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轼远远地跟在涂顺一伙人的身后,脚下忽快忽慢,始终把自己藏在暗处。他后背贴着洞穴一侧的石壁,小心地挪动,尽力不发出一点声响。
从牢里逃出之后,他的目光就始终黏在涂顺身上,打起精神一路尾随在后。虽然曾经误打误撞地到过那个地方,但当时周围黑暗的环境、洞穴里繁多的岔道,让他怎么也无法完全记起准确的路线来。方才的劫狱,简直是天赐良机。突如其来的混乱,不但让绝境中的陈轼顺利脱身,还将有人带路,帮他重回那个隐蔽的老巢。
“这次我一定会记住。”陈轼心中暗下决心,他瞪大眼睛观察着四周,把每一处岔路转角都刻在脑中。当行至洞口,看到那口大锅时,陈轼的心猛地抽了一下。他滑坐在地,慢慢地爬了过去,低头跪在锅前。
陈轼拼命咬紧牙关,才没有叫出声来。泪水从他眼眶中止不住地迸发出来,滴落在锅底的炭灰余烬中,和成了一滩泥水。那晚的一幕幕重新在他眼前上演,嘴里的伤口也开始剧烈地刺痛,身心的折磨让他逐渐难以忍受,想现在就冲出去好结束自己的痛苦。
最终,陈轼还是忍了下来。他揉了揉眼,躲在锅后,悄悄观察着。从模糊的人影判断,他发现围在涂顺身边的人变多了,情况变得更加棘手,必须时刻小心谨慎。这时涂顺喊了句什么,他们开始一起向洞内走来。
有大锅的遮挡,陈轼并不慌张。他绕着圈移动,始终藏在锅后,保持躲在阴影中。这时候路过的人都心急如焚,各怀鬼胎,根本没工夫留意其他人的存在。
就这样,陈轼一路跟随着这些逃兵叛将,又一次来到了他这几天悲惨遭遇开始的地方。他钻进两块巨石夹起的缝隙里,像当初一样竖起耳朵,屏息静听。似曾相识的场景,让他心中五味杂陈,不得不紧闭双眼,攥紧拳头,努力压抑心中的烈焰。
他已经失去了一切,残缺的躯壳内包裹着一颗破碎的心,继续存在的意义只剩下了复仇。而手无寸铁,孤身一人的他,依靠运气和巧合才刚刚从绝境中爬出来。他仅有的本事也是在锄头和黄土间,那里才是他的天地。
现在又该如何呢?陈轼一时没了主意。正在他犹豫不决之时,涂顺的声音传了过来,打断了他的思考。他赶忙压低身子,仔细地听着,同时心里紧张地盘算。
紧接着,有人说这话,朝他的方向走来。陈轼慌了神,手脚缩成一团,头抵在冰凉的石头上,一动也不敢动。
“你们听好了。”一个压着嗓子的人说道,声音低沉且清晰,像是在他面前低语一般。“待会儿回来之后,下手要快,别弄出太大动静,免得惹出麻烦。”
“全都杀了?”另一人问道。
“一个不留。”那人没有一丝犹豫,冷冷地回答。之后,他们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直到消失不见。
过了好久,陈轼才慢慢抬起了头。他瞪大了眼,震惊中带着点惊喜。这些人的凶狠已经超出了他的想象,刚救人出来,就要开始互相残杀。惊喜的是,如此一来,不用再为计策发愁了,只要趁他们自己乱了阵脚,他就有机会完成来这里的目的。
等吧。陈轼心里轻松了许多,挪了挪身子,斜靠着石头躺下,打算养养精神。直到现在,他才感到一阵阵乏力,浑身像散了架似的,隐隐作痛。
被暴雨浇透的陈轼从上到下依旧湿漉漉的,经过一晚上惊心动魄的挣扎,现在终于平静了下来。热血退去后,寒气侵入他的身体,带来刺骨的冰冷,让他直打冷颤。他弓起背,双手抱住头,膝盖顶在胸前,不一会儿便沉沉睡去。
黑黢黢的洞穴阴冷宁静,时间在这里仿佛早已凝固,难分昼夜。四处散落的石头表面布满坑坑洼洼的凹痕,一排排大大小小的石笋纵横交错,千百年来在这被遗忘的角落缓慢生长。
在这个坚硬的丛林中,任何移动的物体都显得格格不入,突兀诡异。所以当那些阴影冒出来时,虽然看不清形状,还是能感受出周围的变化。它们像一团黑雾,在石缝间快速滑过,发出轻微的沙沙声。梦中的陈轼仿佛也受到了惊扰,他微微动了动,然后挺直了身子,脚差点就踢到了石缝外。黑影从上方跨过,丝毫没有察觉他的存在。
陈轼摆了摆头,突然睁大双眼,翻身爬了起来。他紧贴在石头上,大气不敢出,头上冒出了一层冷汗。眨眼的功夫,他就听到前面传来一连串短促的闷哼,以及金属敲击岩石的脆响,伴随着一两声惊呼和惨叫。
“好你个王昇!我当你是亲兄弟,你个狗杂种竟然反过来要杀我,你算什么好汉。”短暂的混乱后,一个人的怒吼声嗡嗡地在洞里回荡,让陈轼离了老远也听得个清清楚楚。他立刻认出了涂顺熟悉的声调,只是与往日有些不同,变得更加高亢尖利。
犹豫了一下后,陈轼从石缝中钻了出来,贴着洞壁悄悄来到了那个隐蔽的转角处。他探出半个脸,借着里面的火光,偷偷观察着。
