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已经亮起了一道微光。
一夜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郝大为此刻还依然觉得人在前面跑,魂儿在后面追。
他真的是不该接这趟差事,如果不接,他就不会来到东山馆驿,也自然出不了这么多事。
不管怎么说,能活着总归是好的。
众人一路奔逃,过小路,踩泥沼,穿树林,其他人还好,林易阳毕竟是一介书生,要不是徐金架着,怕是早就累瘫了。
但此时此刻,众人也都累了,又穿过了一片树林后,林中竟有一方空地,众人再也支撑不住,郝大为第一个栽倒在地,脑袋都插进了厚厚的腐叶之中,抬起头时已是满脸的湿泥。
“不跑了,累死了。”
郝大为手脚并用朝着一棵树爬去,靠在上面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
众人也都停了下来,累得气喘吁吁。
“诸位,暂且休息一下吧,我也跑不动了。”
林易阳也累得够呛,说完这句话,双腿一软就要瘫倒,徐金和林若涵赶忙又扶他坐在了一块儿石头上。
杨傲和铁无常断后,此刻也确实没有追兵,众人的心稍稍放松了一下,紧接着也都瘫坐在地上。
好好地喘了一阵粗气之后,众人相互看了看对方,经过这一夜的生死,彼此之间竟多了一分尊重,看着看着,众人都笑了起来,只有李玄,依然和他们保持了一定的距离,这也难怪,他身上自带的那点优越感还没有完全消失。
“痛快,好久没有这么痛快了。”铁无常仰躺在地上,拍打着满地的落叶,他停顿了一下,转头看向杨傲,朝着杨傲伸出了大拇指,“我应该当你的兵。”
杨傲笑了笑,“论年龄,你比我大,论资历,你比我老,论征战疆场,你也是前辈,何必做我的兵。”
“我?说好听点是兵,说不好听的就是燕郡王的杀手,算不得一个兵。”
铁无常又坐了起来,手里捏着一把叶子,慢慢地撕扯着,眼神突然变得空洞,似乎想起了年轻时的事儿。
“都说你叛唐弑主,是真的吗?”
李玄的话问完,铁无常猛然看向了他,眼神又犀利起来,一把扯断了手里的所有叶子,扔到了地上,这个话题是他心里最不能被触及的。
杨傲看向李玄,似乎是在责怪他何必问这个,但铁无常却突然笑了,苦笑。
“燕云十八骑是燕郡王的贴身死士,唯其命是从,可话说回来,谁愿意整日里刀头舔血,好不容易大唐归统,天下太平了,燕郡王…人,不能太贪心,当时大唐兵锋正盛,岂是燕郡王能够抵挡的,兵败后我们护着他逃走,十八兄弟也仅剩我们四人。”
说到这,铁无常的眼神再次空洞起来,望着漆黑的树林又陷入了回忆。
“因一己之私置生灵涂炭,他不配为将,这自然也不是你的错。”
杨傲为铁无常立了个台阶,铁无常感激地看了他一眼,继续说道,“后来,我们四面被围,燕郡王走投无路,可他又不敢自裁,他跪地求我杀了他,我也跪地求他,就算拼了命也会替他杀出一条血路,燕郡王万念俱灰,此时唐军追来,我正要力战,燕郡王却撞到了我的刀上。”
说完,铁无常低下了头。
“原来是这样。”李玄点了点头,“既如此,你也该归顺大唐,就算是罗艺自戕,单凭他死在你的刀下,你就能将功折过,说不定还会受奖。”
“李将军,听说你是皇族贵胄,自幼可学过忠心二字?”铁无常语气冰冷,在他的思维中,忠义就是唯一标准,“燕郡王对我有再造之恩,我岂能叛他?”
“天下以德者居之,你何必为一个两面三刀的小人守着那点儿愚忠。”
李玄的话着实难听,但也并非不无道理,铁无常想要发作,也真的不知道该从哪里发作,还是杨傲打破了僵局。
“我是叛国通敌,比你严重多了。”
“你确实是被冤枉的吗?”铁无常问道。
杨傲没有回答他,转头看向了不远处靠着树摩挲胸口的郝大为,众人也随他看去,杨傲却突然转移了话题。
“林大人,那个高贺到底是谁?”
刚刚喘匀了气儿的林易阳忽听之下也是一愣,思索了片刻之后,起身走到了众人面前,众人也跟着起身。
“高贺是高句丽的东平王,自前朝时就潜伏在中原,不久前,影卫府得到了关于他的情报汇报给了皇后娘娘,本想秘密将他抓获,可是此人狡诈,也没人见过他的真面目,就让他逃了。”
林易阳说到这,顿了一下,看向了杨傲,“后来卧虎岭事件爆发,我料定此人就是卧虎岭事件的幕后主使,之后主动请缨出任幽州刺史调查此事,二圣也让我细查此人下落。”
“林大人也是影卫府的人?”
