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现在,我很冷静,是的,我的一生当中还从未这么冷静过。我的身体不再因为冷而感到哆嗦,我的头脑不再因为饥饿而感到虚弱。
井水不知什么原因开始变得温热,并冒出“咕嘟咕嘟”的气泡,如同一壶放在炉子上烤的水。它的颜色也开始变了,有一种淡黄色从它的深处向外渗透,就好像谁在这井里面倒进了一瓶黄色的墨水。这颜色在透明的井水中上下翻滚,自由的扩散,如一只变异的章鱼,伸开了它那长长的触角。很快井水已经完全被这种黄颜色覆盖。我尝了一口这水,它变得既咸又涩,完全不再有之前的甘甜了。不仅如此,它还开始突然长高了,本来这水还是在我脚底防坠网以下四五厘米处,忽然在十分钟之内就涨到了我的肩膀这么高。或许是这水也已经开始厌恶我这个没有用的人了吧。它的脾性已经被我这个不知好歹的人磨练干净了,变得暴躁不安起来。我的整个身体又再次浸泡在这股井水中,不同的是这次不同于刚开始坠落下来的时候,这水是温的,像在我的身体上盖了一层温暖的棉被。
我知道自己的生命可能就快要结束了,我仰望着井口,光线和往常一样,斜斜的凝固在井壁的一侧,据我的推测,现在的时刻应该是刚过了中午,在一两点钟左右,这个时候正是一天当中阳光最好的时刻,也是一天当中温度最高的时刻,所有的花朵都在这个时候完全绽放开来。我感到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我已经为这一天准备的足够长了,该思考的我已经都思考过,该怀恋的我也已经都怀恋完了,而在我死前还可以被这股泉水温暖的拥抱着,我一生的幸福,也就将达到之最了。大多数人死的时候,都是感到一股针砭刺骨的冷,我不是,我是被温泉所吞噬的。来吧,我闭上了眼睛,我愿意永远葬身于这股温暖的泉水里面,你给了我关于自己人生中最后的思考,也给了人生中最后褒贬的批注,你让我觉得自己是被爱的,而不是悲哀的;你让我体悟到了人生中最后的坚强,我混沌了一生,好在没有让我也混沌的死去。我深深地吸入了一口空气,来吧,这个世界最后一丝清新而澄澈的氧气,我将与你做永别了。
我感到自己漂浮了起来,我的双脚脱离了那层破烂的防坠网,我的胳膊从我的身体两侧被架了起来。这温暖的春水,在我的身体上慢慢地上爬着,我听见它发出“咝咝”的声音,快速地上升到了我的胸口处,我开始感到呼吸似乎有一些困难了。忽然,大地好像颤抖了一下,猛的把我推搡在身后的井壁上,我的后脑勺就闷声撞了上去,一阵强烈的晕眩让我吐出了一些像牙膏一样的白色泡沫。我本能地摇晃了一下晕眩的脑袋,但是还没等我从这股晕眩中反应过来,一股更加强烈的震动并伴随着一阵巨大的声响跟进了上来,我觉得自己就像是那是高筒杯中的筛子,在这口井里面左摇右晃,上下摆动,瞬间天旋地转,我的眼睛嘴巴耳朵都被灌进了咸涩而温暖的泉水,我的头、身体和躯干都撞击在那坚硬的井壁上。我想要在混乱的翻滚中抓住什么,我的手抓住了井壁上砖瓦的缝隙,但是强烈的巨流马上就让我甩开了双手,我的指甲因此而掉落。我像是被关进了正在高速旋转的洗衣机里面,整个身体都在做着急速的旋转,我的方向感完全被这快速的急流颠覆了。我在这股黄色的液体中看到了天空,天空仿佛也被这黄色侵染了,但马上,我的头又狠狠地正面的撞击在井壁上面,我更加晕眩了,我想用手护住头部,但是这股水流动的太迅疾了,我的胳膊就像是被一个强壮的大力士狠狠地扯住了,他将我不断地旋转着,我根本反应不过来。天旋地转,不断颠倒的水流已经将我吞噬。我就这样死了吗?我总觉着我还想再做些什么......
忽然,我的身体好像与那些水花脱离了,我感到自己旋转了好几个三百六十度以后,重重的摔倒在一个地方,不同的是这次着地的不是我的头也不是我的某个部位,而是我整个的身体。我整个身体都摔在了一块平面上,我感觉自己的鼻骨先是触到了硬物并伴随着“嘎嘣”一声(它大概是断了),然后我的两只手掌也像被人按在了我脑袋的两侧,最后是我的身躯和双腿跟了过来,我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像散了架的木偶一样。我的头脑还是一阵的晕眩并伴随着一阵阵刺耳的轰鸣,但我还是努力的想撑起倒下的躯体来,但随即,一股大浪从我的身后重重拍了一下我,我连嘴都没有来得及合上,又重重的撞击在了这坚硬的物体上,我嘴里灌进了好多又苦又涩的水,一阵恶心从胃里发出,强烈的肌肉抽搐让我按住自己的胸口,痛快的将那些黄颜色的污水吐了出来。随后我还是挣扎着站起来了,尽管我的双腿在强烈的打颤,我的右手腕已经折断,我还是站了起来。
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个圆形的正在呕吐的嘴巴,那黄色的液体正从它深不见底的喉部大量射出,我看到那束黄色的液体窜上了半米高,然后向被泼出来的洗脚水一样,溅洒在我的身上。我的头发没有力气的耷拉下来,然后我用手当毛巾,擦了一把脸,睁开眼睛,才从那迷惑和恐惧中脱离了出来。眼前的那个正在呕吐的嘴巴就是囚禁了我那么久的井,我竟然被它的那股黄色的液体给喷了上来!一阵强烈的晃动,再次把我给放倒了,我又一次倒在了黄色的泥浆里面。我抬起眼睛,看到不远处的高架桥在坍塌!那平日里骄横的大桥石墩就像被人在腰部猛地劈了一刀,拦腰折断了,整个高架桥平整的路面忽然两头翘起,斜插了下来,伴随着一声巨响之后的是一阵灰色的尘土拔地而起,滚滚的石灰就像是沙尘暴一样朝四周扩散开来。等到烟尘逐渐消散了一会,大地还在努力的抖擞个不停,好像招了虱子的野狗,不停地晃悠着身体。我还是没能站起身子来,我发现我周围的地面正裂开了一条缝隙,我赶紧奋起手臂和大腿,像一条蛇一样爬到另一边。我歇息了一会,抚摸着自己的脸庞,确定一下这是不是梦,如果是梦,那我就不用跑了。我摸了摸自己的鼻梁骨,那里是痛得厉害,我看到鲜血流到我的手掌上,温柔地像条小溪。再确定这不是梦以后,我重新歪斜着身子站了起来。尽管大地还没有停止颤抖,但是我的周围已经哀鸿一片了。我看到那曾经需要高高仰视的楼房已经像被批评的孩子一样耷拉着脑袋了,那些冒着滚滚黑烟响着巨大的声音的铁罐车,都像瞎了眼的苍蝇一样一头拱在了倒塌的墙上,那条笔直平整的马路就像被叠起了的被子一样折起得老高。我的身边到处是残垣断壁,破砖烂瓦,烟尘灰烬,疮痍狼藉。
这是地震了。
我揉揉了折断的手臂,回头看了看这口伟大的井。一枚银白色的硬币在从我脚下泥泞的地面上露出了头,是今年新产的那枚硬币,我将它拾了起来,将它与陶梅给我的那枚硬币放在了一起。
想不到啊,曾经距离死亡最近的我,竟成了这片废墟中第一个站起来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