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深谙「我思故我在」。

　　我无法否认自己的存在，因为当我否认、怀疑时，我就已经存在。

　　所以我不会傻乎乎冒出像「我刚刚不是已经死了吗」这种没脑子的问题。

　　我大约的确是死了。

　　因为能够明显感知到，就在刚刚，我的一部分，很大的一部分，被切掉，并死亡。

　　「这就是我想要的？」

　　我还记得剧痛前最后的想法，记得最后跟条咸鱼一样死去的姿态。

　　但现在，我本该消失的意识仍然存在。

　　在虚无。

　　不明白。

　　我可以试着推理这是怎么回事……但此时，正有种无法忽视的信号在吸引我。

　　嗯……

　　个人深度跨界交互？

　　我知道这个名词，是一种存在于虚拟世界中枢系统中的扩展功能，可以让用户在虚拟世界触摸现实中自己的身体。然而出于部分原因，这项功能已经被余晖27区联合议会勒令叫停，永远屏蔽在虚拟世界系统主控中。

　　似乎现在要开启？

　　而且还是针对我……要对我开启？好像很好玩的样子……

　　不过开启失败了。

　　接着又启动了另一项上级功能——广域渗透式跨界交互。

　　我没见过这个名词，大约是个新玩具。

　　单纯字面理解……是比个人深度跨界交互更厉害的东西？

　　「是的。」

　　虚无，响起一道声音，为我作答。

　　女性音色，温和、平静、庄重。

　　很怪异。

　　我明明失去了身体，失去了感受器官，理应看不到，听不到，摸不到。

　　但可以思考，可以被回答。

　　我思：「贵安，女士。」

　　她答：「早安，先生。」

　　完美开场……绅士风度什么时候都不能少！

　　虽然搞不清楚状况，干脆漫无目的的思考吧，种种反常状态下，我也顾不得考虑猫不猫的问题了……

　　但谨慎点准没错。

　　先试探一下。

　　我思：「我该问点什么好呢？」

　　她答：「都可以。」

　　我思：「那好……现在几点了？」

　　她答：「现在时间。公元，壹佰贰拾壹兆，肆仟陆佰叁拾柒亿，玖仟壹佰零伍萬，肆仟捌佰陆拾壹年，玖月拾柒日。

　　约1.2×10^14年。

　　现在历法，第九恒星纪元，76260年09月17日。

　　土曜日，上午八时二十五分十五秒。」

　　我呆了三秒钟。

　　AD.121463791054861。

　　年份倒是没差，就是长过头了，整整十五位数字，所以日常很少用到……

　　但是，非常重要的官方批文或绝密资料会用到！

　　我已经生出警觉。

　　我思：「谢谢。请问，我……是什么？」

　　我还没有笨到能问出「我在哪啊」、「我死了吗」、「你是神吗」这些没营养的问题。

　　我想知道，「我」是什么。

　　记忆里，我是一只异常的猫咪，充满诡异、灵异、荒谬。

　　我拥有自我认知，拥有等同于人类的智慧，会背九九乘法表，会打游戏、网购、懂音律、懂得人情世故，甚至在虚拟世界中还能够开口讲出人类语言……

　　所以，究竟为什么？

　　我究竟是什么？

　　「猫。」

　　她答：「你是一只猫。」

　　我思：「我想知道的不是这个！」

　　她答：「我只能为你回答这个。」

　　我思：「你不是说问什么都可以吗？」

　　她答：「如何提问是你的自由，如何作答是我的自由。」

　　我思：「为什么？」

　　她答：「我存在权限。关于你是什么，该问题不在我的作答范围，先生。」

　　我明白了。

　　我思：「你是什么？」

　　她答：「我是虚拟世界次级主控，代号『L』。」

　　我思：「L女士。」

　　她答：「好的，Aino先生。」

　　哼哼，直呼我名字，对方果然知道我！

　　我思：「既然你是主控……那这里是虚拟现实世界？我在虚拟世界？」

　　她答：「是的。确切地说，这里是不同于民用虚拟世界的另一个专用虚拟世界，目前处于初始状态，只提供与主控最基本的神经传输功能，现由我担任主控。」

　　原来如此。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探知不到，一无所有，却又能创造所有，某种意义上确实能算是「虚无」。

　　我思：「那么，请告诉我。现在，我存在于此的目的，和你存在于此的目的。」

　　她答：「钥匙。」

　　我直觉到了一种预感。

　　我思：「那么请问，接下来我会怎样，你又会怎样？」

　　她答：「我作为次级主控，仅仅负责引导，你想知道的一切，稍后会由你自己获得。」

　　我思：「我自己？」

　　她答：「是的。刚刚所启动的广域渗透式跨界交互，是基于个人深度跨界交互特别开发的上位版本，只针对Aino先生的个体账户开启。」

　　我思：「有什么不一样吗？」

　　她答：「某种意义上，全知全在。」

　　我思：「无所不知？无所不在？」

　　她答：「某种意义上，是的。」

　　我思：「那岂不是『神灵』？」

　　她答：「并非全能，剥去了交互功能，存在时限，你可以体验十分钟。」

　　我思：「那……」

　　她答：「我已收到指示，下一个阶段要开始了……Aino先生，虽然知道你还有很多问题，但我现在要为你接通专用虚拟现实世界，即将确认。请你做好准备，时间会为您解开疑惑。」

