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房
上个月末,我来到上海,这已经是两年来辗转的第四座城市了。这里,或许比之前呆过的城市要好,目的,无非也是为了谋生。
在亲戚家暂住几日后,我有了一份工作,接下来便是要租房。租房并不是一件难事,对我来说,有一张床够躺下就行。然而这里是成片的工业区,所有的村子似乎都住满了工人,我甚至没有看到一条房屋出租的广告。运气的是我偶然在路上听到有人谈话提及,说有一间房子空出,租金不贵,但是隔壁人家带着小孩,有些吵。我睡觉是不怕吵的,在广州的时候,房顶上飞机一架接着一架飞过去,像是滚滚的雷,可是我只要一闭上眼,再睁开便是大天亮了。于是我向路人问了地址,正巧就在亲戚租房附近。
我按照地址找到租房,房东是一位瘦削的老太太,约莫七十岁上下。房东阿姨说话全讲着方言,我一点不懂,有时候以为听清楚了两句话,可她要表达的又不是我理解的意思。我们来来回回谈了七八分钟,她从头到尾只讲了三句话。我呢,也只有三句,您说什么?没听清楚!再说一遍!我差点要放弃了,却在这时,一位中年妇女走过来,手上还抱着一个小子。那妇人对我说,你要租房?她说话也带着些口音,我倒是能听懂,她似乎也懂房东的话,热心地给我们做起了翻译。三五句简单的交流之后,房东领我看了房。房间不大,是用木板隔出来的一个单间儿,挨着大路。我问了价钱,那位妇人翻译说给我180,我觉得够便宜了,不过还是本能地指着木板说了句,听说这隔壁有小孩挺吵人的。说完等着房东应答,房东说了一大堆,我又等着那妇人翻译,可是妇人没有说话,她摸出钥匙,打开隔壁房间的门,进去了,又顺手关上了门。我懊悔我的愚笨,没成想这妇人和手上托着的小子便是路人所指。
我租了这间房,入住的那一天,那位妇人就站在门口,看着我一件一件把房间里的东西往外收拾,又一件一件把我的东西往里头搬。她对我说:“我家小孩不吵人。“我有些不好意思,笑着说:“我不怕吵,我睡觉死得很。“她也笑了,重复着我的话:“睡觉死,哈哈哈。“她一笑,不知咋地把手上的孩子惊动了,小孩子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她有些尴尬,摇着那小子,说:“不哭,不哭“。说着便进屋去了。
晚上,隔壁家有人来望。想到以后是邻居了,我便过去认识认识。来人是那妇人的儿子和儿媳,也是那小子的爸爸妈妈了。他们是打江西过来的,妇人的儿子姓成,我就称那妇人成阿姨。成阿姨的儿子儿媳来上海有些年头了,一直在附近的工厂做活,三年前得了小子,成阿姨就从老家赶过来帮忙带孩子。成阿姨的儿子儿媳就住在我租房对面,也是个单间。我们聊得很愉快,我问说:“小孩干嘛不放家里养活呢?这里的条件也不好。“成阿姨说:“我也是这么说,他爸妈不同意啊!“成阿姨儿子儿媳正逗着小子玩,想想也是,自己的孩子,丢不开的。我说:“这样也好,一家人在一起,热闹闹的。“成阿姨没有答话,拿起桌上的照片看了看又放回去,叹了一声。房间的灯光有些暗,照片上的人影也不清晰,应该是一张全家福吧。
这晚,我十点钟便睡着了,睡的很好,一点吵人的声音也没有,或许因为我睡觉死吧。
流网
在我租房的不远,有一条河,作灌溉之用。河面十米来宽,可行船。河的一边是马路,路边高高低低的种着槭树,也叫枫树,另一边是菜地。
成阿姨经常用婴儿车推着孙儿到河边的马路上散步,这里往来的车不多,地方开阔,空气好。
上海的早晨,太阳出来得早,成阿姨早早就要起床,把孙儿交给儿子儿媳,去村口买菜。村口就在河边上,这里有一个小广场,早上聚集了许多菜贩。成阿姨趁着买菜的空隙,总要一个人在河边呆上一阵,像一天到晚要带孙儿一样,这也是她生活中必须要做的事。
