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260/09/17

　　周六，早六点。

　　我从玄关猫洞钻出，摇摇晃晃站立在自家门口。

　　清晨天色朦胧，正是冒险家钻出睡袋的好时候。

　　按理说，我应该老老实实窝在床上乖乖接受治疗才对，但猫的本能正驱使我，趁着现在还有一丝力气赶紧离开家……

　　我当然会觉得不舍。

　　我舍不得我豪华温暖又舒适的家，舍不得家里两个温柔漂亮又贤惠的女人，舍不得我超级厉害又可爱的战友……

　　可越是舍不得，我越觉得幸福。

　　这恰恰证明我得到了不知多少难以割舍的记忆。

　　我已经没有什么好遗憾。

　　有些事情做不完就做不完了。

　　走吧。

　　就这样走吧，最后的时候，跟着本能走……

　　★★★

　　走过石板小路。

　　我驻足在自家前庭门口，回头望。

　　艾米小时候在庭院里跟我一起玩过跳绳，玩过躲猫猫。

　　艾米体力不好，跳两百下就没了力气，我反倒生龙活虎。

　　而玩躲猫猫的时候，起初她每次都找不到我，后来我懂事了，知道女孩子要哄，就故意让她找到，结果我懂事了，她却长大了，很少再玩。

　　前庭两侧种植着高大浓密的景观植物。

　　左边被剪成三颗爱心贴在一起，右边则是少女怀抱猫咪，身侧有台机器人的组合造型。

　　昨晚艾米告诉我，前天我病倒后，修雅抽空到前庭将植物修剪了一番，是今年立秋之后首次修剪。

　　我记起来，前天醒来时修雅确实不在床边……

　　看了一眼又一眼，我回过头。

　　走出庭院，顺着人行道路过邻居家，拐到邻家后院。

　　我驻足在邻家后院那颗石榴树下。

　　石榴树还在，邻家那只加菲猫还在，虽然我在外面，它在里面。

　　找到埋着加菲老兄的那块地皮。

　　驻足，垂首，道歉。

　　过去多有不敬、多有得罪喵……

　　老兄别生气，待会我当面给您赔礼喵，您要打要骂怎么样都好喵……可能的话……

　　干完这点小活儿，我随便找了个离开街区的方向迈出爪子，不再回头。

　　★★★

　　越行越远。

　　渐行渐远。

　　我到最后也没有在任何人类面前以猫咪的身份暴露自己的智慧。

　　任何人，包括艾米在内。

　　并非我无法信任艾米，实际上从小一起长大，我与艾米之间的亲密程度完全超越了家人，我每天都有足够多时间观察她，她是距离我最近，最没有防备的人类。

　　其实说到底，就算我在艾米面前坦白我的秘密，对我个体而言并不会怎么样。

　　直觉也告诉我，艾米是最最值得我信任的人类，她绝对不会出卖我，绝不会将我的秘密公之于众。

　　但遗憾的是，与我所关联的，不仅仅只是我个体的命运。

　　我无法得知，一旦我的秘密暴露，我的族群会不会因此遇上灾祸？

　　其他猫咪会不会因为我的存在受到牵连？

　　我会不会成为带来灾厄的罪魁祸首？

　　我没有任何冒险的理由。

　　除了大义凛然的理由，我还有我自私的理由。

　　作为猫咪，我的寿命比起艾米要短得多，当艾米刚刚长成亭亭玉立的少女，我却已经变成一只老猫。

　　而这个时候，我才开始经历从懵懂到懂事……

　　等我能够说服自己坦白秘密时，已是弥留之际，成了个彻头彻尾的糟老头子。

　　难道我临死的时候，还要给我最疼爱的姑娘再添一笔哀伤吗？

　　怎么可以这样！

　　这种事！！

　　不要了吧，太残忍了喵……

　　所以，陪伴就好。

　　我只要一直陪伴在她身边。

　　陪伴胜过千言万语，胜过苦诉衷肠。

　　陪伴是最长情的告白。

　　我深爱她，胜过一切。

　　爱意的隐瞒，自私的隐瞒。

　　★★★

　　我不着急，慢慢走，慢慢走。

　　反正想跑也跑不动。

　　翻过土丘，越过水沟，踏过草坪……远到再看不到家。

　　意识倒还算清醒，但越是清醒，就越能感知身体有多糟糕。

　　不知道是水肿还是血栓导致了神经压迫，我的右眼从出发时就开始模糊……现在几乎看不到东西。

　　口鼻又有出血的迹象，好在也不用费心回去舔，稍微注意别呛着就好。

　　不知一路行了多远，我早就懒得计算距离跟方向，搞不好正兜了个大圈子也说不定……

　　但我要昂着头！

　　就算是瞎。

　　摸黑也要走完最后的路。

　　★★★

