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

　　血色深秋，萧瑟的是路，匆匆的是人。

　　长江水孕育过无数的英雄，也养活过无数的小人。每个人小时候都想做英雄，长大了可能都变成了小人。

　　水是一样的那瓢，喝起来的声音可能有一万种之多。

　　一万种？或许还有更多。

　　一万种声音的背后是一万种人生。

　　王三已经做了一辈子乞丐了，尽管他目前还只有十三岁。

　　乞丐作为终身职业已经深入他的骨髓。他从没想过换行，或许在潜意识中他觉得乞丐之外的行业统统都是遥不可及的。

　　王三羡慕那些优雅的人，所以处处都想做的优雅些，比如喝水，他尽量不发出声音。

　　他听说书的老头说，优雅的人笑不露齿，食不出声。可是大多数的时候，他太渴了，找到一碗还算干净的水要跑十几里路到城外的小河边，乞食却只能在人多的城内，这是一个困扰了他十几年的难题，所以他想优雅一点喝水实在是太难。

　　难，也要做。

　　这才是男子汉。

　　王三生来就觉得自己是个男子汉。

　　（一）

　　什么时候生的？

　　谁生的？

　　这种人生重要问题，王三一概不知，他只知道大概可能是在城外的小河边生的，也有可能是某个大户人家小姐的私生子被抛弃在河边。

　　他曾经觉得活着很难，因为他打不过那条黄尾巴野狗。

　　直到有一天，黄尾巴野狗在他的肚子里变成了一堆粪便。

　　粪便被拉在小河边，王三看着久久不语。

　　他每次到河边喝水的时候都会下意识的去看看那堆和他斗争了好几年的粪便，黄尾巴野狗变成的粪便。

　　起风了。

　　粪便被吹成尘埃消失在风里。

　　“我是不是有一天也会这样？”

　　这个奇怪的问题突然出现在他的脑海。

　　以前他只想一个问题，那就是到什么地方找吃的，像那条黄尾巴野狗一样。

　　（二）

　　老街上，来来往往的人很多。

　　王三靠在不起眼的墙角下看着。

　　有些人坐着马车，有些人拉着马车；一个人乘着轿子，四个人抬着轿子；卖菜的人对着买菜的人露出自认为最真诚的笑脸；当铺的伙计不耐烦的丢给当客一吊钱撵其快走，转身又到后堂对着掌柜点头哈腰。

　　“快走开！”卖菜的大婶嫌弃的踢在王三小腿上，丢下一个白馒头，没看一眼就回家了。

　　大婶心情不好。

　　没有人被抢了心情会好。

　　“菜被周财主家的家丁抢了，我替你作证。”王三对着大婶的背影喊，他知道大婶家的男人特别凶，他若不作证大婶免不了一阵毒打。

　　“天黑前来教莲花认字，咸狗腿还有半只。”

　　“大叔太凶，我不去。”

　　在看到白馒头的时候，王三就后悔了，为了一个馒头挨两次打不值。

　　一次是到私塾偷学认字被打，另一次是被大婶的男人打。

　　大叔好酒，酒醉了都得挨打。大婶逃不过，莲花逃不过，当然他更逃不过。

　　“你大叔去京城了，半年后才能回来。”

　　“那也不能去。”王三头摇得跟鼓一样。

　　他想起了，大叔指着他鼻子，被喷了一脸带酒味唾沫星子说的那句话，“你要是敢对莲花有想法，我让你变成锅里的狗腿！”

　　我是肯定能做到对莲花没有坏想法的，但是莲花能不能做到我却不能保证，若是……那还得怪在我头上。

　　王三很认真的想过这个问题，最后还是觉得找个机会把大婶的这个要求给推了。

　　为一个馒头冒这么大的风险不值。

　　“放心，莲花看不上你。”大婶知道王三的顾虑，王三和莲花一样，在她眼中也就是个孩子，孩子的想法奇怪一点没什么。

　　“那可不一定。”

　　“你哪来的自信？”大婶被气乐了，转回看着躺在墙角和野狗一样的王三，“除了白眼，你身上还有哪一块是干净的？”

　　“去年夏天的时候我在小河里洗过澡，我看过自己的样子，不比周财主家的儿子差。”

　　王三认真的样子，大婶哭笑不得。

　　私塾里的先生都很贵，一个馒头能做成的事绝不用两个馒头。

　　大婶也很认真的看着王三：“放心，莲花没有机会看到你样子。”

　　“这我就放心了。”

　　想起了大婶家锅里的半只咸狗腿，他还是决定试一试。

　　（三）

　　咸狗腿足足半只。

　　肉在莲花碗里，骨头在王三手中。

　　“能不能给我盛一碗汤？”

