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篇文字其实是言不及义的,因为写作与构思成型的时间已相去甚远,而时间总能淡化一些事,好在这不见得定会沦为坏处,比如时间也会淡化伤疤,消释痛苦。
前年,我去一座陌生的城市打工,做一名丧葬行业的销售员,公司主推产品为冥币,兼做花圈。我的工作不复杂,目标客户很明确,只要谁家的门口挂起了白灯笼或是鞭炮声没日没夜的吵人,我便知道我有钱可挣了。说实话,我简直爱死那吵人的鞭炮声了。当然我不可能挨家挨户地去扫街,打听谁家里的老人什么时候呜呼哀哉,然后向他推销冥币和花圈,无论他再怎么需要,这都过于冒昧。所以我只好找到愿意铺货的批发商或零售商,由他们将我的产品带去千家万户。
说关于我的工作的事,你可能会腻烦,但是,不要以为我的工作与你没有关系。春节、清明、中元等节日上坟,你多多少少就会购买我们的产品,而我,很可能就是间接收取你所付人民币的人。
我所从事的工作算不得体面,甚至身边的朋友见到我,会觉得晦气,可是我一直很开心,因为我问心无愧。我干了一年还多五个月,每个月初,我都会自掏腰包买下一箱冥币在偏僻的路口或河边焚烧。因为哪怕我的分销商们再能干,也还会有一部分人不愿意买我的产品,那么他们死去的亲人在地下很可能就会没钱可花,你也知道,那样不好。万万没想到的是,我的这一举动,竟然引发了一桩离奇的事,也是因为这件事,我才毅然决然辞去了那份工作,同时离开了那座由陌生刚转为熟悉的城市。
我不得不首先强调这件离奇的事有些瘆人,每次回想,都会后怕不已,甚至写作的时候,手都在发抖。所以你要是个胆小的人,我劝你到此为止,不过套一句俗话,被吓死的往往是胆大的人。
那时我的住处较偏,在一个人烟稀疏的村子里面,隔壁就住着房东。住处离公司不远,上下班便都是步行。通往公司的路上,有一条十米来宽的河,河上架一座石桥。每次过这座桥,我都有些害怕,因为桥比较窄,又没护栏,而且我上班的第一天便听说有人从这桥上摔下去淹死过,尸首都没找到。害怕归害怕,我走了一年多,什么事也没发生。
一年多四个月,一切都正常的很,可怕的就是最后一个月。我清楚地记得,那一天,那条路上换了一名清洁工,我之所以记得,是因为他实在和房东长得太像,以至于我问他和房东是否有血缘关系,不过他没有答话。他一直盯着地面,将扫帚用力地划来划去,动作却慢的出奇,当时他在桥面上清扫,可是桥上面根本就没有任何垃圾。他实在无趣,我便懒得再搭理他,扬长而去。
第二天,我又遇到了他,这不奇怪,他是新来的清洁工,可是他又在扫桥,这次他的动作更慢,力气也小了很多,而且扫帚压根就没碰到桥面。我的天呐,这是个怪胎啊!我心里这样想。我踏了一大步,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他的头一动也不动,盯着地。
如果不是好奇心强,我肯定不知道他的头竟然会动,而且他还会笑,只是那笑着实令人恶心。我其时已经走过桥十多米,我并没有刻意回头,只是觉得心中很多疑惑解不开,比如这村子里的人就那么几个,以前何以从未见过,而且还是这样古怪的人,又何以他将桥打扫得这样仔细,而大路上的树叶已经堆积得可以躺下来睡觉了,再有他到底与房东会不会有关系。无数的疑惑牵引着我的颈项,我回头了,我敢说如果再给我一次选择的机会,打死我,我也不会回头。因为他正在对我笑,没错,我回头之前,他就已经在那样做了,他的笑来自地狱,他只把眼皮往下拉,嘴唇抿着,嘴角轻轻向两边扯,他在笑我,他知道我在想什么!他眯着的眼就像两片锋利的刀片一下割破了我的肝胆。我转过头,落荒而逃。
