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升的太阳洒下万道金光，透过层叠的树枝画出一道道斑驳的光影。
阳光钻进满地厚厚的落叶中，仿佛挤进了黑暗的洞穴，瞬间没了光亮。
众人都站了起来，各自找到树枝丛中的某一处缝隙，任凭阳光照射在脸上，每个人都感受到了一种重生的安详，他们还都活着。
在不久前，也许没人觉得自己会活着逃出馆驿，杨傲很厉害，他把每一步都计算在内，还让鹤一鸣出其不意地救出了林易阳，可是此时被阳光晃着眼睛，杨傲却觉得一切似乎又太顺利了，顺利地就好像是虎翼军那些杀手故意让他们救走了林易阳。
大家都很累，也很开心，特别是那些死囚，他们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了不起的事，即便是现在去死，他们也认为是值得的。
所有人都达到了某一种难以言表的和谐中，除了郝大为。
郝大为觉得自己被众人忽略了，他虽然怕死，虽然一直想着逃命，可谁也不能否认在这个生死攸关的夜晚，他付出了很多，所以他有些生气，故意找茬儿不让死囚们离去。
尽管郝大为知道他根本拦不住这些人，但此时此刻他又必须刷一下存在感，只是还没刷多久，众人就发现鹤一鸣不见了。
一路奔逃，没人在意是不是少了谁，也确实没有时间去注意少了谁。众人还在回忆着鹤一鸣到底是何时逃脱的，李玄却心平气和地说了一句，“我的通关令牌也不见了。”
通关令牌，金吾卫的通关令牌，大概仅次于皇帝的钦差大令，拿着通关令牌，只要是在大唐的地界，他可以随意去往任何一个他想去的角落。其实大家都知道鹤一鸣是个什么样的人，没人觉得他的消失很意外。
“到底是个贼。”郝大为鄙夷地笑了一下，也不在乎面前的铁无常跟他剑拔弩张了。
林若涵呼喊了鹤一鸣几声，她是不相信鹤一鸣会临阵逃脱的，林易阳让她不要再喊了，以免引来追兵。
“随他去吧。”杨傲说着，看了看李玄，他很清楚李玄丢了通关令牌会面临什么样的处罚。
李玄反而笑了，此刻的他似乎也并不那么在意这个事儿，他看了看铁无常和徐金，还是那句话，“既然已经跑了一个，你们也走吧，如果大家都能活下去，我们后会有期。”
没人知道经历了这一夜，李玄到底在想什么，之前还是冷漠如霜绝不放这些死囚离去，现在却一次次让他们离开，大家觉得李玄的言行有些奇怪，连铁无常手里的刀也对李玄起了防备之心。
同样可疑的还有郝大为，他本是贪生怕死的，他也知道自己拦不住死囚们，可是此刻竟然极力阻止他们离去，林若涵走到了郝大为身边，劝说他就放死囚们走吧，而杨傲则来到了林易阳近前。
“那个东平王高贺之前潜伏在哪里？”杨傲问道。
林易阳看着杨傲的眼睛，并没有看出杨傲有什么深意，他知道像杨傲这种沙场宿将，对于敌人，他绝不会放过一丝一毫的细节，林易阳犹豫了一下，还是决定告诉杨傲。
“影卫府是在洛阳发现高贺的踪迹。”
杨傲点了点头，转身向前走了两步，左右看着李玄和郝大为，二人不知道他要干什么。
“铁无常，徐金，你们二人护送林大人和林小姐先走，剩下的人跟我断后。”杨傲说完，眼神落在了郝大为身上。
郝大为一阵头晕目眩，瞪着眼睛咧着嘴不可思议地看着杨傲，“你让我跟你一起断后？断谁的后？断你的后？”郝大为一边说着，一边举着刀指着杨傲的鼻子就走向了他。
杨傲也不废话，瞬间将郝大为擒住，将他拖到刚才郝大为坐过的树旁，将郝大为扔在地上。
郝大为被摔了够呛，张嘴就要骂，杨傲的槊已经用力插进了那棵树上，众人超那棵树看去，竟然发现那棵树已经被刮掉了一块树皮，此时光秃秃地裸露着树干，好像人身上的牛皮癣一样十分扎眼。
