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2020年3月28日,晚8点23分。
距离约定好的时间还有7分钟,当时我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所以印象很深。
父亲骑着自行车,扭头喊我,「乌漆嘛黑的,你往那边走干什么?」
「我……我去那边溜达会儿,你先到江边的健身器材等我吧。」
「有亮的大路不走,拐进小胡同里干什么?!想进去偷着抽烟?」
「当然不是了!我去看星星,路灯太亮的地方看不到。」
「真文艺啊……」他脚下用力蹬了几圈,扬长而去,也不知道是夸我还是损我。
小路深处漆黑一片,伸手不见五指,抬头繁星满天,月亮不圆,弯得像电影片头的梦工厂logo。
打开手机的手电筒,想起小时候,这条路还没有拆成这种程度,那时候许多平房都还在的,有家人的院子里养了条小狗,路人经过的话,那狗就会很凶的叫几声。
不理它的话,你走远了它就不叫了,但如果你惹它,比如用小石子去砸它,它就会从木板围栏的缝隙里,连挤带爬的钻出来,追着咬你,你跑多快,它就追多快。
你要跑累了回头看,它就原地站住叫,如果你继续跑,它就继续追,直到你出了整个路口拐了弯,它就不追了。
02
我从小就生活在这个县城,虽然这条路段很偏僻,但我仍然记得这是什么地方。
在六七岁的时候,和几个朋友来这里探险,是个被拆迁的区域,奇怪的是,在砖瓦堆下,有一口被填死的井。
那是一个下午,阳光正盛,我们几个小孩儿结伴壮着胆子来到这里,就在接近那口井的时候,一个砖头突然从井里被扔出来。
我们几个吓得拔腿就跑,躲在附近一个伙伴的家里。
那个时候我们就探讨过,每一个人都确信自己亲眼看到从井里扔出了砖头。
「是不是井里藏着什么人?」
我们不甘心,又去看,结果发现,井是被完全堵死的。
胆子大的伙伴捡起那块砖头砸向井口,但井口的确是被堵死的,和地面平齐,跟砸在地面上没什么区别。
怎么说呢,就像是在地面上用几块砖垒出一个圆形,远处看着像井,但其实它已经不符合一口井的标准了。
那砖头是怎么出来的?从哪出来的?
至今仍是个谜。
这么多年前的事,我也不知道哪根筋抽了,竟是突然想起来,远远地把手机的灯光照过去,根本就看不清什么。
低头看眼手机,八点半整,再一抬头,男人就站在我的身前,无声无息。
心跳如鼓,但我没有做出任何反应,只是平静地看着他。
作为结梦师,绝对不能让人觉得大惊小怪的,显得很不专业。
03
「记得,你的出入密码是19950330,就是你的阴历生日。三天之后这张卡片会被激活,你可以用它随意出入基地。」男人把一张卡片交给我。
我用手机的灯光照向他,剑眉凤眼,棱角分明,面无表情。
从上到下,一身都是黑色,就连鞋子也是黑色的。
「快点拿着,我还有事。」男人催促道。
「啊。」我接过卡片,还没来得及撂话,那人便突然窜到天上,飞走了。
我第一次在现实生活中见到人飞。
不害怕,不恐惧,不好奇。
特兴奋,特激动,特想学。
没长翅膀,脚下不会喷出火焰,也没有竹蜻蜓插在头上。
违背科学啊……
「Jennifer,我……卧槽……那个人刚才飞上天了!他来县城里时也是飞过来的吗?你能不能把他微信推给我啊?」
啪嗒!
不远处突然传来动静,如果不是这一声,我几乎要把砖头的事情给忘了。
以前看恐怖片的时候,总看到有些NO ZUO NO DIE的主角,那个时候我就经常吐槽:「不会跑吗?有病啊还去看!不知道好奇心害死猫吗?!」
现在想想,身为一只猫,如果连好奇心都没有了,那就未免就不太可爱了吧?
