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荒湖人提到洪水,总要说起那几个兵,为了堵漏子,将身体嵌进堤坝,阻止了江河决口,一举保住百万荒湖人的生存家园。部队首长来到大堤上,大扇了书记的耳刮子,书记一声也没吭,大概他的脸被打到地上了,也就没脸再说话。后来书记挨了处分,因为贪污,至于怎么个处分,就众说纷纭了,按照二大爷的说法,总是枪毙了才好。
那一年,徐小兵十四岁,和退休返聘的老校长吵了一架后,他抄起板凳,卷上铺盖,步行十五公里回了家。徐小兵常说自己初中没念完,那是实话,确切说来,念了三天。可是,他的字写的好看,楷书像楷书,行书像行书。
荒湖人穷,老一辈荒湖人为了开荒,无节制生养劳动力,在他们朴素的价值观里,人多力量大,勤劳能致富。他们手把铁锹开河,肩担黄土筑堤,不舍昼夜在这片土地上执着地挥洒汗水。绝望的是,在洪水退去那一刻,人们发现,能开垦的荒地不多了,这片伤痕累累的土地无法承载更多荒湖人生存下去的殷殷希望。于是,有人念书走出去,有人躲债逃出去,也有人投亲找出去,多的是靠人介绍差事跟了出去。
退学后的徐小兵随大姑加入XJ采棉队伍,他是年龄最小的采棉工,也成为最早一批走出荒湖的打工人。列车行驶超过50个小时,算上大巴车,单程便要耗费三天三夜。徐小兵早记不起沿途风景,只对天山还有印象,雪白的天山仿佛就在眼前,实际却有百里之遥。每天,从早上7点到晚上10点,在一望无际的棉花地里穿梭不停,一次次接近天山,又一次次远离天山。棉花采了又开,开了又采,两个月后,白色的棉田变了模样,剩下光秃秃的棉梗和花荚子,零星的花散在地里,不值得采棉工再跑一趟,轰轰烈烈的采棉季随之结束。采棉工踏上归程,从天山路过,徐小兵想下车看看,同伴们不屑一顾,客车只有一个终点,天山不是。
徐朝东对小儿子的辍学很冷静,翻看族谱,祖宗十八代里找不出一个正经八百的读书人,他年过六旬,信命。把务农的本事传下去,种更多地,收更多粮,生养更多孩子,就足以告慰列祖列宗。徐朝东没想到,荒湖人丁增长太快,在三个儿子娶妻分家之后,留给徐小兵的只有老墩上两间土坯房。学艺傍身是徐朝东为徐小兵安排的新出路。
打XJ回来后,徐朝东带着徐小兵到镇上理发店拜了师,他在店里论了半天的关系,终于确定和理发师沾了一点亲。回去时,他心满意足,仿佛小儿子的未来一下子明朗起来。而对于徐小兵来说,辍学成为流浪的起点,天山不是终点,理发店也不是。
在荒湖,重男轻女是普遍现象,可是面对单独的家庭,十之八九的父母挂在嘴边的话是手心手背都是肉,从不偏袒。要欢呼,至少十之一二的人坦诚,他们的子女不会活在谎言里,许多人终其一生弄不明白的道理,他们一出生便懂得,受挫时也就更加应对自如。
谢晓芳躲在房里,父亲谢三槐与班主任的谈话她听得清楚。“她继续念,她弟弟就没法念,她念完了高中,再供不起。”班主任的劝说并无底气,尤其政府取消了大学生包分配,他无法作出任何承诺,只说:“晓芳是读书的好苗子”。
你的舍弃恰是别人求之不得,反之亦然,世间种种,嘲弄莫过于此。谢晓芳的泪珠在眼睛里打转,她早已接受这注定的结局,像是哀悼逝去的亲人,明知死者不能复生,还要流几滴眼泪。谢三槐顾不上解释,“广州深圳,选一个,托人带你去。”谢晓芳的眼泪没流出来,她选择广州。
黑厂是谢晓芳对第一个东家的唯一称呼,她咬牙切齿,从不愿多说。深夜里,她躲在忽明忽暗的宿舍公厕,拆看一封封烂熟的信件。
“晓芳,你知道我不适合理发,只能干一些粗活,我爸托人带我学厨,过完年就来了BJ。说是学厨,却只是端盘子擦桌子,学不到什么,现在只能在这呆着,BJ这么远,回不去。我想,有空去天安门看看,再给你写信。”
“上个月,我和另一个伙计把厨师打了。这个伙计家在山西,我跟着他来这里挖煤,一天也能挣十几块钱。本来可以多挣,但是我没有身份证,就随他们给了。来山西之前,我们去了天安门,跟电视上一模一样,人民英雄纪念碑,***的像,都真真的。你将来考大学,就去BJ,我看比老家好,比XJ好,比山西也要好。”
“晓芳,上个星期出了件大事,旁边一个煤矿塌了,埋了几十人,一个也没出来。这种事,我还是头一次见,早上大家还坐在一块吃早饭,晚上就不见了。你记得我的山西伙计吗?他就埋在里面。我本来住他家,现在只好搬出来,他的爸爸昏了三天,醒来的时候已经不认识我。”
“我来JDZ两个多月了。一个工友给我写了封介绍信,到他亲戚家帮忙烧窑。我没法面对死去伙计的爸爸,也有些害怕矿难,便接受了。同样是烧泥巴,我们那烧成砖头砌墙用,这里却能烧出坛坛罐罐,杯杯碗碗,就值不少钱,手巧的涂上釉彩,再烧一遍,还能多挣。我要是有这个手艺该多好啊。”
