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下) 茶馆
千里香的馄饨十分有名:馄饨的皮子裹着白果木砧板纯厚的气息,一口下去,变化着的质感千层百面。舌头和牙齿相互击打,能从面皮中感觉出擀面杖在推碾。这一咬敦实、那一嚼滑溜,每一记都揉和出了粉粒专属的排列,错过了,就不会再重来。味道的呵护也很到位。开水的翻滚,煮掉了齑粉跺着脚抖下的杂质,淀粉的原浆被精心打磨,火候一到,原生的甜味就自然涌现。
一口一个嚼劲、一口一个甜。
皮子手工天然擀,馅儿也不在例外。
香菇早就经过精心的腌制,几十斤的盐渍吓坏了平时在厨房里加料几小勺的总厨,潺潺汩汩的渗透将香菇的成分与海盐磨合,不管好的、糟的,统统变成了妙的。猪油配合着肉沫,肥厚不肯瘦的馅子别想带着鲜香逃逸。葱花姜末酱油酒,如痴如醉怎肯休?
这样的心思,这样的工夫,甫一只馄饨,就能炸得唾液味蕾奔翻天,让人纠结着欲罢不能、爱不释手;抿了又品、品了又尝。
说话间,又有人走进了店里。
“小开水,今天怎么这么早啊,麻将没去搓啊?”小木匠故意用很大的声音喊着。
只见来人小开水一副邋遢的模样。
“小开水,你可是长远不见了。”小连根说道。
小开水不好意思地拉开了一条长凳,摆了摆手:“别提了,四天输了二千零一十八块,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你们来的够大的。”小木匠提起了水壶给小开水倒水。
“哟。”小开水赶紧微微起身
小木匠边倒水边说,“听说你麻将搓得老婆也跟人跑了”。
一杯水递到了小开水面前。
“你不要瞎说。”小开水抿了一口水,拼命用手指着,“这水凉的。”说着就从一摞倒扣的纸杯里重新取下一个,“我喝茶。”
说话间,小开水从怀里掏出一个印着”碧螺春”的茶叶罐,掐出少许扁平的芽叶丢了进去。
小木匠故意探下身子问道:“小开水,你这‘碧螺春’好有特点啊,人家碧螺春是卷曲成螺蛳那样的,你这偏要长成扁平状的。佩服、佩服。”
小开水连续往小木匠那儿看了两眼:“你尽管笑话我好了。正牌碧螺春我有,留在家里待客用的,这喝剩下的空罐头就拿来装装门面了。”小开水说着取下了热水瓶上的软木塞,反手搭在瓶口试温度,“嗯,这把行。”
说着小开水就冲起了茶。冲茶毕,小开水摆起了二郎腿,撸起裤管,拿着个小木锤敲着。
“诶,小开水,你腿上这以前手术的刀疤阴雨天还会痛吗?”小木匠看着小开水的腿问道。
“会啊。”小开水说着指着小腿上的疤痕:“你看,当年这一刀从这里开到了这里。”他用手比划着,“哦呦,那腿刚摔断的时候痛得我喊都喊不出。”
“你小心点,现在年纪大了就更怕摔了。”
“唉呀,都这么大岁数了,有一天算一天了,今天晚上睡下去,还不知道明天早上起不起得来呢。哪天阎王簿上勾住了么,就到红旗塘报到去了。”小开水拿起茶杯含了一小口在嘴里,甩了甩手。
“涧循,到红旗塘报到是什么意思啊?”淡仟问道。
“红旗塘好像是这附近的一个地名,殡仪馆就在那里。再结合他说阎王簿,想必就是他对死亡的讳称。不过红旗塘也是很久以前的叫法了,本地人才知道,我也是从父亲那里听来的。”
“如果是这样的话,涧循哥,那这个小开水可能就不是我们要找的人了。”溪沙说道。
“你是说报纸上他那份简历是吧。”涧循问道。
“是的,根据报纸上的简历,白藤是古文镇人,不是本地人。”溪沙说道。
“话是这样说,但是简历写的也未必准确。”笔龄插了一句。
“怎么讲?”涧循问道。
“你别忘了还有籍贯和出生地之分。”笔龄喝了一口汤。
“籍贯和出生地?”涧循问道。
“我记得报纸上写的是白藤,上渚帝国古文镇人。但这个古文镇有可能是他的出生地,也有可能是他的祖籍。如果古文镇是祖籍,那就不能说明问题,因为白藤也有可能出生或成长在这里。”笔龄分析着。