成阿姨拎着菜,望着河水,又朝河的远处望去。有一条船缓缓游过来了,船的两头坐着一对白发苍苍的老人。船行到成阿姨跟前来了,成阿姨向船上的老人挥了挥手。他们认识啊!船上的老太太一边挥手回应,一边摆弄着单浆,将船横在水面上。老头俯下身,像是在河里捞着什么东西。原来河里有一张流网,老头仔细在网上搜寻着猎物,将那些倒霉的鱼儿从网上摘下来。他们的手脚很慢,一张网要费去近半个钟。成阿姨也不着急,安静地看着他们摘鱼,终于等摘完了,便走到河边的码头上向靠岸的船递去一只竹篮和两张一元的纸币。老太太收下篮子和纸币,老头便捡了十来条中等个头的餐子放在篮子里又递回给成阿姨。交易完毕,成阿姨总要目送那条小船到下一站才回去。
下午吃过晚饭,天色暗下来了。深秋的晚风已经有了些许寒意,摘鱼的船下午时来时不来,而成阿姨下午都会带着孙儿到马路上遛一圈。马路边上的枫叶都还是青色的,像是雀爪,很好看,成阿姨总会捉一片最大的给孙儿玩耍。遛到流网边上,成阿姨便停下来,望着河面上绷得并不太直的线,网线下偶尔有水翻腾,那是倒霉的鱼儿在挣扎啊!成阿姨来自江西,家乡一定也有这么一条河吧,说不定她家里也有这么一架流网,她也会跟着她的老伴迎着日出去摘鱼。
没几天,我和成阿姨一家子熟络起来,成阿姨本来就是热心肠,也喜欢唠家常。关于流网,她说她是不喜欢的,那东西把她害苦了的。她说:“我在老家的时候,家里流网可不少哩!我和孩子他爹太阳不出就要去收网,收到正午了还收不完。我们那里鱼又多,都往网上踪,大的小的,各样子的鱼。孩子他爹性子急,遇到缠在网上了的,就用力扯,不知道要扯坏多少去。扯坏了要补,他是不会补的,我一个人补,这么多的网,补不过来了,孩子他爹又来骂。他骂什么呢?都怪他,他就骂鱼,骂它们绝了种,可绝了种,咱吃什么呀?“
我忍不住要笑,很好奇这位性子急的孩子爹是什么样。成阿姨说往年等谷子收好了他便也过来的,说完便顿住。她也是庄稼人,说到谷子,她的脑海该被稻田铺满了。
谷子熟了
谷子早就熟了,晾在地里等着收割。
租房的大门往前,是一大片稻田,稻穗早就低下了头,稻叶也变成通黄,人们却迟迟不肯收割,像是故意要推迟孩子他爹过来的日期。天气晴朗的时候,成阿姨就领着孙儿在门口玩耍,累了就坐下,望着前面的稻田。
成阿姨说:“我家稻田最多,一年还要种两季,农忙的时候要陪进去半条命,连饭都顾不上吃。好不容易等到农闲,又要下流网,我这一辈子跟着孩子他爹,不划算。如果不是为了孩子,我是不干的,孩子他爹傻,现在孩子闹好了,他还是要干,我不管他。儿子让我来带孙子,我就来了,不管他。
“前年,孩子他爹过来,天气冷得很,还下着雨,他扛了一堆行李,还要背一袋米,说是新米。他不嫌累,我不管他。去年没有背米来,他自己说身体不好了,可是他还要种地,他种他的地,我带我的孙子,我不管他。“
冬天快到了,一场北风从下午刮到了第二天早上,夹着雨。稻子还没有收,在北风中一片接一片塌了下去,这是所有稻农不愿见的。辛苦忙活着望来的丰年功亏一篑,北风雨不仅影响了产量,也给收割带来了不小的麻烦。
成阿姨也是忧心忡忡的样子,他在担心孩子他爹吧!她口口声声说不管他,那些话听起来多么口是心非啊!她从老头老太太的流网下到河里便开始望,从稻子灌浆的时候便开始望,她在望什么呢?她是无奈的,孩子他爹需要管,孙子她也要管的,她哪里管得过来呢?无所谓的,稻子塌不塌,总归要收的,麻烦也只麻烦帮忙的人。谷子收了,孩子他爹就要来。我也很期待成阿姨的孩子爹过来,看他背着一袋米过来,应该很可乐吧!