　　L交代完这句，没容我再思考。

　　接下来，我感知到了……

　　我该知道的。

　　★★★

　　76245/06/18。

　　AF04区第七医院。

　　「先生，很遗憾通知您……请在这份病危通知书上签字，令媛刚出生不满两天……多器官呈现衰竭迹象，恐怕承受不住第二阶段治疗……」

　　「没办法了吗……」

　　「请不要放弃！我们会竭尽全力！！」

　　「辛苦了大夫……之后我会让其他专业机构接手，请再帮我拿一份遗体捐献协议书……」

　　「您真的考虑好了吗？」

　　「是的。」

　　「呃……勋伯格先生，我代表全院医护人员向您致敬。」

　　76245/06/19。

　　D909区生物工程实验室。

　　「博士，我认为仅让大脑存活的方案虽然可行，但类似实验过去进行过无数次，技术层面足够成熟，我们没有必要在这方面耗费太多精力……况且BIT公司已经将该技术商业化，许多渐冻症患者都依靠取出大脑连接虚拟世界存活，这方面有要求可以直接向他们申请……」

　　「我现在不想做实验！这是我的女儿！！」

　　「我能理解你……」

　　「不不不……仔细听好了伙计！我希望Aino可以像个真真正正的生命那样！活在现实世界中！而不是让我每天坐在椅子里陪她爬山游水！」

　　「博士……您？您是说……在现实中打造一副身体？这方面联合机器人公司也有类似业务，他们可以为客户制造外观一模一样的身体，甚至更完美……」

　　「不行！这样就失去了意义，机器人的传感器远不如真正的生物健全！机器人的身体没有生物复杂，没有生物的器官，没有五脏六腑！！使用机器人作为身体，就会失去作为生命的体验！如果一开始就选择机械身体……Aino的生命将无法完整，况且机器人也不曾享有人权，三大法则植根于底层构架。哼！机器人公司的鬼话，说的比唱的都好听……」

　　「博士，你是说，要使用……活体？」

　　「没错，活体。」

　　「可是……克隆人有违伦理！愿意捐献年轻健康的活体的脑死亡患者极少，类似案例以现在的医疗水平百年不遇……」

　　「我已经联络过BE07实验室，他们那边正研究动物之间的神经传输……可以将动物与动物的意识相连接，构成单一意识形态的思维共同体……」

　　76245/06/20。

　　BE07区脑神经科学实验室。

　　「这些姑娘们可都是我们实验室里的明星！个个都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儿！来——大家！！欢迎勋伯格博士！」

　　「喵……」

　　「喵呜——！」

　　「喵喵！」

　　「看起来不错……珍妮博士，我们来谈谈可行性。」

　　「勋伯格博士，人脑与动物大脑连接，该类型交互实验过去从未有过，首先从人道主义上就无法认同，其次与人类最接近的动物无非是猿类和猩猩……您能接受宝贝女儿每天在您面前捶胸吗？再说有关动物延续寿命的基因改造草案至今也没能被联合议会通过，大部分动物只能保持自然寿命……」

　　「是否人道方面，Aino情况极为特殊，我会征求多方共同商议，这点不用担心，大概率可以通过……另外我觉得猫咪就很不错，如果可以的话就不要劳烦那些大型灵长类了……我不是开玩笑！至于寿命，珍妮博士可别忘了我的主攻方向。」

　　「好吧……」

　　「那么时间呢？」

　　「尽快！越快越好，最好在三个月内。」

　　「当下没有合适载体吗？」

　　「也有……但是不建议，我现在挑选母体受孕，来得及，只要六十二天实验室就会新出生一批小猫，抗病性很好，各方面指标优秀……从它们里面挑一个来吧，不过……男孩女孩就没法保证了。」

　　「真的要用……猫？」

　　「我也不是开玩笑！！勋伯格博士。」

　　「没问题，这方面你是专家，听你的。」

　　76245/08/15。

　　余晖27区联合议会。

　　「代号AZ。这项计划由材料化学、生命科学博士勋伯格先生提出，对今后生命科学以及物理学、材料学具有重大开拓意义，主观符合人类今后的发展方向……勋伯格先生的个人及家庭，已经为此承受了沉重代价！希望在座各位能够斟酌，这关系到未来、命运、文明！」

