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愈发凛冽,每刮一次,寒冷便深了一层。
卧虎岭事件引发了巨大的震动,皇帝震怒,在处理了一大批军政官员外,严令整个幽州卫严阵以待,随时准备开战。而同时受到极大刺激的还有周边那些国家,每一个都急着上表表明心迹,生怕大唐盛怒之下连累自己。
最害怕的是突厥人,因为他们也想不明白,为什么卧虎岭上会发现突厥士兵的随身之物,他们严重怀疑是被嫁祸了,此时此刻,突厥人根本无法承受盛唐的强大兵锋,大战似乎一触即发。
巡防营的营房里,炉火跳动着,整个营房暖烘烘的,郝大为终于可以走动了,他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也不知道用了多久的时间才把自己的魂儿又聚到了一起。
同房的兵士们都说他这几日像是行尸走肉一样,眼神涣散,毫无生机,像个活死人。
有人给他送来了吃的,鸡鸭鱼肉很是丰盛,可他只觉得嘴里很苦,舌尖触碰到的任何东西都苦得要命,他什么都吃不下,眼前还是那炼狱般的景象。
有个兵告诉他,除了呆滞,他就一直在吐,梦里在吐,醒了在吐,吐完了又睡死过去,到后来嘴角已经流出一条条绿色的液体。
郝大为心里清楚,那是胆汁,他吓破了胆。
又过了几天,好不容易摆脱了头晕耳鸣的烦恼,终于可以走出营房了。
只不过没有太阳,云彩很厚,仿佛就在人的头顶,让他觉得压抑,卧虎岭的凄惨充盈在脑子里,那种恐惧感袭来,灵魂带着身体又颤抖了一下,他认为那是风吹的冷。
他晃晃悠悠地走到了马都尉面前,马都尉一反常态,对他关爱有加,郝大为只想知道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马二虎哀叹了一声,也想起了卧虎岭的修罗场景,任谁目睹那一切都会不寒而栗。
马都尉带着人四处寻找失踪的郝大为,发现了卧虎岭上的烟雾,等他们靠近时正看到郝大为扛着杨傲从那山谷中走出,马都尉说,当时的郝大为好像被人抽了三魂七魄,任凭打烂了他的脸,他只是眼神空洞地望着这个世界。
杨傲被救活了,也许是他命不该绝,又或许是察都放过了他,谁也不知道他怎么还能活下来,又干嘛一定要活下来呢?左锋营三千将士惨死卧虎岭,凭什么他杨傲就能活下来呢?
对杨傲的调查很快就结束了,任谁也没想到,杨傲在幽州城还有一座宅邸,这本也无可厚非,谁也不会反对他给自己置办个家。
搜查的官员将军捕快士兵们冲进他那个家的时候,只有冷霜凝一个人面对着他们,她似乎知道他们会来,所以没哭没闹,静静地看着那些人将这个家搞得凌乱。
那些人翻遍了所有的砖瓦,找到了一些信,一些是写给杨傲的信,一些是杨傲写给别人的信,可无一例外都是跟突厥人有关。
那一瞬间,所有人似乎达成了共识,杨傲通敌叛国,勾结突厥人伏杀了左锋营。
马都尉带着些许恨意又有些兴致勃勃地跟郝大为一通口若悬河,期间夹杂着咒骂杨傲的脏话。
可是郝大为懵了,怎么又扯上了突厥人?那明明是高句丽人干的事儿。但他没有说,他何其聪明,在那一刻就明白了这件事的复杂。
马都尉还在洋洋洒洒。
突厥可汗甚至想要亲自入京面圣,解释他们并没有跟杨傲串通,他们只是跟杨傲关系不错,更没有伏杀左锋营,他们没这个胆子,至于突厥那个突然消失的两千人部队,只是秘密被调回了漠北,他们绝没有干这个事儿。
可是皇帝气炸了,皇后也气炸了,整个大唐都气炸了,幽州卫十万大军集结,要踏平突厥草原。
更要把杨傲碎尸万段,杨傲就这样通敌叛国了。
郝大为忍不住本想解释点什么,终究还是不敢,他只是试探性地问了一句。
“高句丽在干嘛?”
