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见严嵩小心翼翼地请示,要求雨需要调动京城周遭的禁军和军屯的兵马,嘉靖漫不经心的挥手,示意今天也在场的兵马大元帅全力配合。
严嵩调布指令,以紧急练兵的名义开始拉练禁军,并派出使者一一喊醒军屯的老兵,让他们告诉那些吃空饷的、伤残的,不管是什么原因,哪怕是现在去花钱雇、拉壮丁也必须凑够满额的编制,全部按指定的路线不断奔跑。
这场军队运动没有目标,只是为了让大批量的人群活动起来。
原来,因为嘉靖笃信修仙,严嵩府内也养了一大批自称修士的道人。其中一位知名的张天师,以呼风唤雨闻名。
而那个时期的道士,修真,倒不如说是掌握了一些真理的求知者,因为生存而依附于道观、寺院。所以,这个张天师确实是有一些真本事的。他虽然不懂行雨的科学原理,却通过不断观察总结了解了雨季的大致规律。他先是推断近几日必有大雨,而剩下的,就是如何缩短暴雨来临的过程。放到现代科学理论来说就是,大热天本就大气压强脆弱,一旦出现生物的大面积的活动行为轨迹,必然会引起脆弱压强的变化,这往往会带来暴雨前的小幅阵雨。
正是掌握了这个规律,让严嵩有了赌一把的信心。
所以整个京城跟周边就热闹了,到处是乱哄哄的军队,像盲流一样,踏着整齐的步伐一列列在官道上奔跑。
禁军全是贵族子弟兵,军纪松散自然不必说,入伍时还略可以称道,入伍以后闲极无聊、身体也渐渐被酒色掏空,跑着跑着就渐渐开始松散、脱队。
将官们脸上挂不住,军队本来就是丝毫荣誉必争的场所,因为除了荣誉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他们也不能产出任何有益劳动。何况军令又没有规定何时停歇,只说要一直跑。这不禁让人怀疑这是不是一项秘而不宣的筛选检验。所以,开始时,还没人敢偷懒。
但毕竟都是贵族子弟兵,就算是被筛掉,也只是面上过意不去,不至于伤及生存根基,所以,禁军后来就越跑阵型越乱、越跑越散,任凭将官门如何喝骂也无济于事。
而军屯更是颓废,一屯五千兵额,实际兵员不足四千,满饷领取的不足二千,还有一堆拉来顶数的伤残病弱二混子。阵型从一开始就松松垮垮,让大将军的脸色一直铁青。
严嵩尽收眼底,却只是呵呵直乐,一点也不以为意。
明朝本就重文轻武,又无外患,武备疲弱,严嵩身为文官自然乐见其成,才不会去告这份黑状。况且求雨一事,本来就只要有活动就可以,真正产生作用的是风。风比人力可靠,但人力依然需要借用,这是张天师说的——因为,民心即天心。
当军队被折磨得不成样子,而且每个士兵也了解到这项毫无意义的操练只是为了求雨所进行的献祭时,虽然有怨怼,但人人心里却更希望的是:下雨吧,然后结束这场惨剧。而不是向他们的长官说不。
严嵩坐在太师椅上,老神在在,喃喃道:“风起了,雨还会远吗?世藩,你过来,告诉我你是怎么集齐那一池人乳的?我虽然知道你能办成这件事,但如泉水一样的规模还是出乎了我的预料。”
四野无人,严世藩仍恭敬立下:“回父亲,集不齐。所以,里面大部分是羊乳。”
严嵩咬碎钢牙:“你!你这是欺君罔上,你这是小聪明,混蛋,愚蠢……陛下何等圣明!陛下难道不知道为父口中圣乳乃是人乳吗?但陛下能接受人乳为仙凭,难道能接受羊乳吗?你个蠢货!”
严世藩不发一言,静默接下老父所有雷霆怒火。
严嵩骂累了,看着顺服的儿子,不免苦口婆心:“你知道陛下最看重为父的是什么吗?”
