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白的月光,车轮一圈圈地从我的耳边呼啸而过,拖出一条条鲜红色的血迹,我已分不清去处,也忘记了来路。往事像一块块山顶滚落的巨石,重重地砸进我裂开的头骨,又一一粉碎去。残喘中,脖子上的生锈铁环不断地敲击着路面,声音嘎嘎吱吱,那是我最后的回应,无论过去发生了什么,现在,都行将结束,像是一切都没有发生过,苍白在苍白的月光中。
车轮依然滚滚而来,我闭上眼,迎接第一块巨石。
阿玉的难产到底怪谁呢?八只小狗挤在一个小小的子宫里,我早已受够了,恨不得用牙齿撕碎皮囊,破肚而出。可是临产的前一天,阿战却对我说,它不想出生。谁也不知道阿战是为了什么,它总是想法很多。阿战是我们八只小狗里最聪明的一只,在子宫里,它就显示了高狗一等的智慧,它有德国牧羊犬的血统,而我们要么是哈趴儿,要么是松狮的后代。如果阿战仅仅是聪明倒没什么,它的体型比我们也都健壮,它要是不出生又不愿意让道,那么我们都得憋死在阿玉的子宫里。虽然阿战聪明过狗,但无论如何,我不会妥协于它一狗之见,我不想憋死在阿玉的子宫里,我必须让阿玉把我生下来。
那天夜里,趁着阿战打盹的空档,我贴着阿玉的肚皮打算绕过阿战。正打阿战身边经过时,因为害怕它醒来发现我,我的爪子便用力抓住阿玉的肚皮,尽可能离阿战远一些。万万没想到的是阿玉在沉睡中一下子站了起来,拼命扯着铁链转圈,大概是被我的爪子挠得疼了。于是所有的小狗都醒过来,我和阿战并排挤在了产道口,谁都无法动弹。阿玉开始声嘶力竭地汪汪叫起来,主人们全被吵醒,以为阿玉正要生产,便出来瞧。
阿战打算往里头钻,我要往外头挤,可是那狭窄的产道根本没办法错身,一直折腾到天明。主人们早已不耐烦地回屋睡觉,阿玉努力了大半夜,现在连侧趴在地上哼哼唧唧都显得气力全无。阿战也停住不动,只有我还在四脚挣扎,阿玉肚皮上的爪痕也渐渐血肉模糊起来。终于,我的一条腿挠破了产道口,露出阿玉的体外,可是阿玉体力明显不足以将我生出来了,况且我的两条后腿还和阿战缠绕在一起。
也许是阿玉禁不住挠,也许是母爱的伟大,它终于再次发力,将头移至产道口一口咬住我露出的腿生生地玩外拉扯,那是多么撕心裂肺的疼痛啊!当我被完全拉扯出来时,又带出了阿战的一条腿,阿玉如法炮制,将阿战也拉扯出来。我顾不上已经被咬断的前腿,瑟缩着把头埋在肚子里,只偷偷瞧见阿玉连睁开眼睛的力气也没有,却还在探寻多一条腿,没有了,没有更多了。
主人家失去了一条正当壮年的母狗和六只待产的小狗,多了两条各瘸了一条腿的狗崽子,对于他们来说,是一桩再晦气不过的事。阿玉的尸体当天就被掩埋在郊外的无人区,我和阿战被扔在坟头旁边。还有什么比刚出生瘸了一条腿更不幸的事吗?那就是连奶水都没吃一口就要守坟。
说实在话,这么多年来,对于阿玉的死,我没有愧疚过,总觉得它咬断了我的一条腿,算是两不相欠。可是此时此刻,面对死亡的时候,我才明白,我剥夺了它的命,而在一条生命面前,一条腿算什么啊!
泪水滑出两行,汇入快要凝固的血泊中,忏悔一条狗在娘胎中犯下的罪过,也便只好用这血泪洗刷,洗刷不掉的,死亡会来收尾。我等待着死亡,巨石却又先一步到来。
阿战对我的恨贯穿了它的一生,我又何尝不是呢?