“你刚才在这干什么？”杨傲冷冷地问道。
此话一出，所有人手里的武器都准备好了随时朝郝大为招呼，郝大为吓了一跳，他什么都没做，他刚才只是被众人忽略了，心里气愤，在这刮着树皮，他什么都没做。
“我真的什么都没做，你们怀疑我什么？怀疑我是那个狗屁高贺吗？”
郝大为急了，张牙舞爪地解释着自己什么都没干，杨傲的脸几乎贴在了郝大为的脸上，郝大为想要逃，却被杨傲捏住了肩膀动弹不得。
“你到底刮掉了什么？”
杨傲的声音很轻，大概除了郝大为，没人听到他问得这句话。郝大为被问懵了，他真的不知道那树上有什么值得杨傲如此紧张。
“我真的不知道，黑灯瞎火的，我哪注意树上有什么，再说……”
郝大为的话还没有说完，猛然间传来一串羽箭破空之声，杨傲眼疾手快，一把将郝大为拉在树后隐藏起来，一支羽箭贴着郝大为的脸极速飞了过去，在他的脸上擦出一道口子直奔徐金。
徐金还未反应，在他身边的铁无常挥刀挡住了羽箭，刀箭相撞，发出铿的一声，羽箭应声而落，众人迅速警觉了起来，随即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由远及近朝着众人的方向而来。
“不好，快走。”
林易阳喊了一声，众人迅速收拢，林易阳辨明了一下方向，“白狼山坳据此不远，那里地形复杂利于躲藏，快走。”林易阳说完，拉着林若涵率先离去，铁无常和徐金随后跟上。
杨傲和李玄站在了一起，又揪住了想要逃走的郝大为。
“你们找死，不要带上我好不好？”郝大为几乎是带着哭腔恳求着。
杨傲一双猩红的眼睛死死地盯住郝大为，一字一顿地问道，“你确定吗？”
“我…再不走，就特么全死这了，走啊。”
郝大为不知道该说什么，挣脱了杨傲的手，朝着林易阳他们逃走的方向飞奔而去。
杨傲和李玄交换了一下眼神，此时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了，杨傲率先离去，李玄跟在后面，二人绕过一棵树，消失在密林之中，只不过在李玄经过那棵树之后，树皮上多了一个枪尖划出来的记号。
林中铺陈着厚厚的落叶，一眼望去平静而安宁，可谁又知道这落叶之下，是坚硬如铁的冻土地，还是深不见底的沟壑深渊，亦或是朽烂与泥水混合的无底沼泽。
都说人活一世，如履薄冰，每走一步都是在生死线上，一念生，一念死，行差踏错就是万劫不复。
黑袍人这样想着，杀手们已经四散开去寻找着逃走的那些人可能留下的蛛丝马迹，金善姬就站在他不远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黑袍人戴着面具只露出两只眼睛，那个面具是在洛阳时高贺留下的。
似乎经过这一夜的奔忙，黑袍人仿佛变了一个人，眼神中没有了阴险狡诈，而是变得些许温柔了起来。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想杀了我。你觉得一旦我回到了高句丽，你的大统领会死，是吗？”
黑袍人看着金善姬缓缓说道，语气平和又透着一股子无奈。
“我现在就该杀了你。”金善姬回答道。
黑袍人点了点头，此时有杀手发现了树上留下的那个记号，黑袍人走了过去只看了一眼，但他并没有急于让众人追去，金善姬也走了过来，她才不关心什么记号。
“如果你的大统领死了，我会是虎翼军的下一任统领，这是东平王许诺给我的，我得答应，要不然我也会死。”
金善姬没想到黑袍人如此直接地说出这番话，她手里的短枪已经动了，黑袍人也看到了，但他并不慌张，而是走到了金善姬的面前，“别紧张，你的大统领不会死，自然我也不会取代他的位置。”