溪沙点了点头:“对哦,现在人口流动发达,可能父亲、爷爷、太爷爷都不是同一个地方出生的,这祖籍是哪儿还真是不好说。而且如果是名人的话,各个地方还要抢呢。再加上还有自己一个出生地。所以……我这个推断好像确实不能坐实。”
“不单是这样,即使白藤真的是出生在古文镇,他也有可能在首都这里读书、工作,不排除他会说知道红旗塘这个名字。”笔龄说道。
“所以,我们现在不能排除那个小开水是白藤。”涧循点了点头。
一阵电瓶车的声音传来,邮递员在千里香馄饨店门口一个“嗞——”的急刹:“小开水,今天你在这儿啊?正好,省得我去麻将馆了,你的包裹。”邮递员说着把包裹往小开水这儿扔了过来。
“好嘞。谢谢啊。”小开水一个海底捞月捧住了包裹。
邮递员比划了个手势:“我还忙,走了啊。”说完他就转动电瓶车的手柄疾驰而去了。
这时,只见一个人手中拿着一幅卷轴走进了茶馆,找了个地方落座了。
“哟,这不是草菇先生吗,怎么今天有空到咱们睫谷观园耍耍?”小开水问道。
那个叫草菇先生的人拉开了手中的卷轴——一幅华南虎水墨画显现了出来。他拿着画欣赏了左右一番,随后说道:“我搬到睫谷观园来了。”
接着草菇先生便收好了画。
小开水给草菇先生倒了杯茶:“话说回来,草菇先生你没骑电瓶车来?”
“哦,现在鸟枪换炮了。”草菇先生向茶馆外指了指。
只见一辆报废的边三轮停在那儿。
“鸟枪换炮?就那辆没气的边三轮?”小开水翘着眉毛问道。
“诶~”草菇先生撇了撇嘴,“喏!边上那个!”
只见一辆共享电动汽车停在桩子上。
“原来是它呀。”小开水拱了拱手,“受教受教。可是就这一辆了,你不怕被人开走了?”
正说着,一对小夫妻带着孩子开走了那辆电动汽车。
“哈哈哈。”小开水笑出了声,“我说什么来着,车子真给人家开走了,老兄你得在这儿多泡一会儿了。”
“行啊,我没意见。我就住边上的长风苑,临街的第一栋别墅,近得很呐。”草菇先生拿起茶杯吹了吹,“不过你要说起这以前啊,那当初钓黄鳝可真是怀念啊。我呀沿着河边泥浜岸找孔洞,黄鳝就钻在里面,但是你找啊要找光滑的洞,因为黄鳝它会钻进钻出啊,那种泥巴堆一样的、长了苔藓那些的就直接排除好了,一看就废弃了好久的。一开始啊,我们用竹子做钓竿,但这个属于劣势装备,因为它不好打弯啊,那黄鳝洞里头可是曲溜拐弯的,所以就用钢丝,钢丝延展性好,用起来顺手多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嘛。然后那个饵料啊就用蚯蚓,蚯蚓多的是啊,土里去刨两下子,要么那种趴在土上的砖头掀开来,都是。还有钓鱼,有一次一条鱼真是聪明,我每次放饵下去,饵吃了,鱼也没了,后来蚯蚓都快用完了,我一火,直接一个裸钩抛下去,嗨,鱼拽上来了!唉呀,真是笑死了。”
草菇先生抿了一口茶,接着说:“从前空的时候就往爷爷的船上跑,我爷爷开船跑运输的。生意来了就讲价钱嘛,爷爷的那些买卖还不就是你情我愿,也没有什么固定收费标准的,谈拢了就行,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嘛。有一次挺有意思的,爷爷开船,发动了半天这船没动,我跑去一看,结果锚没收起来,哈哈。说起我爷爷,他可有意思了。我听我姑妈说啊,她小时候爷爷骑着个自行车,左车把手一只猪心,右车把手一只猪肚,晃晃悠悠到家门口,说‘小姑娘,今天爸买了好吃的!’结果姑妈跑去一看,车把手上挂着的是两个瘪塑料袋,东西早就掉了,我爷爷一路哼着小曲回来都不知道,当时可心疼了,现在时过境迁,回味起来却成了美丽的往事了。我小时候也捉弄过爷爷。不是家里有那种锡箔纸包装的饼干嘛,我去抠个洞,把那个饼干偷出来吃,少一片那不就发现了嘛,所以我拿那个小刀把饼干一劈两,不是这么从上到下一刀劈断喔,是横着这么劈,然后下头劈出来的半片我就吃了,剩下的看上去不还是完整的嘛,就再放回去,光这样还不行,锡箔纸还有洞呢,我就拿打火机给它烤一烤,趁它有点融化的时候捏牢,哈哈。其实还是爷爷稀里糊涂啦,真要认真看看,哪能看不出破绽。呵呵,逝者如斯啊,当初要是被发现,那还不被揍扁,十五年前爷爷米寿之年,听着我‘坦白’,虽然严肃地说声‘小鬼’,但却没有一丝紧张的气氛呢,这种感觉怎么说呢,打个不恰当的比方吧,有点像当年两国交战生死相搏的军队指挥官,几十年后在友好访问时重逢一样呢。疤痕犹在,不见伤血。”
