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男生 其他 梦说人痴

第2章 奔跑的刺猬

梦说人痴 姬无知 3822 2024-11-14 07:11

  我无数次回想起那个夜晚。没有月光,没有星星,没有萤火虫,远处的房屋都熄了灯,而近处,没有房屋。

  在一条弧形的小路上,两边分别是树林和竹林。树林里的树,只是几棵粗壮的枫杨,树皮皲裂得很厉害,白天可以看到,它们就像是快要寿终正寝的老人,哪怕没有风,也可能随时会倒下。树林里也有茅草和荆条,由于缺少阳光,它们的确显得营养不良,但是又像穷人一样,拼命地生孩子,挤满了枫杨剩下的土地。竹林是开过花的竹林,原来可作撑船篙的竹子,如今作钓鱼竿也显得瘦了。竹林里只有竹子,它们根连着根,叶挨着叶,不给其他植物可趁之机。对于小路的描述,我没有过多的笔墨去渲染,如果你愿意在脑海里勾勒,我倒是愿意再多提示三个字:阴森森。那晚,我就走在这条阴森森的小路上,这条路可通我家。

  我的手电筒电量不足,灯泡忽明忽暗地闪烁着,像是一口难以喘过来的气,又不肯断掉,手电筒拼命亮着。小路就在眼前了,我踟蹰了一会儿。老实对你说吧,我是个胆小如鼠的人,哪怕换作白天,我也不大敢一个人走这条路。我环顾一下四周,什么也看不见。波光跳跃的呜咽河,绿浪翻滚的秋收湖,稀疏却拥挤的枫杨林,青翠而油亮的花后竹,连同手电和我,尽被黑夜吞噬了。我该鼓起多大的勇气才踏上这条小路啊,它像是黑夜将大地吞噬后吐出来的核,它是黑暗的凝结。而与其说是我的勇气,倒不如说是家对我的吸引力,你知道,很多时候,我都很难做到独自面对这深邃的黑。

  还是慢着点吧,在这场惊心动魄的小路之行前,容我再多两句交代,晚点我怕来不及。比如这条小路,它的宽度实际上足有三米还多,只是路边的牛筋草把它挤窄了,看起来像一条田垄。长度?这个不需要交代,故事有多长,路就有多长。声音?哦,压根就没有声音。你能听见?也许是我糊涂了吧,我没有听见任何声音,除了我的呼吸和心跳。好啦,接下来,跟着我的呼吸和心跳,我们一起上路吧!

  我不知道你是否有过走夜路的经历,我一踏上这小路,便好像汽车发动了引擎,油门踩到底一样飞速向前冲。我把全身的力气都使在腿脚上,以此转移对黑暗过多的关注,而最快的速度带来的好处是,能够缩短时间,对于如下油锅的鱼儿的我来说,煎熬还是早点结束的好。我知道那一刻,天地无光,万籁俱寂,仿佛世界为我静止。而当我穿出小路的一刹那,我也知道,连刺猬也蹦跳起来,为我喝彩。

  你当然发现了,那不过是我的臆想。事实上,我刚踏上小路一步,便退了两步,我甚至想要朝反方向跑去。

  我把手电筒的亮度调低一档,使它以均匀一致的暗光照路。被踩实的泥土如官大哥谢了顶的额头,凸起、光滑。泥土在微弱的手电光下并不显眼,可是总比尹先生用盲杖要顺当得多。我重新迈出脚步,这一次,我没有再退,有什么理由退呢,那时我两条腿多么健壮有力啊!

  手电筒又暗了一些,夜色的黑便也随之加剧。我的手脚不自觉地发抖,那些以为在被黑夜包围的恐惧中还能奔跑的人简直是异想天开,就好像以为上吊的人的手还能抓住绳子挽回自己的性命一样。天真的我也以为会步入光明,却没想到陷入了更深的黑暗。

  按照白天的速度,我大概已经走到小路的中间段,那是一段陷进去的坑,下雨天,经常有拖拉机困在里面出不来,所有自负的司机都在这里服了气。可是我把手电筒抬起来往前探时,啥也没见着。

  我把电光收到脚下,一条黑色的蝮蛇正作S形爬行。我停下脚步,很绅士给它让路,等它钻进牛筋草,又消失在竹林与黑暗中,我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妈呀!说吓死老子了根本不足表达那份恐惧的千万分之一。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导致小腿缺血而软条了。而心回归的那一刻,又导致头部缺血而晕乎乎。

  还往前走吗?谁知道会不会碰到更加骇人的怪物。正当我边犹豫边往前挪时,两道绿色的光射进我的眼睛,我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脚下却踩到了软体动物,我的身体瞬间失去了平衡,来了一个倒栽葱。脚下的软体动物被我踢到绿光处,手电筒撒在地上,光线对准着那绿光。电光又开始忽明忽暗起来,那绿光也随着电光的节奏忽隐忽现。我知道那软体动物又呈S形扭进了草丛中。而那绿光每闪现一次,便离我更近一步,当它来到我的脚跟前时,我才把它看清楚,原来是一只瘦成皮包骨的黄鼠狼。这饿死鬼竟敢对老子产生非分之想,我猛地坐起身,捡起手电筒来上下晃动,它咧了咧那恶心的牙,把嘴撕得老大,又不情不愿地合上,它终于还是掉转头离开了。正当我要站起来的时候,我分明看到那绿色的光又闪现了。黄鼠狼的不死心,对我来说,简直是莫大的侮辱。我竟然产生要跟它决斗的冲动。可是当我站起来向它追去时,它竟不紧不慢地步入竹林里去,对我的挑战不管不顾。这次它是实实在在伤害到我的自尊心了。