村口停住了几台收割机,这东西并不是什么新鲜玩意儿,这边打工的都是从农村里来,都是见过的。成阿姨倒像是没见过似的,一天跑去看好几回,把她的孙子放在履带上走来走去。成阿姨见到本地人就问,收割机啥时候下地啊?本地人都说,天气晴了就下地。天气啥时候能晴呢?雨像是没缰的马,越下越急,根本没有停下来的意思。塌下去的稻子有些开始发芽了。
好不容易天气好起来,稻农们又等着晒干些收才好,稻子便被晾在地里了。成阿姨似乎比稻农们更着急,她恨不得就拿着镰刀下地去了,这是她做惯的活,如果在老家,看着长好的稻子不去收,孩子他爹就会发脾气,骂她或者骂该死的稻子。她是不乐意挨骂的,她宁愿拼进去半条命。
拜神
农历的十月初一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不过初一十五敬神是很多地方流行的风俗,有的地方是祭祀祖先,活动并不隆重,举行得更像是一种例行公事。广场的东北角上有一间小庙,延续着很多人早已不知所以的风俗。广场上的收割机依然停在那里,稻子迟迟不能收割,人迟迟不来。
成阿姨提着一箍香、一沓黄表纸早早来到庙里。庙里供着的只是观音和一些不知名的罗汉。成阿姨进了香,跪在观音像面前作了揖,又叩拜,然后提着黄表纸到化纸炉边一张一张往炉里扔。成阿姨似乎并不是在祈祷什么,她的表情很呆滞,炉里的火光映在她的脸上,她的眼睛被烟熏得有点湿了。
成阿姨来不及多逗留,便去买菜来。到了晚上,成阿姨把孙子交给儿子儿媳,提着一只装满纸钱的篮子往河边走去。晚上出来的人不多,成阿姨一边化纸,一边低声啜泣,嘴里念叨着什么,听不清,那是说给鬼听的。
我下班回来的时候碰到成阿姨恰好在化纸,纸钱是化给成阿姨孩子他爹的,今年年初走的,没有什么预兆,那时成阿姨和儿子儿媳带着小子刚到这边,可怜死的凄凉,孤零零地去了。谷子收了,成阿姨可以指望着孩子他爹过来,孩子他爹临死应该也望着家人回去吧!对我来说,事情有些突然,前些天期待的可乐人竟然早已归于尘土,可见生死其实也不过一念之间的事。
我并无过多的感慨,只见那么一大篮子的纸,化到什么时候呢?我便帮她化。她说:“孩子他爹孤零零走的,我不管他,他也不管我了。
“我跟他去流网上摘鱼,摘了几十年,补了几十年,跟着他下地,栽了几十年,割了几十年,我跟着他受苦受累这么多年,他一声不吭甩甩手就走了!“
成阿姨边说边哭,手里的纸钱颤颤地颠到火堆里去,她接着说:“稻谷收了,他也不会来了,化些钱给他,他倒是可能会来收,钱就是他的命。他要是不可怜那几个钱,病也不会生。
“再过两年,孙子是要回去上学的,他早早就给孙子钉了一张床。他长了后眼睛,知道自己要死,早早就给孙子钉了一张床。他没为自己钉一副棺啊!“
成阿姨哭成了泪人,我不想再打扰她,让她一个人静一静可能会好些,或者她真的可以盼到孩子他爹来领钱吧!
我踏夜归来,路边的枫叶已经有发红的了,霜风一起,红叶便要多起来。
这晚,我没有睡着,隔壁的确挺吵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