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西装革履的走到台上，明亮的灯光打在我的眼睛上，让我看不清下面观众的脸。明明是令人骄傲的颁奖时刻，我却像在开批斗大会一样不知所措，精神恍惚。我从来没有被如此大张旗鼓的表扬过，小时候开家长会，我一定是为其他优秀学生鼓掌的拉拉队员。我的父母一直希望能够骄傲的站在台上去介绍教育心得，但每次都落寞的坐在台下，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如今我总算获得了荣耀，可是他们却看不到。

　　可是，这个荣耀也不是我的，它本该属于那个递纸条的陌生人，我只是替他受到赞美而已。说好听一点我是他的替代者，说的难听一点我就是盗窃他人成功的小偷。我怎么能骄傲的起来。

　　“欢迎各位来到两年一度的成功汇报典礼！”彭莱教授走到台上，站在我的身边，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与往年皆不同的是，今年我们迎来了这位天赋异禀的年轻人——钟新！他的成就是整个101实验室的骄傲，他把我们带上了新的平台，他的伟大突破让我们所有人都看见了希望。我们这么多年的付出就是为了今天这一刻，我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话音刚落，掌声雷动。背后的大屏幕上开始播放关于那两只小白鼠的实验视频。虽然大家对此都已经有所耳闻，但还是聚精会神的看着小白鼠意识转移的神奇的一幕。我看见带我的那位副教授，他激动的和旁边的人炫耀着一切都是他教导有方，然后周围的人就开始赞美他，巴结他。研究员们也开始激动的讨论起来，毕竟从来没有人相信永生药真的可以被研制出来。下面乱作一团，彭教授和善的对我笑了笑，拍了拍我的背，“孩子，自信一点。”

　　“好了，安静！”台后走出来两个工作人员开始维持秩序。下面的人归于平静，大家的目光又聚焦到我的身上，让我不安起来。

　　“这个研究结果的意义在于虽然我们不能让濒死的本体重获活力，但是我们可以让一个生命体的意志转移到另一个生命体里继续存活。并且到目前为止，我们发现这次转移不会对载体产生任何负面影响，本体的意识也不会出现衰退。也就是说，如果这个药可以用在人身上，我们所有人都可以长生不老！”

　　下面的人开始欢呼。从古至今，长生不老一直是所有人的梦想。曾经如同天方夜谭的事情，居然突然就变成了现实，或者说接近现实。只要意识不死，换一个躯壳又如何？

　　两位礼仪小姐走上来，一人手托着雕刻着面具形态的水晶奖杯。面具象征着101实验室的最高长官，神秘而充满力量。他不是一个具体的人，他更像是神一样的存在，因为人们相信只有神灵才能保佑他们长生不老。我接过沉甸甸的奖杯，下面的人开始鼓掌。我逐渐适应了光亮，我看见阿伟坐在角落里，并没有鼓掌。

　　“他肯定是嫉妒我，”我想，“毕竟他各个方面都比我厉害，他一定想不到为何这个奖杯会落到我手上。”

　　发表完了提前背好的获奖感言，我正准备下台，台下的一个研究员突然举起了手，“彭教授，我想问一个问题。”

　　彭莱愣了一下，随即礼貌的说，“请说。”

　　“我想知道，如果我把意识连到了另一个人身体上，那那个身体的主人是不是就死了？”

　　“是的。不过那时，你就是这具身体的新主人。”

　　“那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一个人的永生必须要用另一个人的牺牲作为代价？”

　　“是的，你可以这么理解。”彭莱面无表情。

　　“可是，谁该活谁该死呢？都说生命本身是最公平的东西，因为每个人都有着不可改变的生命时长。但如果这样，那么生命不就是不公平的了吗？”

　　他说完话，下面的人都窃窃私语起来。

　　“你真觉得生命公平吗？”彭莱的声音冷如寒冰，“那为什么，你活到了现在，而有些人一出生就夭折了？嗯？为什么你生病可以得到医治，而有些人生病了就只能等死？永生药的发明是为了让那些有才能的人可以继续发光发热，那些空有身体没有智慧的家伙，留着他有何用？”

　　“教授，对不起冒犯了。但是你怎能如此冷血？我们来这里的目的是为了造福社会，而你的目的却是利用我们为自己造福？上天赋予了一个人生命，他活多久，怎么活是他自己的事，你凭什么去剥夺？我不支持这项研究。我请求立刻停止该项目。”