噩梦才刚刚开始。接下来的一个月,每次遇到他,都是在桥上,他的扫把没有磨损,路边的树叶越堆越厚。他的头也开始昂起来了,而且只要我路过,他就停止手上的活,露出他那来自地狱的微笑。你能想象每天被迫接受如此恶心的微笑是什么滋味吗?让我来告诉你,我简直想一脚把他踹到河里去。
我真的把他踹到河里去了,当然我是趁没有人注意的时候才那么做的。事实上,我只是扬了一下腿,他往后一退,便掉了下去,所以我完全可以撇清关系。无论怎样,第二天,他没有出现在桥上,取代他的就是他取代的那位清洁工,原来之前那位清洁工只是请了一个月的假而已。
噩梦结束了吗?远没有,那位被我踹下河的清洁工淹死了。尸首是第三天找到的,我当天去上班路上就知道了,桥边挤满了人,我听不清他们在议论什么,因为我的耳朵里只有一句话在回响,我杀人了,我是杀人凶手。我没有去上班,而是折返回来反锁了门,两天没有出去。那两天恐怕是我这一生最漫长的两天,我最怕有人敲门,甚至门外的脚步声都像是催命符。
该来的终归会来,敲门声不期而至,那是一个下午,太阳也快下班了。来人是我的一个同事,他是出于担心来探望我,而他,可以说救了我一命。
我把他请进屋,又关了门,屋里的味道显然难闻,他下意识地用手扇了扇面前的空气。他开口就说了我最讨厌的话,可是无论他说什么,我可能都不会喜欢,他这个不速之客。村里前几天淹死了人你知道吗?我说,我当然知道。他说,你知道个屁,你都两天没出门了。我没有回答,不过听他的语气大概还不知道凶手是我。他接着说,记得我跟你讲过以前村里就有人从桥上摔下去淹死的事吗?他顿住,我点点头。他又说,他的尸体前天被找到了,可是不能辨认了,就送到了检验中心。
哪怕你再了解我,也不会知道同事这番话对我有多么重要,他搬开了压在我心脏上面的巨石,又给我吃了一颗定心丸,我像一个满血复活的电竞手了。临别,他问我什么时候去上班,我说,你明天早上就能在办公室见到我。
晚上,我吃饭回来,碰到房东,他询问我有没有一些冥币,他想从我这里买一点。按理来说,虽然我销售冥币,可是我并不直接与终端客户发生交易,也没有备货,但是你知道我每个月初都要烧掉一大箱冥币,所以我正好备了点。我拿给他一些,问他要做什么,他说,今天是他父亲的忌日,烧一点给他花。他还备办了一大桌的菜肴,摆在堂屋里面。我对这种传统活动很感兴趣,便跟房东确认我是否可以进屋看看,他表示没问题。除了菜肴,香火也点了不少,往里,房东太太还在裁剪着白纸,大概也是为死人准备的。西墙上挂着裱好的黑白照片,我只是瞟了一眼。慢着,这个人,我见过,他太像房东,吓,他是那个被我踹下河的清洁工,他那令人作呕的微笑暴露了他的身份。我瞬间石化,挪不开腿,也转移不了视线了。直到房东跟我说话,小伙子,死人像有什么好看的?我缓过神,吞吞吐吐地说道,老人家看起来年纪也不大啊!房东说,是啊!死的到时候只有五十岁,从桥上摔下河,淹死的。我再次愣住,不敢再听下去,便出了来。房东拿着点燃的香跟在我后面,他把香插在我住所的门边,又说,老人家生前就住在这间房子里呐!
第二天早上,我准时赶到公司,递交了辞职信,我拒绝再多干哪怕半天,薪水扣光光也罢。下午,我卷好铺盖,踏上了遥远的列车。
我与我的同事依然保持着联系,前几天,我跟他聊起这件事,他并不吃惊。他说,你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事情的症结在于你的房东从不肯多烧一点冥币给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