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昏暗的长廊,老旧的木地板残破不堪,仿佛随时会塌陷下去。小男孩向前走着,左顾右盼,但这里房间太多了,他找不到。
耳边传来钢琴美妙的音乐,曲子如行云流水,急缓并进,感情丰沛,足以见得琴者的技艺高超,驾驭娴熟。
那是一首《彩云追月》。
小男孩的脸上露出欣喜的表情,径直向传来琴声的房间跑去,拧开门把手,但里面空无一人。黑色的钢琴静静地待在那,连琴盖都不曾翻开过,座椅的表面已经掉皮了,诉说着它的年代往事。
琴声没有停止,云雾迷蒙、月色如水的景色还在继续。小男孩抬起琴盖,黑白相间的琴键整整齐齐,虽然有些破旧了,但音准丝毫不差。
他坐在钢琴前,手指灵活地在琴键上跳跃,旋律流畅婉转,一连串清澈的颤音展现出一幅皓月当空的迷人夜景,柔和平稳,充满诗意。
同样的钢琴,同样的《彩云追月》,小男孩似乎表现出一种不一样的情感,好像在夏日凉爽的夜晚,天边划过的流星。
“小七,你有好好练琴吗?”外面有人在敲门。
“嗯嗯,我已经会弹《彩云追月》了。”小男孩回头说。
“这么快,那你很快就要超过妈妈了。”门外的女人笑道。
“妈妈,你再弹一遍给我听吧。”他跳下琴凳,拉开门,但外面只是空空荡荡的长廊,不曾有过什么女人。尽头的窗户打开着,不断有风奔涌而入。
疑惑之时,远处又响起《彩云追月》的琴声,云雾渺渺中是一个女孩的身姿,音色富有月光般柔和的光泽。在小男孩的注视下,她的手指就像冰面上跳动的舞者,轻盈明快,宛如雪花飘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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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租真是一年比一年贵了,张启明算了算这几个月的薪水,倒是一点儿都没涨。唉,算了,多写点东西说不定能赚点外快,他朝窗外眺望,几只飞鸟经过。
周婉怎么不用为生活烦恼?她天天在外面逍遥快活。张启明一边打字一边回忆,周婉在每家咖啡店都有VIP卡,Fendi的白色羊绒围巾,Prada的皮革手袋,之前有人说她家很有钱,看上去是真的。
“怎么,你不想努力啦?”江烟雨的脸突然出现在旁边,吓了张启明一跳。
“真是的,你怎么来了也不说一下。”张启明喘着气拍胸口,侧过身来。
“人家可是小富婆,错过了就再也没有了,你想象一下,如果她坐在你的腿上,未来可不是现在这样的生活。”江烟雨的嘴角带着一丝邪魅。
“别开玩笑了,你知道我不会这样的。”张启明一把搂过江烟雨,让她坐在自己身上,抱着她的腰肢,皮肤上满是身体乳的香味。
“我当然知道,逗逗你。”
“要不要出去散步,沿着大学城。”
“那你给我买棉花糖,不买你就完蛋了。”
虽然这是城市的郊区,但靠近大学的地方还是有很多商业中心,学生们三五成群,情侣牵着手在街头漫步。走着走着,经过了几年前毕业的母校,张启明看着校门口巨大的牌匾,今年被刷上了金色,校门也变宽了。他想起周婉比自己小两级,也在这所学校。
江烟雨小口舔着棉花糖,吃得满嘴都是糖丝。
“哎,周婉快看快看,是张启明。”校门口,顾可可拽着周婉的胳膊,一个劲地摇晃她的身体。
周婉向那看去,确实是他的身影,他怎么到这来了,一个人出来散步么?
“学长!学长!”周婉还在思考,旁边的顾可可已经喊了出来。
“歪你喊什么,今天我有正事。”周婉急了,赶紧阻止她。
“我知道你有正事,但是好姐妹要帮你一把,学长!”顾可可提高了嗓门,踮起脚朝张启明所在的方向挥舞右手。
张启明注意到了她们,牵着江烟雨朝校门口走去。
“学长,今天这么有空?”顾可可拉着周婉就向前跑。
“出来买棉花糖,你们俩这是要去哪?”