　　“我同意。”有一个人站起来附和，“生命是等价的，我不想成为破坏自然界平等的人。”

　　“我同意！”

　　“我同意！”

　　越来越多的人站起来附和，有些人甚至企图冲上来夺走台上的药剂。枪声响了，管理人员冲了进来。人群依然骚动，但迫于对子弹的恐惧，他们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自始至终，彭教授甚至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或许你们对平等有些误解，就让我来为你们拨开迷雾吧。这个世界没有平等，从出生的那一刻起一切都是不平等的。为什么肉食动物可以吃掉草食动物，为什么人可以随意屠杀动物而不被谴责？如果你是一只羊，你会觉得平等吗？抛开动物不谈，在人类中也是一样。你们四肢健全，头脑灵活，对于那些一出生就残疾的人来说，生命平等吗？人类之所以能发展到今天，就是因为不平等的存在。弱者给淘汰掉了，强者在不择手段的生存。难道你们不想成为推动人类发展的人吗？或者说，当你拼死拼活到晚年时积攒了一大堆的财富，你是愿意就这么死了，还是愿意让一个无用的人来替你死？是不是听起来很残忍，但换做你，你会怎么选？你要知道，这么做或许还帮助了他们。有些人债台高筑，早就不想活了。如果你能用钱去买他们的肉体，然后这些钱可以帮助他们的亲人过上幸福的日子，那你是在为他们造福。他们会乐意为你而死的。”

　　下面还是有人在嘀咕，不过已经安静了许多。我甚至可以听到赞同的话语。其实对于这个世界的不公平我早就感受透了，只是突然关乎到人命，心里多少还有些膈应。

　　这时，彭莱突然改变了神态，又变得和蔼起来，“各位请放心，作为这项伟大事业贡献者，你们会有优先权。当这种药被正式投入对人对使用，你们所有人都拥有使用它的特权。”

　　在彭莱教授温和的目光下，我缓缓走下台去，脚步更加的沉重了。当我把这个药剂配出来时，我还没有意识到它所带来的不止是永生，还有死亡。难道这就是那个黑衣人给我递纸条的理由吗？他又想有结果又不想让自己背负罪恶感？可是，如果他不是为了名誉，他为什么要研制这个药？他如果只是想自己长生不老，为什么不偷偷摸摸研制然后自己喝下？我想不明白，但总觉得他另有企图。

　　在回寝室的路上，我将奖杯紧紧抱在怀里。我一遍又一遍的抚摸上面的棱角，生怕自己是在做梦。我没有和任何人同行，我知道没有人愿意和我分享快乐，包括阿伟的小云。不时的，我小心翼翼的打量着周围，总觉得有嫉恨的眼睛正在黑暗中凝视着我。我将奖杯尽可能的用袖子挡住。没有人会预料到是我这样一个平时默默无闻的人会摘得今日的桂冠，尤其是那些一直在实验室里很高调的天才们，他们此刻该对我恨之入骨吧。

　　“阿伟，你为什么要来这里？”回到寝室，我问他。

　　“你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今天听了彭教授的话有感而发而已。”

　　“没想过，感觉这个地方会成就我吧。你呢？”

　　“作为一个普通人，想为这个社会贡献一点力量吧。当然还是托你的福，不然我根本没有这个机会。”我自嘲的笑了笑。

　　“你现在可不是一个普通人了。”他看着我。

　　我低头尴尬的笑了笑，我开始后悔自己跟他说话。我想自己是不是已经激怒了他。

　　“现在你的目的还是这个吗？”阿伟开始反问我。

　　我看着他，不知道该如何接话。

　　“或者这么说吧。你也知道，你这次研发出来的药是需要用一个人的死亡才能换来永生的。如果你有使用这个药的机会，你会怎么做？”

　　“我······”我一时语塞，“或许还会发明出更好的永生药吧，不需要死人的那一种。”我转移话题。

　　“可能性很小了，”阿伟叹了口气，“如果这个药通过了审核，可以在人身上使用，他们为什么还要花费无用的时间和精力来研究新的药？”

　　“这怎么能叫无用？”我有些生气，“如果可以直接修复一个人的身体机能，那就能多活一半的人！”

　　“你还没有意识到吗？人们的目的是不择手段的活下去，不择手段懂吗？”

　　“你······”

　　“而且你是可以获得永生的那一批人，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难道你真的就只关心自己？”