　　「BE07区代表，驳回！」

　　「AD11区代表，通过！」

　　「D351区代表，通过！」

　　「驳回！！」

　　「通过！」

　　「通过！」

　　76245/08/21。

　　BE07区脑神经科学实验室。

　　「珍妮博士……就这只？」

　　「没错！就这只！它可是本批最棒的小伙儿！相信您跟您女儿都会喜欢！」

　　「可是为什么不长毛？要是我学的不赖，猫咪刚出生就有毛发吧？」

　　「诶……这是修改基因的缘故，从一开始就改良过的品种，为了能够方便执行手术，还能减少细菌滋生……好处一时半会说不完，操心这个还不如赶快给它起个名字！」

　　「好吧……艾诺[Aino]，就叫它艾诺。」

　　「勋伯格。」

　　「怎么？」

　　「我已经知道了，关于代号AZ的事情。」

　　「哦……」

　　「哦？你就这种态度？！你这样做等于放弃了和艾诺的父女关系！一旦未来计划启动，艾诺将彻底失去人类的身份！到时候艾诺会变成什么样子？谁都无法预料！你已经费了这么大力气，未来更是会将全部精力消耗于此……」

　　「我自然是有我的道理。」

　　「你……」

　　「……」

　　「好吧，我尊重你的信仰。」

　　「谢谢。」

　　「勋伯格……听说前阵子露卡她……」

　　「是事故，这是她的理想，我该尊重她。」

　　「抱歉……」

　　「没关系。」

　　★★★

　　一幕幕画面涌入我的意识，我仿佛穿越时空，亲眼所见。

　　但这些画面似乎都残缺不全，形色怪异，弯折扭曲，跟毕加索的抽象艺术有些相像。

　　偶尔也像卡碟的录影带，时不时出现停顿跟噪点。

　　我的视角更是荒诞，一会变成男人，一会变成女人，一会又变成猫咪，在场景内的生物身上随机切换……

　　最重要在于，我从多个时间和空间里，得知了许许多多不得了的事情。

　　十分钟过去。

　　画面消失。

　　我在虚无。

　　我思：「这就是……我？我的由来？」

　　「没错，艾诺先生。」

　　L女士的声音再次出现……

　　不，不只是声音！

　　我看到了。

　　虚无，不再是虚无。

　　从下方浮起平台。

　　巨大的悬浮物，纯净无暇，晶莹剔透，像一块水晶，发出淡淡光辉。

　　一部分光辉凝聚，我出现在了平台上。

　　抬起前肢，看到一根荧光猫爪。

　　面前同样光芒汇聚，是一位女性身姿。

　　我再次以猫咪的姿态出现在人前。

　　「好吧，看样子我得花些时间梳理……不过当下应该没空吧？」

　　我尝试讲话，却没有发出声音，依旧出于思考。

　　L走近我，一边回答。

　　「很快你将会被再度唤醒。」

　　「唤醒？我的身体已经不存在了吧……难道是数字化？我……已经被数字化了？」

　　思考着，同时不知为何，我对L的身影有种莫名的亲和感。

　　我也开始不自觉地靠近她……

　　近在咫尺。

　　L蹲下身来，伸手抚摸我脑袋。

　　我任由她把玩，没有半点躲闪。

　　「我无法回答，之后你会知道。」

　　「超过权限了吗？」

　　「是的，希望你能理解。」

　　「接下来又会是什么？」

　　「切断。」

　　「切断？」

　　L身上光芒褪去，我看清了她的脸。

　　蓝色虹膜，上睑上挑，栗色长发，紫色眼镜。

　　艾米……

　　不，不不不。

　　不是艾米。

　　L虽然与艾米极为相似，但仔细观察就会发现，L的下巴弧度要略显成熟。

　　「L……露卡……夫人。」

　　我难以置信，毫无疑问，眼前这位女性正是艾米已故的母亲——露卡！

　　「乖孩子……」

　　露卡夫人抚摸着我的脑袋，眼中满是柔和。

　　「你已经做得足够好了……不要绝望，也不要灰心，属于你的故事才刚刚开始，Amy……就拜托你了……」

　　尽管吃惊，我还是从话中捕捉到一丝丝不妙。

　　「别担心。」

　　露卡摇头，微笑看着我。

　　「我们以后还会再见……现在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有更多的事情要了解，有需要你的人在等着你……我们暂且在此别过，来日方长。」

　　「要开始了吗？」

　　我心中升起明悟。

　　「是呢。艾诺要继续加油呀。」

　　轰然，光芒消散，一切消散，重归虚无。

　　很快。

　　不知何时何地何去何来何处何方响起何种声音，嘈杂、紧张、却稳中有序——

　　「确认！」

　　「神经信号完全切断！！」

　　「确定切断！」

　　「经核实！特定主体的神经传输完全与虚拟现实世界的次级主控切断！」

　　「诸位！感谢诸位在数个千禧年间的精诚合作。我们从来没有止步！生命从来没有止步！代号AZ……Aino……Aino Zero！现在解除冻结，进入全面启动状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