04
灯光照着,我朝那口井走去,这么多年的谜题,既然都来到了这里了,怎么能不一探究竟。
井口旁,坐着个破衣烂衫的老爷爷。
他木讷地望着地面,一动不动,也不抬头看我。
灯光透过他的身子,照在他身后的地面上。
「爷爷,你在这呆了很久了吧?」
他没做声,缓缓地捡起一块砖头,然后有气无力地扔出去。
这么说,小时候看到的情况,估计是这老头从井口捡了一块砖头扔出去,当时我并没有这个能力看到灵魂,所以才以为是砖头从井口跳出来了。
当我见不到他们的时候,我总是害怕他们,哪怕他们没有出现,我也总是害怕他们出现,一到夜晚就提心吊胆的,也不敢听或看有关他们的故事。
而当我见过他们几次了以后,却反倒不害怕了,我想和他们交流,想和他们说话,想听他们的故事,想听他们的感慨。
相比人类,我更信任他们说的话。
「孩子,你多大了?」他开口说道。
「二十五岁,虚岁二十六了。」我找了个地方坐下来,顺便看了眼手机,Jennifer没回复我,她最近好像挺忙的,不像疫情紧张的时候那么清闲了。
「成家了吧?」
「没呢……」是不是只要岁数大的见到年轻人,不管是死是活,都会问这些家长里短的问题?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儿子都六岁了。」
05
二十二年前,他的儿子和儿媳一起去了南方,没带着他。死后骨灰没找地埋,就放在家里的小屋供着,有时候还给点香,给水果。可是拆迁的时候骨灰盒还在小屋放着呢。
我说那是他们给忘了吗?
他说:「故意的。」
说话的声音很小,那一刻我有点伤感。
哪有那么容易忘,该收拾的东西都带走了。
「骨灰在哪,您就只能待在哪是吗?」说完之后,我突然想起以前遇到过的灵魂,他们都很自由,好像并不受什么骨灰的限制。
他摇摇头,指了下井口。
「您的骨灰在这?」
「不是骨灰,是符咒,我的腿粘在地面上了,只能活动手臂。」他把手搭在井口上,「就在这里埋着符咒,但我不能挖这个土,一挖就像触电了似的,感觉要魂飞魄散了。」
我用手尝试着挖了下,土很实,但使劲挖还是可以挖动,破烂不堪的黄纸碎片,零散混合在土里。
真的很厉害,即使破碎成这个样子,也能把灵魂束缚在这里。
「谢谢你啊小伙子。」
「不客气。」这一切并没什么难的,我只是挖了点土而已。
我说完之后,他就不再说话了,只是木讷地望着地面,过了一会,他又捡起之前扔出去的某块砖头。
06
「接下来您打算去哪呢?」我觉得有些尴尬,开始没话找话,打算再寒暄几句就离开这里。
「你刚来的时候,我就在想这个问题。」他再次有气无力地将砖头扔出去,「去哪呢……除了这里,我还能待在哪里呢?」
我抠着指甲里的泥土,「要不去找您儿子?还能找到么?」
「能找到也不找了,遭人嫌,还得请法师来。」
「那奶奶呢?」
「走得比我早多了,我也没见过她,应该是去那个地方了吧。」
「对啊!您也可以去那个地方,好像灵魂都知道该怎么去。」
他摇摇头,「我不想去。」
「那您还有什么想做的事吗?」
「本来……是想等着你这样的人出现,然后帮我解开符咒。」他说,「现在没有什么事情想做了,先这样吧,过一天算一天,就待在这里,也挺好的。没准哪天,我就突然有想去的地方了。」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比任何执念都要麻烦的,就是毫无念想。
唯有面对这样的想法时,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人也好,魂也好,我不知道该怎样劝说这样的想法……
因为我实在琢磨不出,这样的想法到底哪里有错。
07
我本是要离开的,可在路上,脑海里总是想起老爷爷叹息着说,「是符咒,我的腿粘在地面上了,只能活动手臂。」
符咒没了,他的腿还是粘在地面上——是他自己不想动弹。
说不定那张破烂不堪的符咒,早就不好用了。
这哪是符咒束缚着他,明明是他自己没了希望和念想。
于是才什么都不想做。
啊……跟我有什么关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吧?就算是灵魂,他就是没有想去的地方,就是没有想做的事,就是不想重新开始人生,怎么了呢?有什么错呢?