　　“你拿碗来，我给你盛。”

　　“我没有碗。”

　　“你碗呢？”

　　“以前有个破一点的碗，去年追黄尾巴野狗的时候砸了。”

　　大婶看着王三，语气中含着一千倍的恨铁不成钢，语重心长几万里的对他说：“碗是你吃饭的家伙，腿断了也不能丢了饭碗，你看好好的一锅汤在那里，你没有碗吃不到只能干瞪眼。”

　　大婶越说声音越大，王三越听头越低。

　　眼看太阳快落了。

　　“你快点教莲花认字吧。”大婶简单的总结了一下她的道理，起身收拾碗筷吩咐道。

　　大桂花树底下，蹲着两个十三四岁的小孩。

　　王三用手上的树枝在地上写，莲花跟着学。

　　日落月升。

　　王三要回他的桥洞。

　　“三哥，你等等。”莲花从怀里摸出一团还带着体温咸狗肉，“你拿回去晚上饿了吃。”

　　“我不饿。”

　　王三没理站在树下发怔的莲花，一脚抹掉地上歪歪斜斜的字，背着莲花边离开边说：“你娘已经支付过报酬了。”

　　（四）

　　月光斜斜的洒在桥洞里。

　　王三斜靠着睡不着。

　　他的脑子里全是轿子和轿夫、伙计和掌柜、肉和骨头，当然他还十分怀念去年打碎的碗以及今天想喝却没有喝到的汤。

　　实际上，他受到了太多的冷眼和嘲讽，一直都不在乎。

　　但是，今天他在乎了，想不在乎都不行的在乎。

　　莫名其妙的，在乎！

　　作为一个称职的乞丐必须具备两个基本技能，一个是厚脸皮，另一个是睡觉。

　　王三觉得当他再一次面对大婶脸的时候，他一定是笑不起来的，脸皮像是被狠狠的挂去了一层，再也厚不起来了。

　　而乞丐神技睡觉似乎在今夜也失效了。

　　失去了两大基本技能，还能再当乞丐吗？

　　王三彷徨了。

　　也许该另谋职业。

　　念头就像是岩石上的小草，一旦生根则挥之不去。

　　他猫着腰钻出桥洞看着天际的月亮，月光如水清洗着被尘封太久的尘埃。

　　王三一脚踢开出来觅食的耗子。

　　“这个洞以后都是你们的了”

　　深夜的河水凉到了骨子里，但他不在乎。

　　趁着夜色痛快的洗个澡，顺便再将衣服洗了，当太阳升起还能再穿。

　　（五）

　　周财主是小城里最有钱的人。

　　小姐坐的是马车，管家坐的是轿子。

　　周财主家的家丁是最嚣张的家丁，“我是周家的人。”这句话是小城里的通行证。

　　没有人不想做周家的家丁，王三也想。

　　周财主家的家丁是王三能想到的最好的职业了，比卖菜的大婶要高级一百倍。

　　要干就干最好的。

　　在进城的一路上，王三想着大婶看到他成为周家家丁后的表情就想笑。

　　到那时候一定要拿一根带肉的熟狗腿在大婶家院子里吃，骨头就扔她家的桌子上，走的时候给她一点碎银子买点菜。

　　莲花……莲花的字还得教，可是没有时间去私塾偷学了。

　　罢了，到时候买一本书送她吧。

　　王三一直都认为自己是个恩怨分明的人。

　　（六）

　　一条长龙从街头排到了街尾。

　　等到轮到他的时候，周家招人的家丁指了指西边的太阳，然后从身后变出一个牌子，上面写着：明天请早！

　　王三看着身后依然有二十几个人，他们没有要散的意思。

　　这些人显然是和这件事卯上了。

　　要不要也跟着卯？看着自己领先的位置，王三果断脱下上衣铺在地上直接睡等第二天。

　　咕噜。

　　肚子饿了的声音。

　　一日未食，还要再等一夜，想想都觉得暗无天日。

　　好在有做乞丐的经验，抗饿是专长，等死是必修课，何况现在等的是希望。

　　抗饿的时间过得特别慢，总让人觉得度日如年。

　　王三的经验是当受不了的时候就睡觉，但由于即将成为家丁的兴奋劲在，他怎么都睡不着，何况其他的聘友们都有家人送食物。

　　他们吃东西的样子让王三觉得格外面目狰狞。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刻或者是一年，王三视线开始模糊了。