“去彩排,周婉可是校庆晚会的大明星,要不要一起先去看看?”顾可可殷切地邀请张启明,可他似乎不感兴趣。“周婉的节目压轴,我们算是抢先看,不然可就没机会了,很多人想去现场呢,是吧周婉?”顾可可撞了下周婉的肩膀。
“嗯……是……”周婉只好点了点头。
张启明看向旁边,迟迟没有回应。
“你就去吧,没事的,我自己走回去就是了,你已经买了棉花糖啦,任务完成了。”江烟雨推了推他的肩膀。
张启明犹豫了一会:“我很快就回来了,路上小心点。”
周婉以为自己看错了,难道自己眼睛出问题了?张启明他……在和身旁的空气讲话?她勾住顾可可的衣角,拼命摇晃:“歪,歪,你看到了吗?他在……”
“嘘,别说了,他答应了,你快说我们不会开车,让他开车。”顾可可眉飞色舞,一门心思都在邀请张启明身上,想必是什么都没注意到,周婉见状也就没有再提。
“那就麻烦你开车了,我们俩可都没有驾照。”周婉一扫满脸的诧异,赶紧对张启明挤出笑容。
其实周婉是有司机的,专开那辆奔驰S500,只是她临时通知司机不用来了。
高速路实在无趣,宽阔的车道一眼望不到头,周围满是枯黄的旷野,只能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和呼呼刮过的风声,太安静了,车里真安静。
周婉打开了收音机:“听听音乐。”
音响随机播放了一首钢琴曲,是巴赫的D大调赋格,听到钢琴的声音,张启明的表情微微有些变化,但没有失态,“钢琴曲啊,你喜欢听钢琴曲?”他问道。
“人家几岁就学钢琴了,水平很高的,这次她的节目不就是弹钢琴?”顾可可抢着说。
周婉回头瞪了她一眼:“你别说话了,不是,我只是被邀请。”
“你弹什么曲子?”张启明继续问。
“哼哼,到那你就知道了,保留点神秘感。”周婉把音乐声调大了一些。车内又没人说话了,风声中裹挟着钢琴的旋律,张启明不自觉把油门踩深了一点。
到了彩排现场,富丽堂皇的大厅,几乎所有人都在忙碌,准备器材、场景、灯光……张启明站在节目单前一言不发,从未见过他盯着那张纸的眼神,纸上用标准的黑色小楷写着:钢琴独奏《彩云追月》,表演者:周婉。
是妈妈的《彩云追月》。
他朝舞台上看去,昂贵的三角钢琴正准备迎接它的演奏者,周婉在化妆间里照着镜子,不断修饰自己的口红。
太熟悉的名字了,张启明转身不再看了,因为当看到它的那一瞬间,时间的风就吹回到了许多年前的日子。褪色的钢琴教室,妈妈坐在钢琴前美丽的身影,在满是折痕的曲谱上圈圈画画,为了完美的演奏可以不舍昼夜地练习。但无论多晚,只要自己打开琴房的木门,她都会露出笑容,温暖的笑容。
我总是让她教我弹《彩云追月》,张启明在心里说,她最喜欢弹《彩云追月》,可是……可是……那楼太老了,装修的木板承受不住,你为什么要到窗边去,你就这样离开了,以后谁来教我弹琴?谁来弹《彩云追月》给我听?
他坐在角落里,台上的节目都毫无意义,张启明只想回到妈妈身边,让她一个音符一个音符地教自己,最后说一句“妈妈,再弹一遍《彩云追月》吧,我想听。”太多年了,张启明没有再碰过钢琴,也没有再听过《彩云追月》。
快到周婉的节目了,张启明却走了出去,他不想听。如果妈妈还在的话,自己的《彩云追月》也该弹得很好了吧,他想离这个地方远点,最好是听不到任何声音。
他踏出门的最后一刻,顾可可看到了,她叹了口气,盯着那发了一会呆。
回程的路上,天很黑,路灯没有几盏,车灯只能照亮前方一点点的距离,张启明甚至看不清副驾上周婉的脸。天色太暗了,车外的景物都是黑魆魆的。
“想听听音乐吗?”副驾上传来女孩的声音。
“嗯?你的声音怎么……”张启明朝右瞟了几眼,惊讶地发现座位上的女孩已经不是周婉了,这辆车上一直只有他们两个人。江烟雨穿着黑色的正装,胸前戴着一朵白色的菊花,正襟危坐,正平视前方的路。
“听听吧,是你想听的。”
张启明的情绪受到波动,他颤颤地打开收音机,是一阵杂音,还有凳子腿与地板的撞击声。
一个女人开口了:“好啊,我再弹一遍给你听。”随即而来的是流水般的《彩云追月》,从指尖倾泻而下,像歌唱,像哀诉,似梦似幻,亦真亦假,仿佛将双手伸向天空,又复低到微弱的呜咽,最后一个音符坠落,一切都沉到最深的夜和寂静中了。
车辆在高速上飞驰,张启明一次一次地擦掉泪水,可是眼泪就像流不完似的,从脸颊滑落滴到身上。那是妈妈的琴声,是妈妈弹奏的《彩云追月》。
这段时间里,江烟雨一直平视着前方的道路,不曾理会过身边那个哭得像个小孩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