“我收到你的信了,你的成绩那么好,就应该念书。如果真的念不成,你就来浙江,跟我一起打工。我上次跟你说这里的钱不好挣,其实好挣得很,我现在是熟手了,还能带新人,比烧窑好太多。”
“晓芳,我知道大学的学费很成问题,年初,我跟着表哥来广州做保安,这活比工厂挣钱,我可以供你念书。只要你愿意,我每个月给你汇钱。”
谢晓芳看得很认真,漂亮的字迹,丰富的感情,如果不认识徐小兵,谁能想到写信的人只念了三天初中呢?她念完信,一封封收好,盯着信封,徐小兵浮现在脑海。他为了她和小流氓打架,却被老校长责骂,放弃了念书的机会。现在,他还会为了一声责骂而离去吗?这些年来,他刚强的性子,导致行踪飘忽不定,也使得她寄出的信很少被收到。可是谢晓芳别无他法,只能向最后一个地址寄去信件。
“小兵,不知道你是否能收到这封信,如果收到了,一定要尽快回信给我。我也到广州来了,本以为你也在广州,来了就能见到你,没想到广州这么大。我的介绍人大概是骗子,这里像监狱,宿舍里住几十人,上下都是床,厕所一层楼才一个,我特别不习惯。工作就更加难受,从早上八点到晚上十点,只能站着干活。前天跟我一条流水线上的阿姨晕倒了,她连忙说不打紧,是低血糖,我们不放心,给她搬了凳子,她本来不坐的,是大家把她摁下了。昨天,厂长公开批评她,扣三天工资,阿姨只管难受,可是我们好些新来的还纳闷,三个月来,一分钱的工资也没拿到。前些天,我爸来信,让我寄钱回去,说晓军读书等钱用,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最怕的是那几个抽烟的女工,有一次听到她们议论,她们大概也是没拿到工资或是嫌工资低,晚上偶尔去做一些那样的事。昨晚我刚好在公厕遇到,其中一个递给我一支烟,我好害怕,不敢接又不敢不接,赔笑着说我不会,上厕所的时候,她们全部盯着我,我不知道该怎么办,就像读书时被小流氓欺负。我只好写信给你,你这次一定要收到我的信,一定要回信给我呀,一定呀。”
谢晓芳收到回信的当天便照着地址买好了车票,她提拎着大破箱子,在夜风中等徐小兵,想着数月里经历的事儿,要跟他说。当徐小兵出现在她眼前,她终于没忍住,哇哇地哭,仿佛要把辍学时的眼泪也哭出来,却一个字也没说。
进大厂,谢晓芳听了徐小兵的话,说了谎,只报小学文化,会缝纫手艺。为了不被拆穿,她总是在别人空闲的时候偷偷踩着缝纫机,后来学会了,却从来没派上用场。在一次部门聚会上,主管邀来他的朋友,谢晓芳认出来,有一个是当初递烟给她的女人。第二天,她被找去谈了话,那个递烟的女人也认出了她,她的谎话漏了馅。
“你有能力,有学历,去三组做组长怎么样?”
三年后,徐朝东为徐小兵安排了婚事,谢晓芳随了礼,没有人知道他们之间的事,其实怎么会不知道呢,没人说,他们也听不见。
“为什么让你当组长呢?”
“可能我读书多,当初我要是没有谎报学历,说不定进去就是组长。”
“那是我耽误你了,你好自为之。”
徐小兵少年流浪,走过许多地方,深谙社会人心,他是大厂附近小区的保安,熟知这小区里住着的有钱人养了多少女人,这些女人和保安队里的人又有着什么扯不清的关系。
第二年,谢晓芳被提拔为领班。那天的庆祝宴,谢晓芳第一次喝了酒,她已经掌握这里的生存法则。喝醉后的事,她一无所知,徐小兵接她回宿舍时,已经是天光时分。
“我搬过来和你一起住吧,你这样不安全,我的意思是在你宿舍旁边租个房子。”
“不用了,我下个月就搬到你们小区去了。”
“你...那里的房租贵得很。”
“主管说公司出钱。”
“你最好离你们主管远一点,他肯定不是好东西,你也要自重。”
“你在教训我?你凭什么?朋友吗?我们最多就是老乡,我的事你最好少管。”
七年的大厂生涯,谢晓芳早已完成人生的蜕变,当上了部门主管。她也完成了供弟弟读书的使命,开始回头寻找自己的幸福,出入婚介所。而徐小兵已经是两个男孩的父亲。
大学毕业后,我跟着同学谢晓军投奔他姐姐。最后还是徐小兵介绍,我们才好不容易在一家装修公司找到了销售工作,徐小兵在这里做粉刷匠,他的老婆跟着谢晓芳在大厂里当领班。
那天,我们在谢晓芳家里吃饭,她一个人便住着一套大房子。徐小兵一家四口也在,两个男孩为着争妈妈吵了起来。
“我不跟你争了,我要晓芳阿姨做妈妈。”
谢晓芳正在炒菜,她明显停顿了一下,望向另一个小一点的男孩,我才发现这个小男孩很好看,跟谢晓芳长得神似。
后来,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到了上海。我跟谢晓军还保持着联系,通过他,我得知徐小兵又换了工作,说是学了驾驶,先给人当司机,后来就跑出租了。他姐姐还没出嫁,恐怕还要供他结婚,算一算三十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