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打太阳,天空就如烟花般炸裂开来,四散飞舞的火苗,化成了无数亮晶晶的繁星。
我始终以为,单纯而执着地思念着一个人,是件很没有意义的事情。
但是那架纸飞机告诉我,它的存在,就是意义。
1
经常在小区里打太极的那个大爷,突然摆出了“金鸡独立”的姿势,然后就静止了,活像个眼睛会动的雕塑。
不知道为什么,他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头发洗了,鞋子穿了,有什么不对吗?
「咳!」大爷咳嗽了一声。
嗷对!工作牌没拿是出不去小区的,最主要的是,口罩也没带……我尴尬地转身想要回去,脑门却被飘来的纸飞机撞了个正着。
有点疼。
我站住脚,左顾右盼,除了“雕塑”大爷,四下无人。
2
「你这孩子,一天忙忙叨叨的,手里拿的什么?」
「啊……一架飞机,送给你了。」
下楼以后,大爷仍然是那个姿势,我冷静地向前走着,脑海中却想象着如果我跑过去给他屁股上来一脚,他会是什么反应。
想着想着竟把自己给逗笑了。
「你啥意思!」大爷突然喊出来,吓了我一跳。
回过头,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看我,凶神恶煞,难道他能看穿我的想法?
大爷捡起地上的纸飞机,「是你撇的不?!」
「啊?」我愣住了,「没……没有啊,不是我扔的。」
「大清早的就咱俩人儿,不是你是谁啊?」
我没再解释,转身走了。
大爷不愧是武林中人,高风亮节,见我走了,也不再与我纠缠这件事。
过小区关卡的时候,我听到远处传来大爷的吼声:「谁扔的纸飞机?!没完了是不是!」
估计是楼上谁家的孩子吧,我在心里想着。向窗口负责检查的大哥亮出了工作牌,对方点头,大手一挥,我默契地离开。
3
办公室里的水烧开了,我冲上奶粉和麦片,又去打开了窗子。
滴答的落水声,是楼顶的积雪被融化了,有种春天快要到来的征兆,只可惜处在特殊时期,道路上空荡荡的,看不到什么人。
「喂!」
我回过神,发现道路中央站着个孩子,没带口罩,正冲我挥手。
很怪异,我之前并没有看到他。
而他手里的纸飞机,让我背后冒出一股凉气。
桌上的手机突然想起,是Jennifer发来的消息,我只瞥了一眼,再看向道路中央的时候,空无一人。
是错觉么?
「为全面应对……,坚决维护人民群众……期间,请居民们做好自我防护措施,自觉待在家中……」
过了一会,播放着公告的警车缓慢地进入了我的视线。眨了眨眼睛,在心里劝自己不要多想。
「你可能要有麻烦了。」Jennifer的微信消息让我更加不安。
我们是在“基地”论坛上认识的,Jennife她是个很神奇的人物,在论坛里也很出名,但她始终不觉得自己有什么过人之处。
我:「能说下具体会发生什么事吗?」
她:「你没做过相关的预兆梦?」
我:「没有,那不是我能选择的,而且基本上都是些影响不大的小事情。」
她:「唔……我也不能说出具体的事,只是刚才看到有飞机失事的新闻,同时间又突然想起你来……你明白的吧?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巧合……于是我在脑海中做出了线性分析,发现你的情况可能不妙。」
Jennife能够感知人们的过去和未来,但她总说那不是感知,而是由点及线的线性分析,任何普通人都能做得到,就好像篮球高手经常可以预知自己投出去的球是否会进入篮筐一样。
我不明白,这世界上的有些普通人,总是会偷偷努力,希望别人把自己当成天才。
同时,这世界上的有些天才,总是希望别人能看到的自己努力,比如Jennife,她最讨厌别人说她天生就有什么过人之处。经常态度坚决地表明,那些能力都是由于她做出了大量的相关训练,任何普通人通过努力都能够做到。
反正对此我是不太相信,这个世界就是有许多天才,不用付出太多的努力,就能比拼命努力的你获得更高的成就。
Jennife有的是钱,她可以有偿帮人占卜,整天被成百上千个自己的徒弟供养,却不会受到任何来自上天的惩罚,这不是命运的安排又是什么?