  我已经忘记要赶路。我用力撸下一串枫杨花序,朝竹林砸去。该死的蝮蛇和黄鼠狼,有种就出来吧!我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一冲动之举会造成不堪设想的后果。

  我惊动了枫杨上歇着的猫头鹰。那翅膀的震动在寂静的夜里犹如惊雷,惊醒了无数已经道过晚安的生灵。不需要手电光,我也能清楚地听到小鸟在林子里上窜下跳,乌龟甲鱼叮叮咚咚掉进了秋收湖,青蛙把腮帮子鼓起来,后腿一蹬,扑通声紧跟着叮咚声。虫儿们也开始唧唧喳喳地聒噪起来,像是学生宿舍夏天里突然断电后的喧闹,知了,蝈蝈,牛虻,土蛙子……而这,仅仅是开始。

  我的手电筒正对着一只刺猬,它蜷缩在小路的中间,没有做声,头和脚都埋进肚子里去,背上的扎刺坚挺地竖着。和我一样,它也是个胆小鬼。它的紧张和不安令旁观者也感到窒息,它像是越狱的犯人被探照灯打住一样,以为稍有动作,便要被乱枪打死。

  刺猬不可能攻击人,我便继续朝前走,等到快要接近它时,电光圈外边挪进来一坨黑色的肥肉,吓,是一头硕鼠。我曾经在广州的城中村见过这样的硕鼠,不仅头大耳肥,胁下的脂肪也耷拉在地上,它的脚根本起不到支撑作用。它走起路来怎样呢?我已经没办法描述,你可能见过海豹,对,就像海豹。硕鼠在刺猬旁边停下,咻了咻鼻子,然后开始绕着刺猬转圈,因为找不到地方下嘴。

  硕鼠虽然长得可怕,也不敢跟人叫板,我迟疑一下又要向前移。突然,一道黑影,两道绿光好似横空出世。我分明看到一尺来长的家伙从天而降,却没听到一丁点儿落地声,犹如蜻蜓点水,我定睛一看,像是一只猫。它的确是一只猫,却更像一匹狼,它的獠牙可以够着下巴,身上的毛也变得稀疏而坚硬,那两道绿光里透着的杀气更是阴冷无情。硕鼠立刻停止转圈,它把肚子里鼓满了气,浑圆得像个足球。狼猫便围着这两只无从下嘴的可怜物转圈,每转完一圈,便停下长啸一声:喵--

  我不得不停下脚步,在这个夜晚,所有牛鬼蛇神的相遇,都是天注定,该发生的,就让它快点来吧!

  天并没有起风,树叶却沙沙作响,茅草似乎也在相互拍打着,终于,声音停住。小路上弹指间便横了一条枕木似的肉段。只见那肉段慢慢朝光圈弯曲,变长,最后将整个光圈围住。那肉段突然翘起一截,像雄性哺乳动物的阳货见到妙龄异性产生生理反应一样,不过这家伙的阳货是不外露的,它是一条水莽蛇。

  我不知道刺猬心里当时怎么想,总之我是认为完蛋了。我回想起曾经做过一个梦,我梦到在广阔的田野上,我正在抓青蛙和蚂蚱。那田野上的青蛙真多,蚂蚱也多,我把它们系在一根绳子上,奔跑着拖行。我跑到一块地势稍低的小田,脚被绳子缠住而摔倒。突然,小田的田垄里钻出无数的蛇,它们张着血盆大口,嘴里的信子吐出来就没有收回去,像一把把锋利的尖刀。它们一齐向我靠拢,我大喊一声,从牛背上跌倒下来,我把手上的拴牛绳抖到呜咽河里去,哇的哭了起来。

  不过,我已经是个男子汉,很少再做梦了,所有正在面对和将要面对的都是现实。

  水莽蛇又盘了一个圈,仰天吐着信子,腹腔里的振动像是一声怒吼,像是在宣告,光圈里的家伙都是它的猎物。它转转头,又看见了我,我也是它的猎物。

  没有这么简单,水莽蛇一见到我便唰一下飚进树林里去了。正在这时,我感觉背后有一只巨掌顶住我的腰往前狠狠一推。我向前踉跄几步啪一下便摔了下去,硕鼠被压在我的胸膛下面,一股暖流浸湿了我的衣裳,手电筒摔在一边。狼猫毕竟还是猫,三步就上了树。到底是一个多么狠的角色啊?连刺猬也站起来,后腿刮破了一层地皮,它的身体竟然腾空,呈一条抛物线向前落,接着便又是一层地皮被刮破,泥土洒落在我的头上。它沿着小路一路狂奔,消失了!

  我晕了过去,只感觉身体被拖行着,被撕扯着,直至一点感觉也无。

  我迷迷糊糊地醒来,听到“一二三用力”的号子,更听到有人在凄厉地哭泣,拖拉机轰轰隆隆的柴油机喷出黑色的油烟使我再一次晕了过去。

  我的左腿是被牙齿咬断的,右腿被拖拉机轧断了。我多少次装作满不在乎,又多少次抚摸着断腿的伤疤啜泣。每当我从轮椅上转到床上,双手支撑着身体的时候,我多么希望我可以重一点,我多么希望像刺猬一样奔跑,我甚至希望被硕鼠压死。

  后来听说咬断我的左腿的是一匹野猪,也有人说是一头老虎,还有人说是野人。每天都有人在争辩到底是什么怪物,也有人过于关心地来询问我,我说是我自己啃掉了,就像门清的小说里那条把自己吃掉的蛇一样。反正无论怎么说,我的腿都回不到从前了。

  此文由作者为故事讲述者代笔。

目录
设置
手机
书架
书页
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