“儿不知。”
严嵩扫了一眼:“很好,不知就说不知道,这很好。而不是像外人一样妄加猜测。陛下最看重的,便是为父的一颗忠心啊。为父这宅邸、这仆役、这地位、这家财……若是陛下高兴,哪天都可以随时拿去,为父毫无怨言。”
“父亲,儿必不至让家族承受这种没落。”
严嵩没好气:“你啊!年少气盛。你怎么知道陛下不是因为为父真心认为应该如此,才会对为父另眼相看呢?你啊,天资聪颖,但聪明人就是往往最容易把别人想的太蠢了。”
严嵩生了几次气,身体渐渐觉得支撑不住,严世藩来扶,他一把推开。
“雨季将至,随为父,看看海瑞的下场,希望能让你警醒。”
暴雨将至,后庭众臣皆议论纷纷,海瑞面如土色:“哈,圣人之言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今日我辈竟然得见挟民心以应天命,可知圣人欺我!水之载舟,非水愿载舟,只因不得不载;水之覆舟,非水愿覆舟,只因不得不覆。天命?!与水何干?与舟何干?”
嘉靖脸色不悦。
严世藩微微一笑:“海大夫何必出此污蔑?圣人之言,自然是大道之言。哪有不信的道理?你看今日这种种事,不都上应了天命,下应民心?可见,圣人无虚言。海大夫不必骄狂。”
海瑞狂笑:“天命?民心?好,好,好!”
连说三个好字,忽然天地间狂风呼啸,乌云压顶,风雨欲来,一道炸雷劈在堵住泉眼的巨石上,巨石四分五裂。
严世藩惊声大叫:“不好了!圣乳开始流走了!”
他是最知根知底的,但这东西关乎严家荣耀,所以他此时竟然最关切起这些羊乳的命运:“堵住!快堵住!”
狂风呼啸,天地异色让所有人震惊失色。
何时能料到竟然起了这么大的狂风,严嵩被狂风吹卷了面皮,但到底还是记得当前最迫切地根本不是堵住流走的“圣乳”,而是海瑞:“海瑞,二项祥瑞已成,快点告知陛下第三条祥瑞!否则你就是欺君罔上。”
嘉靖此时看到远远的乌云盖顶慢慢压来,唯一的一丝疑虑也完全消除,逆着风势大声呼喊:“对,海卿,海爱卿,你速速告予朕第三条。朕必不治你欺君之罪。”
狂风吹倒了后庭,植被被天地巨力吹伏一边。海瑞立身站定,犹如天地间的神祇:“陛下,臣欺君之罪已成,岂有免罪之理。这第三条你听好了:抛弃世间富贵,此为断贪婪;步入雷霆之中,此为戒恐惧。陛下求仙三十年,戒贪而贪念日盛;戒惧而惧意弥坚。如此竟然还想求取仙道吗?仙道之途,一直就在那里,陛下却像人世间所有的聪明人一样永远只知道缘木求鱼。”海瑞的声音顺着狂风飘飘渺渺,“臣一生不求仙道,也知道仙道即是人道,陛下舍人道而求仙道,可不是缘木求鱼吗?”
嘉靖顶风高喊:“朕-不-相-信!他刘安都能成仙,淮南王也能成仙,我贵为九五之尊,天资又绝顶聪明,为何仙道竟舍我而取它!我不相信!”
严世藩焦急地声音从泉眼内传来:“陛下,速定决策。圣乳快要流光了!”
嘉靖神色微变,抓到严嵩的衣领:“严爱卿,去,把你的收的寿礼全部扔到泉眼里,既然人力堵不住,那就用金银堵上它!”