4
我是一个结梦师,称号是我自己起的。
我能进入别人的梦境,方法很简单,首先在脑海中想想出那个人的样子,然后睡觉。
但我并不能用这样的方法赚钱,会很快就遭到报应。
当然,也想过用“收徒弟”的方式骗人,这样就不算用结梦能力赚到的钱,因为教学中我完全可以不使用能力,只需要讲述就好了。
但是结梦能力,就是一句话的事啊……能行就行,不行就是没天赋呗。
显然,我没有Jennife的经商头脑。
我不是在酸她,而是她真的很会赚钱,对“基地”论坛以外的那些徒弟们,她从来不说自己真正的方法,每次直播课都是桌上摆着塔罗牌和水晶球,弄得自己像神秘的西方占卜师一样。
她说过一句极其矛盾,细想却又有些许合理的话:
「如果你不把具体方法,弄得神秘且复杂的话,又有谁会相信你呢?」
5
下午四点半以后,我和某位警察大叔,一起在二楼值班到凌晨两点半多。
期间我总是心不在焉,什么都做不下去,脑海中总是浮现早上时,道路中央那个男孩的模样。
还有Jennife的话。
我想象了许多种情况发生,包括那男孩是个不干净的东西。
不过最我担心的,是由于自己的原因,不小心连累到家里。
因此,我更希望晚上回家的路上能遇到他,到底什么事情,把话说清楚,不要跟着我回家。
和警察大叔在第一个路口就分别了,我戴上耳机,一路上走得很缓慢。
毕竟还是没到春天,夜晚仍然有些寒冷,红绿灯上的数字跳动着,让我越来越不安心,总怕那男孩突然出现在我的视线当中。
6
由于脑袋里总想着这事儿,忘记了小区今天已经在正门设置关卡,出入都通过关卡才行。
以往夜晚值班回家,都是钻大门右侧栅栏的空隙。
「你干什么的?谁让你从那钻进来的?」负责检查的大哥打开窗子,冲我喊道。
「啊!我……我是值班刚回来的。」我赶快走过去,掏出了自己的工作牌。
「哦,是你啊……去吧去吧。」
「呼——」我往家继续走着,长舒了一口气。
每个单元门的灯光是声控的,我快走到家的时候,习惯性地跺了下脚——男孩就站在我家的单元门口。
说实话么……
我当时感觉,自己的心脏都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
「卧槽!」我大吼一声,所有单元门口的灯光全都亮了。
他就站在灯光下,低头摆弄着手里的纸飞机,也不说话。
「你想干什么?」我开始冷静下来,遇到不干净的东西,也不是第一次经历,更何况提前我已经做了许多心理准备,只不过他的出场方式,太过一惊一乍的了。
以前遇到类似的人时,不是在梦里,就是在我的房间,半睡半醒的时候。
这么清醒的时候遇见,还是第一次。
其实,要不是为了能说清楚,我不太喜欢称呼他们为“不干净的东西”,因为那对他们来说很不友好。
这个世界充满了傲慢与偏见,人类们厌恶和恐惧未知的事物,并且习惯于喜欢自己熟悉的事物。
「对不起叔叔,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他抬头看向我。
「进楼里说吧。」
7
我把单元门关上,坐在楼梯口,点了支烟,「说。」
「为什么都叠完一万个纸飞机了,我还是没有复活呢?」
我努力地理解着他对我说的话,突然想起Jennife今天讲的:「这世间根本就没有巧合。」
于是我自作聪明,运用她的线性分析原理,猜测道:「你曾经乘坐的飞机失事了,对吗?」
「我没坐过飞机,是车祸。」
「好吧……」该死的Jennife,预言明明就不是普通人能学会的东西。
「我找不到我的爸妈了,他们当时都在车上,可我还是找不到他们……」他说,「但我找到我的老婆了。」
「老婆?你才多大啊?」我对此表示不屑,小屁孩知道的还不少。
「我真有老婆,她叫郭静。」
我差点没笑出来,「那你叫黄蓉?」
「我叫张浩宇。」
「那你俩也不合适啊……」
8
我小时候也喜欢过班里的小姑娘,不过那时候没那么开放,要是真有一对两情相悦的,那班级里都得炸开锅了。
但张浩宇说,他们班级好几个男生都有老婆,而那些女孩子有的私下里也叫对方老公,比如张浩宇和郭静,他们俩就属于两情相悦型的。
小学一年级,真鸡儿神奇。
我可能是老了。
一年前,张浩宇的全家都要搬去上海,据说他哥哥在那边有了很大的出息,具体多大的出息,张浩宇也说不清楚,反正好大好大的出息。
俩小孩儿之间,能有爱情吗?