　　终于，我停了下来，正身处一块草地，四周空旷。

　　我抵达了边缘。

　　以家为中心，方圆一公里，半径五百米。

　　也许世界无限广袤，也许宇宙没有边界。

　　但我的世界，我的边界，此时此刻，就在我爪下。

　　在过去十五年里，我从来没有一次能够离开超过家五百米的距离。

　　每每抵达这个距离，身体的本能就会对我发出停止探索的警告。

　　头晕、心悸、呼吸困难……

　　我不知道再往前一步到底会怎样，更不知道为何会这样。

　　但我马上就要再尝试一次，尝试最后一次……

　　过去我胆战心惊，但现在，已经没什么好怕！

　　我抬起爪子，心里开始数翻车鱼。

　　一条。

　　迈出一步。

　　两条。

　　迈出第二步。

　　噗通——

　　预料之中的头晕来袭，我爪子一软，身体翻倒在地，像一条咸鱼。

　　我感觉自己的生命正在飞快流逝，就像咸鱼里的水分，随风而逝。

　　但我一点不怕，开始扭动脊椎，像根毛毛虫一样，继续向前蠕动。

　　三条。

　　猫可是流体动物！

　　四条。

　　可以像水一样流淌！

　　七条……九条……十一条……

　　我的意识只剩一丝清明，快要感知不到身体，但我止不住兴奋，止不住颤抖……

　　我已经走得比过去更远，比过去任何时候都要远！

　　旁边落下两只小鸟，我本想打个招呼，可爪子稍稍一动就将它们惊飞……

　　扶摇直上，翼展长空，好不自在！

　　我继续蠕动。

　　只要能挪一点点，就能够再挪动一点点。

　　挪动。

　　挪动……

　　然而…………

　　当翻车鱼数到第十五条时，我再也无法动弹。

　　我终于感知不到身体，感知不到呼吸，感知不到心跳。

　　视觉骤然变暗，听觉迅速寂静。

　　嗅觉、触觉、痛觉，统统失效。

　　直觉也荡然无存……

　　这就是我想要的？

　　最后的想法。

　　我死了。

　　★★★

　　出于本能。

　　如果有得选……

　　猫，不会死在家里。

　　并不是喵咪临终时不愿看到家人为自己伤心难过……这只是人类出于共情所产生的臆想，是给无处安放的伤感灵魂的慰藉，是文人墨客借事喻人打动人心的手法。

　　猫咪没有如此复杂的思维。

　　部分原因在于，猫非群居动物，天性孤僻，不愿被打扰。

　　同时猫具有高等自我调节能力。

　　如若生病，猫咪会到野外尝试寻找一些花花草草吃下，利用植物催吐或是吐出毛球。

　　如若病重，偶尔幸运地吃下药草，便得以续命。

　　如若非此，则于寻寻觅觅中逝去。

　　这便是本能，祖祖辈辈刻入DNA中保留下来的智慧结晶。

　　猫能繁盛至今，靠的就是世世代代传承而来的救命锦囊。

　　所以……

　　猫最后离家并非全然是寻死。

　　猫也怀着希望。

　　满怀希望踏上缥缈旅途去寻那一线生机！！！

　　★★★

　　虚无。

　　单纯意义上的。

　　不能说「这里」或「那里」是虚无。

　　「这里、那里」代表了一个可以认知的地方，而虚无是不可以被认知的地方，不可以认知的地方无法被指出，所以虚无不可以用「这里、那里」来描述。

　　虚无没有「中」，没有「外」，没有「内」。

　　总之就是虚无。

　　不可知。

　　不可探。

　　这就是虚无。

　　我在虚无。

　　不是黑色，不是白色，没有颜色，无法描述。

　　但我刚刚感知到一阵剧烈疼痛。

　　很疼，很痛，像是身体被切割掉了一块巨大的组织，而且还没有打麻药……

　　我明明已经感知不到身体，哪里来的疼痛？脑子坏了吗？

　　天知道怎么回事……

　　好在我至少知道，自己是一只猫咪，也至少还记得，我所持有的名字——艾诺[Aino]。

　　正当我不解的时候。

　　不知何时何地何去何来何处何方响起何种声音——

　　叮——！

　　「个人深度跨界交互正在启动：0%……1%……」

　　叮——！

　　「启动失败。个人深度跨界交互启动程式被驳回，已强制终止，开始执行上级预备方案，请等待权限通知……」

　　叮——！

　　「权限通过。

　　上级预备案：广域渗透式跨界交互正在启动：0%……39%……72%、100%……

　　广域渗透式跨界交互已启动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