杨傲问出这么一句,众人都是一惊,看向林易阳。
林易阳叹了口气露出一丝苦笑,“我既无背景又无权势,想要爬上去,何其难也。”
“怪不得林大人深得皇后娘娘器重。”
李玄的话阴阳怪气,因为他是瞧不上影卫府的。其实,所谓的影卫府并不存在,或者说根本不是朝廷设定的正式机构,它不过是皇后娘娘豢养的一批死士探子,全天下都知道他们的存在,可全天下都拿他们没什么办法。
“李将军,你不必阴阳怪气的,你是皇室子弟,年纪轻轻就是从四品郎将,我爹虽然与影卫有关,可他只想好好做官,做个为民为国的官,这有什么错?”
林若涵一如既往地站在父亲一面维护着他,一番说辞却也让人无法反驳,试想谁不愿意爬上高位呢?
“若涵,不得无礼。”林易阳嗔怒着说道。
李玄想了想,朝着林易阳抱拳施礼,“林大人,卑职失言了。”
“李将军不必如此。”林易阳也抱拳朝向众人,“诸位舍生忘死救林某和小女性命,适才一路奔逃无法言谢,在此,林某谢过了。”
说罢,林易阳就要跪倒,被一旁的徐金赶忙拦住,众人也回礼相拦,相顾客套了一番,又各自休息了。
林若涵照看着林易阳,徐金看着不远处的杨傲,思索了一下,走了过来,他不善言辞,走到杨傲近前扑通一声跪倒,杨傲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搞得糊涂,赶忙搀起。
“你这是为何?”
“我,杨…杨将军,我…”徐金嘴笨,不知道该怎么说?
杨傲看出他的窘迫,笑了,“徐金兄弟,你想说什么,我知道,不必说。”
“如果我不死,我跟着你。”徐金憋了半天总算说出了一句话。
杨傲拍了拍他的肩膀,表示赞赏,“如果我也不死,也肯定需要你,我算是明白了你为什么能灭了人家满门。”
说到此处,徐金低下了头,不管如何,他也是犯了人命案的凶徒,即便是能多活一刻,总归是要为自己的罪得到惩罚。
“你到底为何灭了人家满门?”
李玄总是会在最恰当的时候把问题抛出来扎别人的心。
“我…他欺负我妹子,我…他们一家子都不是好人,打死了我爹娘,我妹子跳河了。”
徐金说到这,浑身都颤抖了起来,两个拳头握得紧紧地,似乎随时都要爆发,其余人听后也都沉默了,如此仇恨,何以忍?众人无不同情起徐金,徐金擦了一下眼泪,默默地走到一边坐下,李玄要过去安慰,被杨傲拦住了。
李玄看了看铁无常和徐金,“你们走吧,如果日后再被抓,也只能说你们天命如此。”
铁无常和徐金都没有说话,而是看向了杨傲。
“我不能走,不管是不是冤枉,我都要回到京城说清楚,况且目下情况不明,我要留下保证林大人的安全,你们两个走吧,就当是给你们续命了几日。”
林易阳也走了过来,“经此一事,我也知道你们都是忠义之士,若日后再见,我定向朝廷申辩,保你们性命。”
“谁允许他们走了?问过我了吗?”
郝大为终于忍不住了,刚才众人在那你来我往地相互吹捧客气着,根本就把他给忘了,连林若涵都不理自己,郝大为一忍再忍,身旁的树皮都被他抠下来一大截,就是没人看他一眼。
“当我是摆设?就没看见我还在这呢吗?”
郝大为拍了拍屁股上的土,气冲冲地走了过来。
“你不说话,还真以为是块石头,你想怎样?”铁无常也不惯着他,直接怼了回去。
“老子是押解官,你们都跑了,我回去替你们砍头吗?”
郝大为说得有道理,他是押解官,犯人跑了,第一个被砍头的就得是他。
“那你跟他们一起跑。”李玄也来劲了。“你现在就跑,我去抓你,肯定让你痛痛快快地死。”
“你少废话,行,我拦不住你们跑,我确实也怕死,可我把话撂在这,你们走到哪都是死囚,干了那些烂事也不会随着你们救了个朝廷大员就能了的,一个个装得跟英雄好汉似的,敢做敢当啊,跑什么?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们往哪跑?”
郝大为的一番话倒是把众人说沉默了,一时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大为哥哥,我们没有忽略你,你不要这样好不好,他们毕竟救了我爹的命,放他们一条生路好了。”
“那谁放我生路啊?我回去要被砍的。”
“大为,有我在,你不会有事的。”林易阳也劝道。“让他们走吧,就算是给他们一次重新做人的机会。”
郝大为看了看众人,其实他并不是不想让他们走,只不过此刻事情还不明朗,真的放他们走,万一追兵来了,没人挡着,他自己还是个死,况且还有林若涵的命,所以让他们留下阻挡那些杀手才是他的真实目的。
此时众人只觉得他突然改了性子,好像非要跟这几个死囚死磕下去,铁无常被他激地甚至横刀在胸了,连李玄那么不好说话的都已经同意了,大家实在不知道郝大为到底要干什么。
林若涵又要劝他,猛然间发现了一个所有人都忽略的人不见了。
“鹤一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