我不清楚。
但我知道,张浩宇死后,郭静的确是给他叠了一万架纸飞机。
小本子上做记录,一千次,十架一烧。
这倒霉孩子,也不知道从哪听说的方法:烧够一万个飞机,自己最思念的那个人,就能从天上飞回来,重新复活。
她烧的时候,总念叨能让他复活的事,张浩宇听了,也相信,就天天看着她烧。
小姑娘贼有毅力,在家里烧被发现了许多次,不知道挨了多少揍。就偷偷在外面找没人的地方烧,甚至有时候半夜爬起来去阳台烧,总之是各种方法,用尽了浑身解数。
然而现在数字够了,张浩宇并没有复活。
「叔叔,我就要走了。」他很委屈,捏着手里的纸飞机,「我试过许多人了,就你能看见我,你能帮我捎句话给她么?她就住在这里,三单元301。」
「她能信么?」
「能信!你就说,是张浩宇告诉她的。」他一本正经的看着我。
「行吧,等我有机会了,在梦里告诉她,我能进别人的梦里。」
他摇摇头,「我试过了,第二天她就忘了。」
「你是想让我在现实中告诉她?」
他啄米式的点头。
我沉默了,有些麻烦,毕竟我又不认识人家。
而且我这个人,在现实中有点不太善于交际,和熟悉的人还好,让我去告诉人家的小女孩这么诡异的事?
万一被当做变态大叔咋整。
耳朵里传来了他想让我帮忙转述的那些话。
听得我这个浑身难受……
「行吧,有机会我就告诉她,你放心去吧。」我站起身,「对了,你要去哪啊?」
我很好奇这个问题。
「我也不知道,但我就是该走了。」
依然是那个很不清晰的答案,和其它的某些人回答的都差不太多。
原本我以为他们是不想让人类知道,后来我觉得,他们是真的自己也不知道。
小男孩其实挺懂礼貌,「谢谢叔叔,叔叔再见。」
「啊……」我跺了下脚,声控灯亮起来,人不见了。
其实我是骗他的。
也不一定,如果以后大家都能出门了,路上还有机会碰到那个小姑娘,并且确认是她,并且她一个人,并且她周围没有别人的话——我就去跟她说。
总之敲门去对人家女儿说那样的话,我真的做不到啊!
9
第二天,我中午才醒过来。
做了个奇怪的梦,梦到自己和郭静说了许多奇怪的话,还把她给吓哭了。
这该不会是预兆梦吧?
有些打哆嗦,那种事情,我是绝对不会去做的!
绝对!
出门上班,走到三楼,我真不知道自己是抽什么风,竟然站住了脚。
「快走啊!你是不是有病?」我在心里对自己说。
但我听到房门里有女人的声音:「妮妮,说了多少次了,不许再往窗外扔纸飞机!昨天那个爷爷都找上门了,你忘记了吗?这是很不礼貌的行为,妈妈昨天是怎么教你的?给妈妈说一遍。」
女孩像背书一样,说,「要爱护环境,讲文明,懂礼貌,不能随便往窗外扔东西。」
原来是这样……
纸飞机郭静扔出窗外的,烧了一万个纸飞机没起作用,她还不死心,于是就改变了方法,换成往窗外扔一万架纸飞机……
小孩子之间,可能有爱情吗?