严嵩忙不迭点头:“好!微臣马上办。”
不多时,一锭锭金银就都进了泉眼,那泉眼里的圣乳果然不再流失,但只要金银进入的速度稍有减少,圣乳又立刻开始了流失。
严世藩看着一件件金银财宝、古玩玉器统统打了水漂,眼睛都红了。与他一样红了眼的,还有嘉靖,只有严嵩始终面色如常,只有一道道指令不断传下:“快!东库房搬完了?去西库房!去钱庄借、取、抢……不管你用什么方法,给我弄到钱来!”
海瑞在狂风中大声狂笑,静静看着眼前荒唐的一幕。随着金银的不断消耗,落在在他周身的雷霆越来越密集。
严世藩红着眼睛,嘴里喃喃自语:“钱啊!这都是钱啊!我严家的命根子……”
忽然,严世藩扑到了一堆金银之上,痛哭流涕:“不能再扔了,不能再扔了!这些钱都是我的命根子啊!我的钱啊!”
严嵩冷冷推开严世藩:“胡说!我才是严家的命根子!我不倒,严家就不会倒!滚开!”
严世藩不敢忤逆严嵩的积威,只得匍匐到嘉靖的脚下,大哭:“皇上啊!皇上!不能再扔了!您就看在我们一家为社稷操劳一生的份上,给我们留一点吧!”
严嵩冲上来揪起严世藩就骂:“畜生!怎敢荒唐至此!”
也不知道一个八十岁老人从哪里生出来如此大的力气,严世藩挣扎几番竟挣脱不过,只能颓然倒地、垂足顿胸。
嘉靖红着眼,在这个过程中一言不发。忽然,他慢慢地走向放弃挣扎的严世藩,一步一步,像是积蓄着无限的威势:
“这,不是,你的钱!”
嘉靖的拳头不断落在严世藩的身上,如此时的雨水一般,倾泄不停。
严世藩傻傻愣站着不敢反抗,甚至不知道该不该做出一点的防御姿态。严嵩也愣了,仿佛终于回到了他这个年纪应该有的样子,老态龙钟,低眉顺眼,不听不看。
“这——是——朕的钱!是朕的钱!你听到了吗?这是朕的钱!”
嘉靖状若癫狂,放开满脸血污、抽搐着倒地的严世藩,口中犹自喃喃:是朕的钱。
嘉靖睁开稍显迷茫的眼睛,“我下一步该做什么了?”
严嵩眼皮一抽:“皇上,您该步入雷霆,戒掉恐惧了。”
嘉靖如梦初醒:“哦,对,该受雷劫洗礼,这是成仙必然要走的一步。是的,没错,我等了三十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天吗?”
嘉靖冲着狂风雷霆怒喊:“海瑞,朕来了,不,是我来了……”
海瑞猖狂大笑:热血拼却不息眠,拟将孤月换青天。江山有幸留肝胆,我以我血荐轩辕。
嘉靖看着眼前由落雷组成的电网,瞳孔忽然一阵收缩,喃声自语:“不。”
电网顷刻间收束,又聚合为一道雷光,向着海瑞身体涌去,一阵刺目的眩光闪过,狂风息了,乌云止了,雨停了,雷也消失了,只有海瑞原来站立的地方,还存在一道被劈过的裂痕。
“不!”
嘉靖龙冠脱落,满头白发倾泻而下,一道撕心裂肺的吼声响彻云霄。
此后不久,即是嘉靖四十四年,严世蕃被判斩首,没收严家所有家产,严嵩削官还乡,无家可归。乡亲们还时不时去他所住的地方丢臭鸡蛋,严嵩不但没有反抗,还捡起来吃。最后严嵩在孤独,贫病交加中去世,终年八十七岁。他去世的时候,被人发现住在墓地里,也没有棺木可以下葬,更没有人去吊唁。
死前,他艰难着坐着握笔写道,”平生报国唯忠赤,身死从人说是非。”
不断有后人为海瑞立庙,得享香火供奉。
嘉靖则深居简出、郁郁寡欢,醉心于盖造“接仙楼”,妄图以术力登天,但终于郁郁而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