我在心里嘀咕着,突然感觉指甲里一阵刺痛。
「那我废这么大劲挖土干嘛?」我站住脚,自言自语,「等了二十多年,终于等到我这个破解符咒的人出现了,然后呢……这老头有病吧?」
我转身又回去了,离老远我就喊:「都自由了,您得出去啊!出去逛逛!走走!您这是画地为牢知道吗?不能这样啊!」
他也不回应我,直到我走近他的跟前,他才抬起眼皮看我,「小伙子,我都说了,等想走的时候,我就走了,现在我还没想好要去哪。」
「没想好也得找地方去啊!我挖土挖的手指盖子都疼!结果您动都不动,我不是白挖了吗?」
「谢谢你小伙子,我很感谢你。」
「我不是要您感谢!你怎么这么大岁数了还这样呢?等了二十多年不就为了等着自由吗?为啥我就今晚上偏偏出现在这了呢?是不是上天安排的?你这样是不是辜负上天?你觉得人死了就自由了吗?没有责任了吗?不是吧?你老伴走了,她去哪了啊?是不是在什么地方等着你呢?万一真就等着你呢?怎么可能哪都不想去呢?你不想见你儿子,那你也不想见见你孙子吗?说不定你孙子都结婚了!」
我开启了嘴炮模式,就等着他幡然醒悟,然后感激我说了这些话。
结果他眼皮都没眨一下,便说:「没什么意义,一切都不重要了,我早就想开了……」
死老头子一句话,把我掏心窝子的肺腑之言全给和稀泥了。
那一刻,我只感觉到特别特别的心累。
好吧,爱咋咋地,再跟他多说一句废话,我特么就是狗!
08
我离开了那个拆迁区,满脑子都是那老头的话:「没什么意义,一切都不重要了,我早都想开了……」
他想开什么了?
死后不去投胎,就在一个地方坐着,扔砖头?
这是想开了?
走到江边的时候已经九点半多了,我爸还在健身器材那压腿,「我还以为你回家了呢,怎么这么慢?」
「遇到个老头,唠嗑来着。」
「老头?谁啊?」
「不认识。」我也尝试着把腿搭在那条单杠上,不过失败了,于是我去找了个更低的,仍然失败了,最后我找了个最低的,搭上了。
好疼啊……为什么要压腿呢?我上百度查了下“压腿的好处”,其中并没有可以吸引我的理由。
但看着我爸那么认真的压腿,每天都来压,我想这肯定不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吧?
「老爹,你每天来压腿,有什么意义啊?」我问他。
「拉伸筋脉,保护骨骼,预防疾病,增强免疫力。」他还一套一套的,看样子肯定以前也查过百度。
「这也没啥意义啊。」我换了条腿,「咱又不是练跳舞的。」
「那你说干什么有意义?」他反过来问我。
我想了很久,没有答案。
09
抬头仰望夜空,只感觉自己特别渺小,仔细想想也是,那老头死都死了,在那里待着,和在别的地方待着,又有什么区别呢?
我把腿从单杠上收回来,「老爹,我先回家了啊。」
走在公园的路上,我突然摸到了口袋里的那张卡片。
脑海中浮现出男人飞上天空时的场景,可是我却一点也不羡慕了。
我为什么要申请实体基地通行证?
那个男人,又为什么要给我送通行证呢?
他说他很忙,然后飞走了,他忙什么?有意义吗?
Jennifer仍然没有回复我的信息,她在忙什么呢?她忙的事情有意义吗?
人活着有什么意义呢……
「没有意义。」脑海里响起这样的话语。
我望着冰冻的江面,一步步走下了台阶。
「无所谓了……活着没有意思……」我开始意识到,脑海里的声音是那个老爷爷的。
除此之外,我什么都意识不到了。
江面冻得并不是很结实,但我的运气很好,不知不觉地走了很远,仍然没有掉下去,只是偶尔听到咔嚓的冰裂声。
10
我叫白鞍,是一个结梦师,称号是我自己起的。
2020年3月27日,也就是这个故事发生的前一天,占卜师Jennifer自愿作为我的推荐人,在论坛上替我申请了实体基地的通行证。
基地的全名,叫【超自然实践任务发布基地】。
来交给我卡片的男人,叫夜翼,这名字也是他自己起的。
「太中二了这名字。」
「你不懂,这样叫才酷,我给你提个建议,文章名别总是结梦师,可以写什么人就换成什么,就像漫威那样,比如你下一篇写我的事,那题目就应该是——夜翼者啥啥的。」他一边撸着肉串,一边拿着手机拍照,「你们这的烧烤真是一绝,等回去我得在论坛发个帖子。」
「再说吧,最近想把公众号先放一放。」我瞥了眼坐在他旁边的那个老爷爷,看起来老实巴交的,一点也不像是那种会附在人身上,然后怂恿人跳江的邪恶灵魂。
「嘿!」夜翼用手掌在我眼前晃了晃,「想什么呢?!」
我在想,到底为什么呢……为什么这个老爷爷要害我……
如此一来,现在就连灵魂也没办法再相信了……
这个世界,为什么总是要互相伤害?