他首先看到的,是火堆旁散落的一具具尸体。它们或坐或卧,有的闭着眼,神态安详,只是胸前冒出了个大洞;有的嘴歪眼斜,双手捂着仍在涌出黑红鲜血的脖子,身子不断抽搐。厨子那肥硕的身躯格外显眼,他那颗大脑袋耷拉在胸前,后颈上裂开一条缝,挺着的肚皮上积起了一滩血。面前这犹如炼狱般的场景,让陈轼用尽浑身的力气,才强忍住了内心逃跑的冲动,继续往前看去。
在最深处,涂顺颤巍巍地半跪在地上,身上一条条伤口令他看上去狼狈不堪。他手上握着的正是那把割去陈轼舌头的短刃,另一手撑在一个翻到在地的陶罐上,里面的白米洒落一地。他身前围着七八个大汉,手里的长刀短剑闪着寒光,堵住了所有的去路。
“哼哼,你也配提好汉二字。”其中一人用剑尖指着涂顺,咬着牙说道,“我本以为你与那些狗官不同,能给我们指条明路。谁成想你心思狠毒,只想要自己苟活,那就别怪我无情了。”
“哈哈哈,你个忘恩负义的东西,别在我面前装蒜。”涂顺惨笑着,挣扎着想站起身,刚一用力就打了个趔趄,又跌坐在地。“杀了我,你永远也别想离开这儿。”
“留着你只是祸害。后面的事,就不用你费心了,安心上路吧。”说罢,王昇对左右使了个眼色,之后众人一拥而上,把涂顺剁成了肉泥。
目睹完如此惨烈的屠杀,陈轼的心又一次受到了震撼。阴谋,背叛,冷酷,暴虐...他被卷进的是这样一个世界,面对的是如此心狠手辣的狂徒,相比之下自己身上发生的一切竟变得有点平平无奇了。
即便亲眼看着自己的仇人倒下,陈轼也没有多少喜悦之情。涂顺的死并不能给他带来多少好处,反倒让后面的路变得更加艰难,充满未知的变数。一时间,他又感到有点绝望,和这些人斗,自己究竟能有几分胜算?
不能放弃。悲伤的回忆又涌了上来,陈轼咬牙给自己鼓劲,力量重新回到了他身上。他仔细观察着洞里剩下的人,不断调整藏身的位置,以免被对方发现自己的存在。
这帮凶手此时正蹲在一起,轻声说着什么,陈轼距离他们还是太远,听不出话里的内容。他刚抬脚想再靠近一点,王昇突然站起身,一把抽出插在涂顺胸口上的宝剑,吓得他赶忙又爬回地上,不敢动弹。
“谅他们也想不到。先把他们都拖走,藏到别处。”王昇高声下令道,随后他们七手八脚抬起地上的涂顺,向外面走来。
陈轼惊出一身冷汗,顾不得去想会不会被他们看见,转身就跑,连滚带爬地逃回了石缝中间。直到耳边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了许久,他才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查看。
又过了一会儿,确认除了自己以外,这里再没活着的人之后,陈轼闪身走了出来,快步转进了还满是尸体的角落。他僵着身子,跌跌撞撞地朝里走,心剧烈地跳动着。空气里凝固着浓重的血腥味,地上那些翻白的眼睛仿佛一直在盯着他,无声地表达着对闯入者的不满。
陈轼浑身哆嗦着,用最快的速度穿过火堆,直奔涂顺打翻的那个罐子。他俯下身,伸手从罐子里掏出一把米,小心地塞进空空的嘴里。那股熟悉的味道立刻冲到了他的头顶,泪水止不住地往外涌,让他差点把嘴里的米又给吐出来。
那帮人随时会回来,陈轼不敢在此久留,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他路过藏身的石缝时,踌躇了一下,最终还是蹑手蹑脚地继续前行。
即使什么也看不见,陈轼还是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兽,一路上不停瞪着眼四处张望。只要周围传出一丝响动,他就拱下身子,伏在地上,直到感觉腿上有了力气,才缓缓起身接着往前慢慢挪动。他没有顺着记号朝洞外走,反倒是在狭窄崎岖的小路岔道拐来拐去,确保不会被任何人发现自己的行踪。
越往里走,陈轼的心越平静,脚步也逐渐轻快起来。他顺利地逃出来了,也拿到了想要的东西,下面就是等待时机了。钻过了几处狭窄的缝隙后,他觉得不会再有人能找上来了,就找了块石头坐下喘口气。
陈轼从自己的破衫上扯下一块布,把口中含着的米吐在上面,包起来攥在手中。想到离成功又近了一步,他咧了咧嘴,继而放声大笑起来。
奇特的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呜呜作响,加上那个前仰后合的枯瘦身影,这副景象让神鬼见了,恐怕也要畏惧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