在阿玉的坟前,阿战什么都没有说,我不知道它是在哀悼阿玉还是在惋惜自己的后腿,或者是被迫来到了这个世上,总之,这一切的不顺遂都是因我而起,它恨我的确理所应当。可是它也的确在天黑之前就被过路的人抱走,而所有人都对我视而不见,如果没有它,被抱走的就是我,后来跟着主人逛街、游园的也是我,又怎会轮到它见到我便摆出一副高高在上恶言相向的嘴脸,还勾引我的阿花。
我永远记得那个孤独的夜晚,月光一如今夜苍白。风从四面八方吹来,寒冷渗进每一个毛孔。我爬进一丛吐了露水的野草中,露珠便洒落在断腿的伤口上,我舔舐着伤口,以血混露充饥。如果那时的我有今日的一半心智,我会意识到我并不孤独,因为死神紧紧与我偎依。
或许是阿玉的主人心有不忍,他来过一次,可是并没有发现我,或许也发现了我,只不过是奔着阿战而来。主人走了,我听着他的脚步渐渐远去,消失在我的睡梦中。
天可怜见,荒郊野外总有些奇奇怪怪的人,这些人被家乡抛弃,被外乡排斥,像我一样,谁也不乐意收留,于是这无处安身的人成了我这无处安身的狗最好的归宿,因为我们都没有不乐意的权利。二憨是我听来的名字,送给我的主人,我从来没听过别人叫他的名字。
二憨是在我落草三天之后的夜里发现的我,他将喝空的酒瓶摔在野草丛中吵醒了我。他发现了我,一开始便傻笑得合不拢嘴,接着便解开裤带冲着我浇了一泡酒精味道很重的骚尿。我断腿处疼痛不过,便朝着他汪汪大叫。他终于发现我的断腿,却更加大笑着对准我的伤口撒尿。我也无可奈何,将断腿挪近肚子里。没想到他撒完尿便将我抱起,从兜里掏出火腿肠喂给我,我吃了好几口,却气不过他方才的侮辱,一口咬住他的手指,而他好似并不疼,只是将手指从我口中抽出,继续喂我吃火腿。
我跟着二憨长大,他在许多桥洞都有住处,我记得一年之中我们搬了五次家。我最欢喜的是城中那座最宽的桥,那里桥洞大,通风好,河水也很清澈,出了桥洞容易觅到可口的食物,最得我意的还有每天傍晚都会来桥上散步的阿花。阿花是我见过最漂亮的松狮狗,虽然笨,但好在我这哈趴儿也聪明不到哪里去。
二憨很乐意带我去见阿花,为了让我显得是正经人家的狗,他不知从哪里找来一条破旧的狗带,傍晚时分便给我系上。见到阿花时,他又将狗带解除,只留下项圈!尽管如此,阿花的主人仍然对我讨厌至极,见到我的时侯,她那标志性的手捂嘴鼻便作起来,还学着男人讲话说:小心我打断你的狗腿子。我对她丝毫没有畏惧感,我知道二憨就在远处瞧着我,他可不允许我再断一条腿。
阿花对我的断腿很感兴趣,说它有个好朋友和我一样也是断腿,就住在它的隔壁。我高兴坏了,第一次觉得这断腿的用处不小,我说:断腿很正常,倒是走起路来与众不同,像我们这断了腿的狗要比没断腿的狗还多一项技能。说完我便开始表演双腿走路,那是二憨每天逼着我练就的,阿花也依样学起来,却总是不成功,反倒溅着它的主人一裤管的泥水。
阿花的主人骂我是个怪胎,拉着阿花便走,我追赶上去,她又拿石头扔我。这一扔把二憨急坏了,赶紧给我系上狗带将我拉了回去。
二憨常常对我说,已经生得卑贱,没有资格再去彼此冒犯。我听不懂他的意思,却似乎懂得他为何流落如此。在人间,他失去为人的资格,可是在狗间,我却觉得我依然是一只狗,我忠诚于二憨,也追求狗的尊严,虽然我明白凡所追求的必定是所不具备的。
二憨晓得我的心思,傍晚依然给我套上那锈迹斑斑的项圈和狗带。秋天的傍晚风冷,二憨套上了新捡来的夹克和蓝色牛仔裤,脚上的白鞋用碎布抹了抹,变成灰黑色。他的乱发没有打理,因为实在是太乱了,索性戴上一顶牛仔帽遮住。脸和手他在河里也洗了个遍,深陷的眼珠和变形的指关节清晰可见了。那是我见过最帅气的二憨,没有一丝憨气。
二憨带着我学着街上的人迈着步子,却总是伸错腿,将狗带缠住,把我勒得够呛。走累了我们就在桥栏边歇脚,等待阿花的来到。
事情总是喜欢朝着预设的方向偏离出去,阿花经过我们的时候,我和二憨竟然在桥边睡着了。我分明听到有狗对着我们汪汪叫,那叫声洪亮得从耳根震慑到心扉。我醒过来,看见一条前腿断掉的身型巨大的狼狗,它的铜项圈在路灯下闪闪发亮,拇指粗的铁链一半垂在地下,一半牵在一位壮汉的手中。我瞬时便想到了阿战,一定是它,它认出了我,可是它只是用骂声和恶相吓唬我,它觉得我和它过招的资格也没有吗?我想起二憨的话,我们没有资格彼此冒犯,我转过头,没有理会它。慢着,阿花,没错,阿花就跟在阿战的身后,它还在奋力用双腿将身体支撑起来,它真是笨得可以,每次都失败。可是阿花和阿战怎么能搞到一块儿去呢?
我叫醒二憨,示意他阿花来了,二憨看见阿战先是一惊,又扶了扶帽子,绕过阿战,将我牵到阿花的身边。我只用双腿着地,朝着阿花走去。突然,阿战将铁链扯直了朝我扑过来,它的前腿比我的后腿还要有劲,将我死死地摁在地上,如果不是那壮汉拼命将铁链往后扯,恐怕我早已成了阿战的嘴下亡魂。他们哪里知道我和阿战的宿仇,而这怨力又岂是一个铜项圈,一根铁索链束缚得住的呢?