他不害我的话,也不会被夜翼给收拾的这么惨啊。
我很友好地去帮助他,为了挖出那张束缚他的符咒,我的指甲缝现在还隐隐作痛,可他却偷偷跟着我,想着要弄死我?
到底为什么啊!
老爷爷就在我的对面坐着,我多想立刻质问他,指责他,或者是大骂他一顿。
可我就是说不出口,想到他儿子对他所做的一切,我就更说不出口。
也许老爷爷发现了我总是看他,过了一会,他终于说话了,「小伙子,本来我跟着你,是想找个机会跟你道谢。」
夜翼一个巴掌扇在他脸上,打得结结实实,「闭嘴!谁让你说话了?」
「你别打他!他都这样了想说什么就说呗!你打他干啥啊?!」
「兄弟,你没事吧?」夜翼满脸不解地看着我,「你脑子是不是坏了?他刚才差点把你害死!要不是Jennifer给我发信息,你现在已经掉冰窟窿里了。」
「那他也是个老人吧?」我下意识地拍了下桌子,显得不太友好。
夜翼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呵,你的意思让我尊老爱幼呗?你这人挺逗啊。」他把烤串扔在桌上,脸唰地就沉下去,「他是人吗?你能碰到他吗?老子一巴掌替谁扇的自己心里没B数?是不是Jennifer给你点脸你就觉得自己有多了不起啊?」
为什么前一刻还在开心吃串的两个人,突然就吵架了呢?
我沉默了一会,拿起串放到他的盘子里,「不好意思啊,是我矫情了,再吃点吧。」
「不吃了,你不是挺牛逼么?这老头你自己搞定。」他起身离开了。
我静静地坐在那里,没有拦他。
说实话,我也很火。但我还是把那股火气压下去了,因为他救了我的命,而且还是Jennifer的朋友,我觉得自己不应该和他闹僵。
可还是闹僵了。
也许我真的不是很讨人喜吧。
11
「我看到你和你爸在那聊天,看着看着,就很想去害你。」老爷爷低着头,「对不起小伙子。」
「没事。」我看着桌上剩下的肉串,喃喃道,「你要还想害我,我就在这。要不想害了,就离我远点吧,越远越好。算我求你,以后别害人了,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家庭,你害一个人,就是害一家子,今天我要是死了,你让我爸妈怎么活下去?」
「我真不是故意的小伙子,当时看见你和你爸,就想起我活着的时候,我儿子是个多好的人,跟你一样心善。我就是想不通,他咋就能和他媳妇请法师害我呢!我是实在想不明白,昏了头,把你错当成他了!」
不管他说的是真是假吧。
「无所谓了……」我叹了口气,只感觉浑身上下都很疲惫,结账完出门,正遇到个出租车,便打车回了家。
那老人没再跟着我。
至于他会去哪,他要去哪,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回房间依靠在床上,我打量着手里的那张卡片,只感觉世界很不真实。
到底是我的精神有毛病,还是夜翼的精神有毛病?
那个老人的灵魂有没有毛病?
是不是全世界的精神都有毛病?
为什么不能好好的。
为什么不能好好的!
为什么不能好好的……
我把自己蒙在被子里,竟是忍不住,开始呜呜地哭了起来。
越哭越厉害,甚至成了抽泣。
已经很久没有这样痛痛快快地哭出来了。
为什么我会这么难受,为什么哭了那么久,却还是停不下来。
为什么……明明已经长成大人了,却还是会像个小孩子一样……
为什么我不能骂那个老人几句,为什么我不能和夜翼打一架,为什么我现在想找Jennifer抱怨却怕打扰到她,为什么我都这么难受了还不敢哭的太大声怕吵到父母和邻居。
为什么有的人能会飞啊,也太夸张了吧!
为什么我没打包剩下的肉串啊,真浪费!
不知不觉中,我睡着了。
或许是太累了吧,那一夜,没有做任何的梦。
第二天醒过来的时候,阳光斜照进窗子,亮堂堂的。
墙面上,是我很久以前贴的几个英文:Have a nice day.(多么美好的一天。)
那个瞬间,我感觉自己好多了。
虽然许多问题,还是没有答案。
12
如今已经好几天过去了,我期待这个故事能有一个更好的结局,期待每个问题都能有令人满意的回答。
然而事与愿违。
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谜题,哲学家们想了一辈子,也没有想出一个确切的答案。
普通人,又何必要去钻牛角尖呢。
或许最好的办法,就是好好地睡上一觉。
如果可以在睡前大哭一场的话,就更好了。
因为那样,就能睡得深沉,整夜无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