草菇先生滔滔不绝地诉说着往事,他讲话中的一个习惯引起了涧循的注意。
不知不觉,又半个小时过去了。
“涧循哥,就剩你了哦。”溪沙用胳膊肘碰了碰涧循。
“嗯啊?什嘛?你们都吃好了啊?”涧循惊讶地看了看溪沙,她的碗里只剩一碗清汤,搭配用的紫菜和虾皮也都没有浪费。他又转头看了看淡仟:“淡仟,你点的比我多啊,也吃完了?”只见这位大食王的两只碗里漂满了红彤彤的辣油,而本人却坐在那儿一脸嬉皮地笑着:“轻松得很。”涧循又看向笔龄寻求帮助,看着还有没有一道留下来的难兄难弟:“笔龄,你也搞定了?”笔龄翘了翘眉毛、摊了摊手,谐谑地说道:“好兄弟,这回我们可不在同一战线喔。”
“咦——”涧循一边埋下头,一边笃着筷子,一边拼命地往碗里加醋,“竟然就剩我了。”
“涧循哥,你慢点好了,没事的。”溪沙看着她这位任何时候都不愿意拖后腿的涧循哥,心里既很钦慕,又有些心疼。
“没事的,慢慢吃。”笔龄笑着伏在桌上,看了看四周。
墙角一桌客人端起茶杯,密切注视着四人。
店门口一桌客人的目光似乎也不曾从四人身上移开。
另外,厨房里的千里香老板也正盯着这里,她在看自己卖的破绽能否引起他们的注意。
“嗯?等一下。”涧循突然像是发现了什么,停下了筷子。
“怎么了?一惊一乍的。”笔龄好像也从四周发现了什么,但故意装作不动声色。
“我这碗馄饨是十五个吗……”涧循起了疑。
“怎嘛,老板坑你啊。”淡仟半开玩笑半当真地问。
“我怎么感觉这碗馄饨少了一个,好像只有十四个。”涧循既觉得自己可能被老板少算了一个,又担心是自己搞错了冤枉了老板,心里像是装了一根连着炸弹的水银杆,不敢往任何一头晃动。“去找老板问问。”经过抉择,涧循还是决定去找一下千里香。
“等等。溪沙、淡仟,我们跟涧循一起去。”笔龄按着桌子准备起身。
“怎么啦,笔龄大哥,去壮声势啊,不用的啦,你以为这点小事涧循哥会搞不定啊,放心好啦。”溪沙轻轻地看着涧循。
“不是壮声势。”笔龄小声的说,“这家店有古怪,我们跟涧循一起去,差不多了就闪人。”
溪沙和淡仟不明就里,但看着笔龄这么严肃的表情,就跟着一起站了起来。
“老板,你好。”涧循看见千里香正从厨房走出来,心想:好巧,她正好过来了。
显然这并不是巧合,千里香是看见四人起身,特意出来露脸。她知道,只要自己有意无意地看涧循两眼,就可以让涧循来与自己交涉的几率陡增。
“你好——”千里香回应着。
“老板,你给我的这碗香菇馄饨好像少了一个,我点了十五个,但是只吃到了十四个。”涧循心想:现在什么凭证也没有,也只能就这么交涉一下,老板要硬顶回来,那也别无他法。
“十四个?不会吧?我应该不会漏放的。”千里香欲擒故纵。
“可是我真的只吃到十四个。我吃馄饨,五个是吃原汤,五个是加辣酱,还有五个是蘸醋,所以不会搞错的。”涧循说道。
千里香装作低头迟疑。
涧循看形势不错,赶紧趁热打铁:“我知道,现在馄饨都吃完了,空口无凭。可一只馄饨就1块多点钱,我犯得着来跟你五斤夯六斤吗?现在弄笔糊涂账,那大不了我们以后不来了。”
“溪沙,五斤夯六斤是什么意思啊?”淡仟悄悄地问。
“只能打出五斤的力气,你要他去夯实需要六斤力气的东西,那能打得动吗?意思就是花出远远超过正常限度的气力去争一些东西,而且这些东西又是争来也没有必要的。”