阿战从铜项圈里挣脱出来,已经咬去了我的左耳。二憨这时才反应过来,将我的狗带扯断又挡在我的身前,他一把抱住阿战,示意我快走。我知道阿战会撕了二憨,可是我根本不是它的对手,我望了望早已目瞪口呆的壮汉,双腿拔地而起,一嘴咬在他的鼻子上。壮汉疼得一把推开我,将鼻子连着上嘴唇的肉撕裂下来,瞬即满地打起滚来。二憨见状,终于松开阿战,也不顾自己身上的伤口,只是一边跑一边对我说:跑,快跑!
阿战是后腿断了,气力虽大,却跑不过我和二憨,它追了一段路程便放弃了。
晚上,二憨看了看我受伤的耳朵,又浇了一泡尿,我很讨厌那尿骚味,可是我没有反抗,随他便好了。我们在桥洞里趴着,听见警车从很远的地方就响起了长笛,我们在长笛声中哀嚎着睡去。
我从来没有睡得那么死,就好像我马上要去往的地狱一样。那往后的这五年,我失去过很多的东西,可是所有的东西加起来也不比那天醒来的早晨失去得多。我一直觉得,这五年是多余的五年,死亡只是被暂停了而已。
血泊中,我仿佛又看到二憨的倒影,它曾经对我说,他们是被抛弃的一群人,很多年前,他们被警察抓起来送到另外一座城市,一段时间后,又被抓起来送到新的城市,他们没有被当作人。现在他又在对我说了:你们是被抛弃的一群狗,这无所谓,你们只是被人抛弃了而已,只要自己不抛弃自己,在任何地方,你都是一条真正的狗!可是说这些还有什么用呢?这么多年来,我何曾忘记狗的身份,我又何曾做过一天的狗呢?
巨石成片滑落,铁环早已停止发声,空气随风飘进鼻孔又飘出来,死已成定局。我承认无法再去应对最后这一块巨石,我想,是狗总要留一些遗憾,活着就要面对所有的事,那还要死做什么呢?
醒来,不知身在何处,叫醒我的不是二憨,而是一阵铁棍敲打栅栏的噼啪声。我没有想到,这敲击声一听就是五年,像是五年的丧钟。
我无从知道关住我的铁笼子外面是什么,每天我有两顿饭,一碗水,十天半个月会有人过来清洁铁笼子。寒来暑往,日子却一成不变。
我的另一条前腿被锯掉了,另一只耳朵也被剪得只剩一小块,牙齿被拔得一颗不剩。喂饭的人偶尔带一群人来到笼子前,指着我对他们说到:瞧瞧这猴子,你们绝对没见过这种猴子,它用双腿走路。每次,他带来的人都会拍手称妙:果然是奇猴。有一次,我故意给喂饭的人难堪,双腿直立着趴在栅栏上朝那一群人大叫:汪,汪汪。没想到那群人太没见过世面,竟更加激动着道:哟!这猴儿还会学狗叫!
打那以后,我没再叫喊,当别人认定我是猴的时候,我是猴是狗已经并不重要了。除非我能提出无可辩驳的证明。
我没有想过还能见到阿战,那是一年前的一天,黑夜白天我分不清楚,它跟着壮汉被喂食人领到我的铁笼前。那壮汉戴着面罩,想必是那撕下来的血肉没有再接回去。他已经认不出我,很用心地听着喂食人的讲解,说这猴儿能双腿走路,还会学狗叫,他不断点头,时不时作出僵硬的哈哈笑。
阿战在铁笼子前面走来走去,突然,它将前爪用力的抓在栅栏上,剑齿咬得铁网吱吱地响。这是那壮汉和喂食人没有预料到的,稍作停留便离去。经过那天与阿战的对比,我愈发像一只猴子了,而这五年来,我为猴的记忆早已大大超出为狗的记忆,那是多么讽刺啊!
我是否应该感谢阿战对我的恨呢?它时刻提醒着我,我和它一母同胞,同为狗。它踩着月光,寻着一年前的足迹,来到我的铁笼子前。它的牙齿能够咬碎任何它所憎恨的东西,它疯狂地咬着铁栅栏,眼睛里露出的凶光却分明直射着我。
铁栅栏被撕裂了,我一步步朝着铁笼子的里边退缩去,阿战平息了方才的疯狂,一步步缓缓逼过来,延长它报复的快感。我没有解释,怕一张嘴便要被它嘲笑,还不如引颈就戮。这时,喂食人走过来,大叫一声:“去”!阿战被这一声惊住,趁着空档,我刹那间从铁笼子钻出,没命地往外奔。
五年前它跑不过我,五年后依然如此!月亮在城中的桥头上高高挂着,月光洒在寒冷的风中,也铺满平坦的路面,迎着月光,我健步如飞。每个路口,我都会停顿,朝着远方长啸一声,那声音汪叫是狗,啸声似狼,盖过了转弯处的鸣笛。
我倒在了车轮下,叫声依然回荡在各个路口,传送至城中的桥洞里去。
早晨,冥冥中,我听到有人在说,昨晚的狗叫声可真吓人。我张开嘴,露出两排光秃秃的牙龈,那是我作为一条狗死去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