言万语却不知道该说什么,杨傲凝视着他的眼睛,这是兄弟间的深情,这是生死之间的疼惜,陆知遥突然笑了,他缓缓跪了下去。
杨傲托住了他的手臂,又将他慢慢拉起,两个人相互托着对方的手臂,笑着。
“若有来生,我还要跟着将军征战沙场。”陆知遥的眼睛湿润了,两行泪水冲开了两上的血迹,“将军,末将先走一步。”
在那一刻,杨傲想要阻止他,甚至想让他投降,只要他能活着。
可是陆知遥转身了,他怒视着金善姬,坚定地抬起了手里的刀指着金善姬那张漂亮的脸蛋儿。
“大唐勇士,誓死不降!”
陆知遥怒吼了一声,那声音裹挟在山谷的风中,变得凄厉悲惨,像是上天在悲鸣他们的凄惨,然后,陆知遥朝着金善姬冲了过去。
金善姬扬了一下嘴角,在阴冷的表情下,更显出一股子寒凉,那种收割生命的寒凉,她看着陆知遥朝他冲了过来,刀尖快要触碰到她的那一刻,金善姬只是轻轻抬起短枪,磕碰了他的刀一下,顺势就将陆知遥甩在了身后。
金善姬的身后是数不清的虎翼军士兵,陆知遥踉跄着倒向了他们,接着就被黑压压的人群淹没,然后就是一阵此起彼伏的刀锋割破风声的噗噗声。
陆知遥倒了,倒在了无数刀光之下,没人在乎他的死,除了杨傲。
杨傲的身躯晃了一下,他用力地握紧了长槊,他已经没有了多少力气,就算是抬起手里的长槊,也终将是困兽之斗。他想到了无数种死法,唯独最不愿意让所有人跟着他一起死,他很矛盾。
“降,可活!”
金善姬如此说,是因为察都就在不远处的矮崖上看着她,如果按着自己的想法,此刻她不会多说一个字,双枪早就穿透了杨傲的心脏,可是察都说她不配杀杨傲,她很不服,也不明白。
察都为什么不让她杀了杨傲,她觉得察都似乎不愿意杨傲就这样死去,她不知道他和杨傲之间有什么过往,她也无法理解这两个男人之间的惺惺相惜,她没力量反对察都,所以她得忍着劝杨傲投降。
杨傲依然没有说话,他终于忍不住了,环视着四周死难的兄弟们,那种惨烈,那种凄惶,那种穿透骨髓的痛,掏空了他的心,击碎了他的骨头,烧灼了他的意志,他甚至感受不到自己的存在,灵魂也在破碎。
浓烟中,火焰的噼啪声此起彼伏,风吹过,发出阵阵呼呼的声音,再混合着血肉被炙烤的味道儿,令人作呕,杨傲突然觉得呼吸困难,他深吸了一口气,心底的疼痛令他浑身颤抖。
察都从浓烟中走了出来,站在了金善姬的身前,站在了杨傲的正面,他那有些干裂的嘴唇微微颤动了一番,努力地想要组织着语言,可终究不知道该说什么。他看着杨傲,眼睛里没有任何的戾气,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怜悯,亦或是一种送别。
“将军,别来无恙!”
声音深沉又浑厚,带着一丝不忍,甚至是无奈,察都缓缓地抱起拳。
杨傲对他的声音很陌生,好像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察都的声音,两个人不知厮杀了多少次,可从未说过一言,他们总是远远相望,像两尊没有感情的神像,一个冷漠,一个无畏。
杨傲转过头,眼神有些涣散,他努力地聚焦,终于看清了察都的脸。
“察都!”