“喔~原来是这样。”淡仟想了想。“对对对,我们以后不来了。”他抬起头帮着涧循敲边鼓。
千里香看时机成熟,就说:“那好吧,反正这个馄饨我也没有铁证,看你们也不像是讹人的,那我索性痛快点,你这碗馄饨我半价退给你。”千里香说着撩起围裙从口袋里拿出10个硬币放到他的手里,推紧涧循的手指,用力握了握,郑重地说:“收好了。”
半价退?涧循像是感觉到了什么,而且千里香撩起围裙的时候,他看到了她别在腰间的BP机。
“老板,你那抽屉里不是有一张10块的纸币吗,搞这么些零头干嘛。”笔龄看着老板半开的抽屉,也没多想,就随口说了一句。
“喔,零钱好,我们待会坐公交就省得破开来了。”涧循赶紧向笔龄示意。
笔龄马上会意,点了点头。
“我们刚才不是走过来的……”淡仟刚想说什么,被溪沙扯了扯衣袖。
“老板,谢谢啦。你的店,我们以后常来。”涧循带着大家走出门。
墙角内的那桌客人发觉了什么,低头咬着耳朵:“头儿,那个千里香会不会把那东西……”
“你俩跟上去。”为首一人下着指示。
两个马仔跟着起身了。
店门口的客人也看在眼里:“表哥,那边发觉了。”
领队的使了个眼色。
其中一人拿起一把伞追了上去。
“哎,几位小哥、姑娘,等一等。”他追上了涧循他们,“这把伞是你们忘拿的吗?”他说着挡在涧循的身前,让几个马仔看不到他跟涧循手上的动作。
涧循疑惑地看着他:“不,这把伞不是我们的。”
“哦哦,那好,那没事了。我还以为是你们落下的呢。”那人说着转过身,假装把什么东西放到了口袋里。
领队见状,带着另外两个队员上前:“兄弟,那把伞是我的。”
“喔喔,不好意思,搞错了,搞错了,哥,大水冲了龙王庙了。”
“行了,我们撤了。”领队一挥手,往跟涧循相反的方向走去。
两个马仔被这突变打乱了手脚,向他们的首领使着眼色。
首领拎起手包走上前:“一个跟着小鬼,一个跟我跟着南方队。”
几路人马在茶馆分开了。
涧循和笔龄一路越走越快。
“涧循哥,怎么走这么快?刚才到底是怎么回事?”溪沙努力跟着涧循的脚步。
“我们赶紧回家,千里香给我们的硬币里肯定藏了什么东西。”涧循急匆匆地说道。
“为什么?”溪沙问道。
“我们埋单的时候,包括其他客人埋单的时候,千里香都是从抽屉里取钱找零的,可我们退钱的时候,她却是从口袋里拿的。而且笔龄看到了,抽屉里明明就有一张10元纸币,可是千里香给我们的却是10个硬币。另外,你还记不记得我们埋单时无法手机支付,当时我也没多想,但是退钱时我看到了她腰间的BP机,所以我就想到,这家店肯定受到了强电磁干扰,因为相对来说,BP机比手机抗干扰的能力要强。而且这样看来,我那碗馄饨缺一个,也是她故意的。”涧循急促地说道。
“那为什么我们埋单的时候她不把硬币找给我们呢?那样不是更方便吗?”溪沙接着问道。
“说明那个时候她没有那个打算,但是后来改主意了。”涧循坚定地说着。
“可买完单我们就没什么接触了啊?故意缺一个馄饨肯定是在煮之前就已经准备好了的啊?”溪沙表示怀疑。
“所以说,那家店的客人里有她的眼线。有可能是那个追着我们还伞的,还有可能就是——现在跟在我们后面的那个!”涧循加重了语气。
“什么?有尾巴?”溪沙有些慌张。
“别慌,尾巴好像只有一个,我们去电子市场,那里八个出入口,只要我们往人堆里一扎,保证能把他甩掉。”涧循说道。
几人分头扎入人堆,甩掉了尾巴,在睫谷观园汇合了。
大伙儿一进屋赶紧关上了门。
“这个硬币有什么名堂吗?”涧循拿出了硬币,发现它可以旋转着打开。
他从里面倒出了一个小硬币。
大伙儿凑近了仔细地看上面刻的字——龙吸水厂址总图。
“一张地图!”笔龄惊呼道。
“可是好小啊。”淡仟说道。
“没事,可以手机拍下来放大。”涧循说着拿出了手机。
这张地图将把涧循他们引向何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