“你到底想说什么？”金善姬被他的话搅糊涂了。
“你不必对我如此敌意，我可以告诉你，一旦东平王回到高句丽，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我不会再出现，而你的大统领，东平王需要他与大唐对抗。”黑袍人的话里竟有一种说不出的沧桑。
金善姬感受到了他情绪的变化，但她不了解男人，甚至于自己深爱的那个大统领察都他都不了解。而这时，她又想到了杨傲，想到了卧虎岭的那个黄昏，察都为何不让他杀了杨傲，想到这，她皱起了眉头，敛去了眼神中的杀气，“杨傲？”
听到这个名字的一刹那，黑袍人的身体忍不住颤抖了一下，那是一种从他内心涌出来的恐惧，他不愿意听到杨傲的名字，“也许是吧！”黑袍人说完，走到了那棵带有记号的树旁，伸手抚摸着了一下树干。
粗劣的树皮刮着他的手心，产生一阵酥麻的触感，他看着自己的手掌，虎口处一层厚厚的老茧提醒着他也曾是持刀疆场奋勇杀敌，只不过他的敌，于他来说，到底有什么意义呢！
黑袍人愣愣地看着自己的手，金善姬的心里突然莫名涌起一阵同情，她的思绪又回到了卧虎岭上，杨傲倒下了，左锋营覆灭了，察都却没有一丝开心的样子，他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站在杨傲身前，看着他的对手，然后那个人来了，走到了察都的面前，金善姬不知道他们都说了什么，她只知道察都很不喜欢那个人，甚至无数次想杀了他。
而此刻，那个人就站在自己面前，罩着一身黑袍，仿佛胆怯地不敢让任何人看清他的脸，金善姬本来是鄙视他的，因为他也确实值得被鄙视。
“差不多了，去追吧。”
黑袍人终于欣赏完了自己的手，朝着众人下了命令，杀手们顺着那记号所指的方向快速追去，只剩下黑袍人和金善姬还站在原地没有动。
“你后悔吗？”金善姬突然问道。
黑袍人背对着她，这句话犹如一记重锤砸在黑袍人的身上，他伸手按在了树上，勉强支撑着自己的身体，沉默了许久，才慢慢转身面向金善姬，“我从没忘记我是谁，所以我不会后悔。”
金善姬冷笑着，笑得越来越大声，她抬起短枪指在了黑袍人的咽喉，“如果是我，你早就死了，你根本不配做个人。”
黑袍人猛然攥住了枪尖，用力一甩，随即一脚踹出，正中金善姬的胸口，金善姬根本来不及反应，瞬间被踹出跌在落叶上，她撑地而起，刚要反击，黑袍人身形早已到了近前，一把掐住了她的咽喉。
金善姬只觉得气息被阻，天旋地转，浑身上下使不出一点儿气力，她怎么都不会想到，黑袍人竟然能一击将她锁死，眼前的世界开始变得模糊，仿佛万斤重石压在了喉咙上，平日里根本不会在意的空气，此刻像是她隔绝了一般，甚至她能感受到双眼一点点地充血。
黑袍人放开了她，在她觉得自己就要死的那一刻，她瘫软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空气，她从未感受过濒死的挣扎，尽管她也是个杀伐果断的女人，她也曾在战场上砍瓜切菜一样收割着敌人的生命，从未害怕过死亡，可刚刚那一刹那，那种感受着生命一点点消逝的过程，她恐惧了。
“不管是不是人，都会死的，即便是哪里都容不下我，我也不怕死，更不怕你会杀了我。”黑袍人说完，看都不看金善姬一眼，转身离开了。
金善姬总算缓了过来，她起身望着黑袍人的背影渐渐远去，她好像是明白了黑袍人的话，是啊，确实哪里都容不下他，无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