“高句丽王亲笔上书皇帝,派遣一万精兵相助大唐攻打突厥。”
郝大为只觉得胸口憋闷,一股子液体在喉咙处滚动,他强行压制着冲动,鲜血差点儿又喷涌而出,他还是不敢说什么,至于后来马都尉还说了什么,他已经听不到了。
直到最后马都尉告诉他,他抓了杨傲,立了大功,又赶上退役,回京面圣受封,必然是飞黄腾达。
郝大为眼前一黑,又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马都尉又给了他一个晴天霹雳,反正也要退役回京了,顺便当一次押解官,把那几个死囚一并带到京城。
郝大为那口血终于还是没憋住,喷了马都尉一脸,在马都尉满嘴脏话的问候下,又失去了意识。
相比于普通牢房,死囚牢的条件算是好的,人总归是有些人性的,即便关在这里的人都是罪大恶极,但谁也不会跟将死之人过不去,是以死囚们吃得好喝得好,睡得…并不好,毕竟等死的滋味很难熬。
杨傲就关在最里间,刚开始进来的时候,满牢都在咒骂他,这些人虽然都是死囚,却自动分成了三六九等,无论如何划分,对于叛国通敌的杨傲,众人却达成了一致,对他极尽羞辱谩骂,杨傲不理,一切既成事实,辩驳又有何用。
只不过一想到卧虎岭的三千弟兄,杨傲便会憎恨自己为何还活着。
从他醒来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了自己的罪名,他甚至都没有问为什么,他也没想到自己竟然还活着,这种比死还难受的活,折磨着他的心。
他也知道没必要说什么,甚至在某一刻也想到了一死了之,什么恩怨,什么清白,什么真相,他都不想知道,心如死灰,万死难以弥补三千枉死的冤魂。在被审判的时候,他只问了一句话。
到底是谁将他带出了卧虎岭,所以他把郝大为这个名字死死地记在了心里,他恨他,恨不得杀了他,在杀他之前还会问他一句。
“你为何要把我带出卧虎岭?”
杨傲又想起了冷霜凝,那个对自己毫无所求的女人,杨傲在想是不是也对不起她,可每当这样想的时候,杨傲的思绪就回到卧虎岭,回到了三千弟兄的死难现场,他就不觉得对不起冷霜凝了。
冷霜凝是自愿爱他的,也是自愿等着他的,他能做的就是偶尔抽身陪她一起吃个饭,说几句话,他不知道该如何对她好,他笨拙地拥抱她,笨拙地与她温存,很多时候他的动作总是粗暴,因为他总想把这个女人融入到自己的身体里。
杨傲知道那个女人很聪明,会用自己的方式摆脱杨傲的连累,所以在想了这许多事之后,除了三千弟兄,杨傲没有对不起的人了,他随时可以死,早一点死,也许还能追上黄泉路上的弟兄们,他做好了向大家请罪的准备。
营房里的兵少了很多,郝大为知道,幽州卫的大军在调动集结,大战或许一触即发,他很想告诉所有人,那是高句丽人干的,可是思来想去,他自己也恍惚了,也许是突厥人吧。
他总是想睡觉,觉得一切都是个梦,总能醒来,可是身边发生的一切让他不得不承认,一切都是真的。
那天他被要求顶盔戴甲好生打扮一番,要他亲自出席对自己的褒奖会,郝大为不想去,他心里别扭,可是马都尉说他给脸不要脸,还真打了他的脸一巴掌,郝大为怕疼,只好委屈着去了。
所以那天他打扮得光鲜亮丽,新盔甲新衣服新靴子,被逼着昂首挺胸走进了院子。
院子里边齐刷刷地站着两排人,左边是刺史府的衙役,右边是幽州卫的甲兵,每个人都注视着郝大为,郝大为有些胆怯,他还是第一次被人齐刷刷地看着,刚刚被逼出来的昂首挺胸,此刻只觉得呼吸困难,弯腰曲背了下去。
从大门口到大堂的路并不长,郝大为只觉得走了很久,踏入大堂的那一刻,里边的人更让他心惊肉跳。
左边坐着幽州的官吏们,右边坐着幽州卫的将军们,法曹官拿着文书站在桌案前,正座上没有人,郝大为听说刺史大人被罢免了,幽州出了那么大的事儿,幸亏皇帝心善,否则连带着刺史都得问个死罪。
郝大为从没见过这种阵势,腿一软,扑通跪倒了,他努力调整身体,想着能让跪姿看起来威武些,但狂跳的心脏还是让他有些颤抖。
法曹官看了看他,打开了手里的文书。
“原幽州卫左锋营将军杨傲,叛国通敌,证据确凿已当堂判死,幽州卫巡防校尉郝大为无惧生死,力擒逆贼,乃我大唐勇士之典范,特此赏金千两,以资鼓励,遍传三军,以彰其功。”
法曹官念完文书,回身拿起桌案上那个盖着红布的托盘,缓缓走向郝大为。
郝大为只觉得此时犹如被卧虎岭上的浓烟弥漫了脑子,混沌不堪,当黄澄澄的金子摆在自己面前时,郝大为的心仿佛在滴血,他想说点什么,嘴唇翕动了两下,终于蹦出来四个字。
“卑职愧领!”
郝大为终究是没敢说出什么。
那一瞬间,他把好死不如赖活着的人生准则默念了一万遍,战胜了冲动,战胜了说出真话的冲动,他甚至在想,那么多人都死了,也不差杨傲一个,他便死了吧,我得活着,我得为六代单传活着,我得为林若涵活着。
郝大为站了起来,眼前是金黄色的赏赐,他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金子,真好看,真招人喜欢。
可是郝大为没有接,他看了看法曹官,又看了看左右两边的文官武将,他的眼神落在了大堂左侧的木架上,那里立着一杆槊,一杆通体乌黑的长槊,那是杨傲的那杆透天金刚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