我不知道。
但我陷入了想象,如果我死了,会有人为我叠一万架纸飞机吗?
一万架不行。
就两万架。
我站在门外待了一会,跑回了楼上。
「又忘带啥了?」
「妈,昨天那个纸飞机呢?」
「什么飞机?」
10
我站在三楼,拉开大衣的拉锁,将工作牌露出来,敲了敲门。
女人打开门,上下打量我。
「你好。」我拿着纸飞机,「有住户反应,你们家总是往楼下扔这个东西。」
「哎呀不好意思,我这女儿淘气,刚才还说她呢,实在是不好意思。」
小姑娘就在旁边,听到我说的话,躲在了母亲的身后。
「孩子小嘛,也能理解。」我突然压低声音对她说,「姐,我在大学是学心理辅导的,我看纸飞机上写着“张浩宇”,你姑娘应该不是第一次弄这个纸飞机了吧?你再好好想想,是不是很久以前她就开始折了,如果是这样的话,或许我能帮她。」
「张浩宇?」她听了之后很惊讶,回头去看女儿。
「我没写他的名字。」小姑娘一脸惊奇地看向我。
「姐,你别吓到孩子,其实不是多复杂的事,只要稍微开导一下就能解决问题。」我抓住机会,其实小姑娘是被我给吓到的,「她叫什么名字?」
「啊……她……她叫郭静。」女人似乎更信任我了,她对我低声说,「你不知道,张浩宇是她同学,以前跟她关系挺好的,但是一年前出车祸没了,这孩子她就……」
「我明白的姐,我在实习的时候接触过类似的案例,你放心吧,我对她说几句话就行。」
我蹲下来,「郭静,你别害怕,是张浩宇让我来对你说这些话的。」
小姑娘从母亲的身后走到我面前,撇着嘴巴,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但始终没有流下来。
我知道,她不害怕了,只是听到了那个名字,过于想念。
「他让我转告你,他走了,以后你叠的纸飞机,他再也收不到了,你要好好学习,长大了嫁要给一个特别特别好的男人,听话。」
张浩宇就是让我转告这些话,到此为止,我答应他的事情已经做完了。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呀?」小姑娘只抹了一次眼眶里的泪水,再也没继续流泪,也没有放声大哭,她就是很平静地这样问我。
「他回不来了。」我下了狠心,「永远都回不来了,明白吗?」
「那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呀?」她仍然这样问。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好心办了坏事,内心里也很紧张,只想着快点脱身离开。于是站起身,我很不负责任地说:「行了姐,这样就可以了,过几天就会好了。」
女人将信将疑地看着我。
「叔叔,你见了他,帮我对他说,我很想他。」
这小孩儿可真是……
我皱了下眉头,很严肃地对她说,「郭静,想念一个人并没有错,但这并不意味着你一定要限制他的自由。他要走了,要去很远的地方,不管你有多想,他都不会回来,这就是事实,无法改变的事实,明白了吗?」
郭静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过了一会,她说,「我明白了。」
这次的语气很好,看起来是真的明白了。
有时候,就是要把小孩子当成大人来教育才行。
11
晚上值完班回家的时候,已经是凌晨一点,这一次我很识趣地从关卡通道行走,敲了敲值班窗口。
值班的大哥揉揉眼睛,「是你啊,怎么又那么晚啊?」
「值班,我也没有办法。」
他很不耐烦地摆摆手,「走那边吧!以后也不用来敲窗子。」
「好的。」于是我又从栅栏的缝隙钻进了小区。
临进单元门的时候,我习惯性地跺了下脚,声控灯开了。
灯光下,一架纸飞机飘飘荡荡,落在了我的脚边。
我弯腰捡起了纸飞机,发现上面写着工整的铅笔字:
张浩宇。
这小姑娘真是魔怔了。
他回不来了啊……
我后退了几步,抬头望着三楼的窗子喊道:「他回不来了!」
不管怎么做都是回不来的,这样做到底有什么意义啊?
小学二年级了,不至于这点常识都不知道吧?
谁告诉她在纸飞机写上名字,张浩宇就能回来的啊?
谁给的她灵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