杨傲笑了,从苦笑,到大笑,再到狂笑,他始终盯着察都的脸,笑,麻痹了神经,让他的眼泪肆意流下,在满脸已然干涸的血痂中冲出了两条沟壑。
察都终于还是不忍,他本能地向前了一步,然而杨傲拔起了戳在地上的槊,缓缓抬起指向了察都,察都停住了,又退回了原地,这一瞬间,他明白了,他们之间终究是你死我活,他要给杨傲一个体面,一个痛快。
可是杨傲撑不住了,杨傲第一次觉得手里这杆槊如此沉重,他拿不动了,长槊脱手的那一刻,杨傲眼前的世界开始模糊,变得扭曲飘忽,在眼前一阵五颜六色的幻化之后,终于迎来了一片漆黑。
杨傲倒了,轰然倒在血红色的地上,溅起一片带着血腥味的尘土,他的世界也许就要消失。
察都看着杨傲的身体,猛然间山谷的风凄厉了起来,喀嚓一声,左锋营大旗的旗杆应声折断,破败的大旗飘飘荡荡地落在了杨傲的身上,察都用力地呼出了一口气。
一个黑影出现在浓烟之中,扎透了一个毫无防备的虎翼军士兵的心脏,所有站着的人都没有动,似乎早已想到这一切。
伏杀成功了,察都最不愿意做的事也做了,他恨那个人,也不知道那人到底还要干什么,是威胁自己?还是威慑自己?还是就为了显示他凌驾在自己和虎翼军之上?但此刻他也不想问。
“你的东平王可以回来了。去接他吧!”
察都说完这句话,走到了杨傲的身前,金善姬也走了过来,用自己的短枪戳了戳杨傲的身体,猛然间一巴掌扇在了她的脸上,金善姬被打得踉跄,不可置信地看着察都,这是察都第一次动手打她。
“谁让你碰他了?”
察都怒吼了一声,这也是察都第一次冲着她吼。
金善姬愣住了,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孩子,慢慢低下头不敢看察都,眼睛却盯着被左锋营大旗覆盖的杨傲。
残阳大概是落到了山的另一边,火烧一样的云,如同那山谷里的火,依然滚烫。不知道哪个角落的荒草里,传来阵阵粗重地喘息声,那声音透露着无尽的恐惧,这恐惧又混合在风里,搅动着野草摇曳。
郝大为不敢动,甚至努力控制着身上的汗毛也不能动,他本来也想控制自己的喘息,但他无能为力,他吓坏了,瞪着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远处的人间炼狱,身体早已被一层层的冷汗浸湿,在这深秋的黄昏,被秋风吹打地冰凉刺骨。
虎翼军走了,世界除了风声,再也没有活物的叫喊,郝大为看着他们离去,消失在山谷的拐角处。
当那弯血色的月牙儿显露在天边的时候,郝大为确定恶鬼一般的虎翼军不会回来了,他才敢把自己的身体从地上拔出来,裤裆里的湿润被冷风吹过更加寒凉,他想跑,双腿却非要拽着他去往山谷里的修罗场,他踉跄着,双眼满是恐惧。
“全死了,全死了,全死了。”
他被尸体绊倒,又爬起来,烧焦的肉味刺激着他的嗅觉,他恶心狂吐,他走不动了,爬着,滚着,哭喊着,可四周除了风声,再无声息。
他抓到了那杆槊,杵在地上艰难地撑着自己站了起来。
“还有活的吗?还有活的吗?出个动静啊。”
他喊不动了,似乎在询问,又像是在自言自语。
骤然间的一阵咳嗽在这地狱里响起,郝大为吓得再次瘫软在地,眼睛不受控制地看向那咳嗽声的方向,目光寻找了半天,杨傲的身体微微动了一下,郝大为瞪着眼睛,裤裆里又传来一阵温热。
刀光,剑影,斧劈,枪挑,肆意迸发的血液,成片倒下的人群,死尸狰狞的面目……
噩梦如影随形,折磨着郝大为,他不记得自己是如何回到了营房里,只知道自己大概是还活着。
以前那些戏虐他的士兵们此刻像是供着亲爹一样照顾他,就连马都尉都百般温柔,郝大为受宠若惊,终于忍不住问他们到底发生了什么。
“杨傲通敌叛国,你抓了他,大功一件。”
马都尉如是说,郝大为听完只觉得天旋地转,一口血喷出,身体一软,再次昏死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