　　阿伟看着我，没有说话，但他的眼神里透露出的分明是肯定。

　　阿伟让我觉得越来越陌生了。从一开始陪我打游戏的单纯的好哥们，到充满智慧和斗志的青年，再到如今的冷血无情。真的是他变了，还是他一直都伪装的很好？

　　我没再理他，一个人洗漱完倒在床上。阿伟出去了。

　　我侧头看了看立在书桌上的奖杯，那张微笑的面具看的我毛骨悚然。很奇怪，阿伟居然没有嫉妒我。

　　我第一次想离开这里是因为看不见希望，我第二次离开这里是因为畏惧死亡，现在是我第三次想离开这里。

　　我不知道除了我是不是也有人想要离开。可我又能怨谁，来是我自己来的，生死状是我自己签的。选择只有一次，既然选错了也只能一条路走到黑。

　　“恭喜你啊，没想到你这么厉害。”我打开通讯器，是小云的消息。

　　“额，运气好试出来的而已。”我有点心虚。

　　“你可是让我们能永生的人啊，不要谦虚。”

　　不知怎的，如今看见永生这两个字就觉得背后发凉。是的，有些人是再也不用害怕死亡了，但也有些人美好生活才刚刚开始就为他人做嫁衣。“如果给我这个机会，我会怎么做？”我问自己。

　　“还没有确定这个药能不能用在人身上呢。”我突然希望这个药可以失效，这样和谐的自然秩序就不会被破坏。

　　“今天导师刚刚通知我们，从明天开始我们的课题就更换了，来研究将其运用人身上之后会发生的反应。”

　　“所以，还有人在研究新的药吗？”我感到惶恐。

　　“没有了，除非这个药确认失效，否则都不会再有了。”

　　“难道没有课题组在研究不会死人的药吗？”

　　“可能你不了解，我们虽然有很多课题组，但大部分是跟着不同的教授研究同样的内容。有90%的人都在研究如何储存和传输记忆，因为这比完全修复衰老的身体要简单许多。而且，也更符合伦理道德。”

　　“符合伦理道德？难道为了一己私欲去杀人符合伦理道德？”

　　“钟新，我知道你是一个很善良的人，从我刚看见你的时候我就发现了，所以我才会这么喜欢你。但是，如果一种药可以让你的爷爷突然变得比你还年轻，而且整个世界都在这么运作，那一切不都乱套了吗？我们选择的方法已经是最优方案了。而且，这个药也是你研发的，不是吗？”

　　我没有回话。是啊，这个药是我研发的，所以我怎么会不知道？如果说这也是意外，那未免太牵强了。作为一个研究员，我做的每一步肯定都有依据。也就是说，这个药会死人是我故意为之。如今我还在这里佯装善良，这不是说明我作弊了，就是说明我是一个虚伪的人。

　　“钟新？你还在吗？”小云见我一直不回答，开始催促我。

　　我的手放在按键上，却怎么也敲不下去。如果我承认了自己是拿了他人的劳动成果，不仅不会再受到赞美，还会变成被别人唾弃的对象。但如果不承认，那我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恶人，而且还很虚伪。这样比下来，还不如承认自己受到了他人的帮助，这远比当个罪人更让我安心。

　　“看看，这是什么？”阿伟突然进来打断了我的思路，他把一个信封放在我的手上，“刚刚彭教授遇到我，让我把这个带给你。”

　　我拆开信封，是一张纸条：

　　“亲爱的钟新：

　　在此诚挚的祝贺你研发出了苦甘水，请在看到这封信后速到我的办公室来，有要事相商。

　　彭莱”

　　“是不是要给你发奖金了？”阿伟好奇的把头凑过来。

　　“我要出去一下。”我一把捏住了纸条，脱离了阿伟的纠缠。

　　“真小气。”我听见阿伟嘟哝着。

　　激动的心，颤抖的手。我握着彭莱的纸条，昂首挺胸，一蹦一跳的走在路上。可当又一次来到了那栋大楼前，我又胆怯起来。阴森恐怖的黑夜中，大楼的窗户透出温暖的光。还是那个穿着制服的小生站在门口。我走上前去，刚准备和他解释，他却直接鞠了一躬：“尊敬的钟新先生，彭教授已经在楼上等候，容我把你带进去吧。”