　　快睡着了，也有可能是饿晕了，不管是什么情况，王三知道自己快解脱了。

　　不知何时，他看到一个白衣少女和一个蓝衣少女向自己走来，蓝衣少女递给自己一个肉包子。

　　王三知道自己是在做梦，但是似乎闻到了肉包子散出的香味，这个梦做得是如此的真实。

　　他宁愿永远不醒。

　　在梦中，仙女来救他了。

　　“别装死了，拿着！”他一骨碌爬起来，作为一个有十几年经验的资深乞丐，王三对危险的感知是非常厉害的，否则他活不到今天。

　　显然，王三从声音中听到了杀气。

　　等他视线恢复，他首先看到的是还冒着热气的包子以及拿着包子的手。

　　他发誓他从没有见过这么美丽的手。

　　（七）

　　“昨天晚上，我发誓凭双手吃饭。”王三看着蓝衣少女很认真的说。

　　“我知道。”蓝衣少女很配合的点点头。

　　“我是说我不会无缘无故接受别人的馈赠。”

　　“这个想法不错。”蓝衣少女拿着包子没有往回收的意思。“你是个有想法的乞丐。”

　　“我已经发誓不再做乞丐了。”王三不知道怎么的控制不了自己的情绪，对方明明说的很轻描淡写，根本就没有和自己争的意思，自己却就是抑制不住的激动。

　　“不做乞丐很好啊。”蓝衣少女没有想到这个衣衫褴褛的人情绪会这么激动，她看了看身后的白衣少女，白衣少女饶有兴趣的看着王三，只得配合王三往下说。

　　“尽管你的衣服很干净，你的手很漂亮，你也不能侮辱一个不想做乞丐的人，动摇我不想做乞丐的决心。”王三一把抓过蓝衣少女手上的包子狠狠的摔在地上，“我不接受施舍，懂吗？”

　　王三发誓，他一辈子都没有现在这么歇斯底里过。

　　蓝衣少女怔住了，看着被摔破的包子，眼泪在眼睛里打转。

　　“小姐……”她委屈的看着白衣少女。

　　“她不是施舍你，我们是想雇佣你。”白衣少女微笑的走过来。

　　若是王三知道什么是天籁的话，他一定会说这个声音就是。

　　若王三此时不是在愤怒的顶点，此时他一定是语无伦次的。

　　好在他刚刚愤怒了，愤怒的激情冲散了自卑的怯懦，否则一定是很丢脸的。

　　“包子是酬金？”

　　“包子是酬金的一部分。”白衣少女点头。

　　“你是周家的小姐？”

　　“不是。”

　　“哦！”

　　“你很失望？”

　　“不算很失望，说书的先生说过理想要一步步的实现。”

　　“你倒是很坦诚，你叫什么？”

　　“王三。”

　　“我叫上官月，从现在开始你是城主府的人了。”白衣少女温柔而不失霸气的宣布。

　　周围的人倒吸了一口凉气，这个小子撞大运了，如果说周家是这个小城里的霸主的话，上官家就是这个小城的天，是遥遥不可及的存在。

　　“我能拒绝吗？”王三感觉巨大的落差让他无法呼吸，他更是听说侯门深似海，说书的故事听过很多，他怕他应付不过来会死。

　　王三怕死。

　　“不能。”蓝衣少女气呼呼的说，城主府的一号丫鬟有点生气。

　　但小姐喜欢，丫鬟也只能喜欢，这是一个做丫鬟的基本素养。

　　王三默默的蹲下身子捡起被摔破的肉包子。

　　他捡的很认真，然后很认真的把它送进嘴里。

　　“你做什么？”蓝衣少女下意识的要去阻止，上官月拦住了。

　　“我在拿我的酬劳。”

　　（八）

　　城主府。

　　这是王三此生见过的最宏伟的建筑。

　　若不是上官月的带领，靠近三里乱箭射杀。

　　王三怕死，自然从来没有靠近过。

　　诺大的广场上，小姐上官月一身劲装，丫鬟小云端着茶水站在一边。

　　王三也记不得自己是怎么走到这里的，楼阁太多，他只是费力的记住了训练场和他住处的路。

　　不能迷路。

　　王三觉得这是他首先要做到的。

　　“从现在开始，你就是上官月的陪练。”被上官月称作老师的人严肃的对王三说。“同时也负责保护她。”

　　“是。”王三老实的应诺，他不敢多说，不敢多问，从一进这个府邸开始就是如此。

　　“这是你的剑。”老师丢过一把剑，“记住剑在人在。”

　　“剑比你的命重要。”王三听到上官月小声的学着老师说话。趁着老师在口若悬河讲解剑道思想的时候，王三看到上官月对着他俏皮的做个一个露舌头鬼脸。

　　王三无法抵挡这致命的美丽。

　　王三醉了。

　　他决定好好练剑，保护这个女孩。

　　他第一次有了一种不怕死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