　　我木讷的点了点头。

　　在他的带领下，我们走上三楼。在二楼的拐弯处，我探头看了看那个紧闭的写着“教授办公室”的门。曾经江教授就在那里，不知如今又是谁的住所。

　　来到门前，他又向我鞠了一躬，然后就独自下楼去了。我知道，这是彭教授的办公室。和江教授办公室的门一样，豪华庄严。

　　我敲了敲门，没有回应。我鼓足勇气又敲了一下，里面依然寂静。

　　“他是不在吗？”我想，但手还是不自主的放到了门把手上。我向下一压，门居然没锁。我走了进去。

　　这时候我突然就后悔了。我记得上中学的时候，就是因为自己直接开门去老师办公室拿东西而被斥责。当时他整整骂了我一节课，说我怎么怎么没有礼貌。如今这坏毛病还是没有改掉。

　　彭教授正在睡觉，似乎还很沉。我静静的站在他的办公室里，不知所措。他的头向一边倒去，嘴巴张着，吃力的呼吸着空气。这么看来，他真像一个老人。哦不，他本来就是一个老人，只是看起来非常年轻。

　　“哦，你来了。”彭教授突然从座位上坐起来，带上了眼镜。“来来来，坐到这里来。”他起身给我拿了张椅子。

　　“啊，谢谢。”他突然说话，把我吓了一跳。预料中的斥责没有出现，相反是他的热情。

　　我拘束的在他身边坐下。

　　“孩子，谢谢你为我们实验室做出的贡献，请允许我代表101实验室向你致以诚挚的敬意。”他突然一把抓住了我的手。

　　“嗯嗯嗯，谢谢。”我还是在点头。

　　“哈哈哈，瞧把你紧张的。”他突然笑了起来，“以前没怎么被表扬过吧。我主要是想问你，你有什么愿望？我一定会尽力满足你的。”

　　“我，我没啥愿望，我现在过的挺好的。”

　　“哎，好好想想嘛，你一定想过的更好。你想成为教授吗？鉴于你的这个成就，只要我宣布，一定不会落人口舌。”

　　“我，教授？”我有些懵。从不被人看起的走后门进来的人，一瞬间就要成为教授了吗？可是成为了教授我该怎么办，我没有学术实力，也没有威严，我该怎么管理好这个实验室？虽然我讨厌被导师压榨，但突然让我变成管理者，我还是宁愿服从管理。

　　“你不想当教授吗？”彭莱看出了我的犹豫，“那这样吧，我可以把你换到南边的豪华套房里，并且保你衣食无忧，一辈子都有用不完的钱。怎么样？”

　　“我觉得也不一定要这样奖赏我的。”我挠挠头，主要还是觉得心中有愧。而且我担心这样以后小云，阿伟就会疏远我，那我就真的变成孤家寡人了。

　　“哦哦哦，是我这样让你不自在了吗？没关系的，你回去好好想，这是我的联系方式，你什么时候想好了就告诉我。”

　　我站起身，向彭教授鞠了一躬，然后在他微笑的注视下离开了办公室。

　　快到宵禁的时间了，不过外面还是有很多人在走动。我看见美甲店那里排长了队，因为今天打折。这时，一个小女生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

　　“你好，请我可以给我一个签名吗？我真的特别崇拜你。”她捧过来一个本子。

　　“我吗？嗯，可以可以。”我把自己的名字写在了她的本子上。歪歪斜斜，我觉得特别难看，“字有些难看啊。”我尴尬的笑了笑。

　　“没事没事，谢谢天才。”她甜甜的一笑，然后兴高采烈的跑开了。

　　这时，好像有不少人看见了我，越来越多的人向我涌来，希望我给他们签名。淹没在赞美声中，我渐渐忘记了自己本来的模样。我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是一个被众星捧月的天才。我好享受这种被追捧的感觉，一种前所未有的满足感涌上心头。我之前怎么还会想离开这里？我要永远待在这里！

　　“你们干什么呢！回去了回去了！”我看见几个保安拿着电棒冲了过来。人们作鸟兽散。

　　我刚准备跑，只见那个为首的保安过来，非常礼貌的对我点头：“不急，先生慢点回去。”

　　“嗯，以后对对研究员都礼貌一点。”我毫不客气的说。既然有了权力就要好好耍一下威风，我心里已经没有顾虑，只要我不说出去，没有人会知道我的成就怎么来的。所以我就是那个天才，我理应接受所有奖赏。

　　回去后，我给小云发了一条消息：“之前是我有些固执了，让我们一起推动这个药的发展吧。”